57、得钞官更催

往渭南官驿上去时,天儿已开始蒙蒙地黑了。黧黑的山中吹来的晚风掀起万顷麦浪,一阵麦香、泥味和田间肥饲的臭味儿盈充满鼻。道间垄上看不太清,人与马匹前一脚踏扬起黄沙,后一脚便能踩进泥泞里。

贾珠从那庄子里出来后,一直面无表情,同几位门客幕僚也没有说话。裴世贞倒一直怡然自得,赶路也不忘了东瞅西望的,如单聘仁几个便渐渐有些难捺。

“那庄主说话也忒可笑了些。甚么官府没钱都朝他们伸手要粮?好大的口气,一府一县里要征收多少东西,凭他富可敌国呢,也抵不过一年山似的税银的。”

单聘仁自觉一行人中资格最老,又是属于贾政一辈儿的,度量着贾珠多半是为了那庄主的话儿不爽,当即开口嘲笑稍作调解。

却不料此话一出,那姓裴的神色莫名睨了他一眼也罢了,倒是贾珠也竟似有些无语地看他。

“人家以此为生,自然敏感。况且凡事都从自家想来,再怎么也只是一地乡绅。眼皮子又浅,占了别人的是觉得应当,一旦占了他的便吃了大亏,再忘不了的。”

裴世贞也未等贾珠开口,只径向单聘仁笑道:“其实难处却不在于此。管他之前是官府真的勒索富户多收多缴了呢,还是只他狡狯刁蛮,平日里拿了底下的粮税和衙司二八分账,灾年里却不肯吐出多占的好处,这都是陈年烂账,还是地方府县的陈年烂账。”

“如今大人既不是巡抚、巡按御史来清查,也不是新任府尊。他们地方上这些沟沟坎坎和咱们没关系,是贤是贪,听听也就罢了。”

单聘仁原是贾政门下最善摇动唇舌的一号谈客,向来也自觉不受东家的大公子待见,也不往跟前沾染。谁知贾珠到地方为官竟向贾政请了他来,忐忑茫然之余,一路上也愈加殷勤。

方才那些儿话里,什么税赋钱谷的他闹不清,唯独他冷眼看着却知道贾珠不是不在意,故冷笑道:“若是无用之谈,这样儿的地方,又不是一等山水清幽之地,劳累地出来做什么?正是要存问风俗,才好施为。”

这话儿一出,贾珠再没法不开口了,他笑道:“此话之谬太过,我怎敢称‘存问’的?况且今日来此,也不过是一时起兴罢了,闲呆在驿里做什么?”

说毕只见他仍是不耐,将马一夹,立时向前疾驰起来。

原来是渭南的官驿已经离得不远,郊野除却寥寥几声模糊的鸡鸣犬吠、虫鸣鸟啼之外,一路寂寥无声,至驿站时方才灯火大亮,人声鼎沸。

渭南驿本是唐时旧驿沿用改造至今,故墙砖地基等处还能见着百年前风雨雕琢的痕迹,有些甚至发着火烧后的青黑色。因只要有兵部勘合便可以入住,故官驿里人来人往,多得是豪商、士绅之类非官宦公事往来者。

贾珠一行人进去,马匹交给差役牽去后槽喂养,因都是一般常见的士绅公子富丽闲居装束,故也无人在意。

他径直往分的房舍去,周迩几个家人迎上来,请了安,回身指着一捆着的十四五岁少年气道:“这个小贼,原是他将咱们拉货的几个车子的销子、銮给拆走了。方才偷偷摸摸地又到咱们墙根下不知要寻趁些什么,被咱们家几个机警的抓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里。”

贾珠瞥了那少年一眼,吩咐了一句“拖进来”,抬脚往里走去。裴世贞等紧随其后,茶鹤、寸翰几个小厮备了热水面巾送上来给几人。

贾珠匀面毕,方才舒了口气,看向地下被摁着跪倒的少年道:“这年纪看着和东府蓉儿一样大,有手有脚,怎么做贼呢——别堵嘴了,让他回话。”

周迩伸手将那少年嘴里塞得布团一取,差点被少年咬了一口。他愈发大怒,也不好在贾珠眼前发作,只暗里一踩那少年被伤的脚踝,听他闷哼一声扎挣起来:“放开我!你们这些富狗,一天天骚扰地方,这官驿也不是你们呆的地方!把你老子放开,否则迟早叫你家好看!”

贾珠笑了一下,看向周迩问道:“这是单家子?有父母兄弟没有?”

周迩道:“听人说只有他哥嫂和小侄儿一家一起住,还没详细问。”

“那就把他哥嫂一家扭送到衙,点验看看咱们都丢了什么,叫他家赔上。赔不上,邻里也压去,指不定在邻居藏匿着。”贾珠看着少年面色大变的样子,补了一句,“送到西安府衙里,免得渭南县包庇乡人。”

少年陡然慌乱。他心思单纯,自觉眼前是不知哪个大官家子弟家人在这儿侵占官驿,谅他也是不敢抖露出滋扰驿站的违法事,自己犯在他手里,只要不被报到当地官府,家里人也不能怎么样。此时听来不但肆无忌惮,还要让自己破家灭门!

少年一时抖如筛糠,又倔强生气,眼泪哗啦淌了下来。裴世贞看得有趣,笑问道:“原是你偷了东西,这会子倒委屈得什么似的。所以偷东西是为的什么?谁叫你来的?”

少年气道:“偷东西还能为什么!换钱……嗝!”

贾珠仰头茫然想了半日那车上的销子、銮能卖什么钱,最后忽然才悟是卖那铜铁和上面配饰的金银。半晌也没想出那玩意能值多少,干脆问道:“缺多少钱?偷一次不够你用的?”

少年气沮:“缺了五两银子。我没想到那玩意还挺值钱,所以……”

“所以再来弄些快钱?”裴世贞问道,“你们家做什么营生,难不成就叫你一直当贼?”

少年大怒叫嚷起来:“我家才没有!我家就是被富户老爷们逼的没钱,欠了县里白员外的利银。再还不起,那员外要把我家田产房子一发收走,怕不是人也要做了他家的佃户!”

“哦,那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不偷白员外家的?”

“他家那么多庄客,还有围墙拦着……驿站是混熟了的,人也杂乱。”

“你倒是聪明。”

“主要是驿站的仇更大些。”

“这又是什么?你家有人当驿卒,得罪富户被夺了差事?”

“不是。”少年恨恨地说道,“本来这儿每年都要缴纳号草,我们村一年交十几万斤。今年也不知怎么,号草忽然要的多了。这也算了,拿着没准头的大秤,七八十斤的草放在上面都不反应。没奈何又去收号草,天又太冷,我爹就这么在山里没了命。”

“开春后我家里田就没法子耕好,这一月收成也不像样。谁知先催征了税赋,又接着是亩捐,根本没钱没粮。又不敢耽搁,一旦耽搁就要抓去打板子站枷号,家里更没人了,这才借了贷……总之,都是驿里先害死了爹,否则我家怎么说也能足数缴纳,那需借债!”

号草是军马越冬饲料,也需要陕西督粮道收集后在冬季几个月发给各营官兵的。从去年年底至年初,一个冬天大军开拔,号草要的多也不奇怪。

贾珠早在京里就查过这些文书,故问道:“号草不算赋税,乃是官府收购号草,一斤一文。这回收得多,一点额外贴补都没有吗?”

少年茫然:“这就是啊!没听说还给过什么钱的。”

贾珠沉默半晌再问:“亩捐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用看痴呆的眼神鄙视地说道:“就是按亩再收钱嘛。去年,哦,前年,哎反正是这两年,开始按亩数不按人丁收了。本来钱是少了,官府里就说收得不足,还要练兵,又要支给上头。于是按亩数又额外加征,和正经收赋税的时节错开。”

“每亩多少?”

“有二十文的,也有八十文的,不清楚。”

贾珠转头看了一眼侍立的单大优,在府里时贾珠夫妇私下的钱财账目一直由他夫妇二人管着,当下单大优便知是让自己核实记总的意思。他转头朝人低声吩咐了一句,只听贾珠又问:“税赋已经催征了?”

少年又点头。贾珠反是笑容愈盛,在其他几人茫然的目光下,朝面色冷峻的裴世贞说道:“之前那庄主竟说要请官府缓征。也不知西安府里的缙绅大户是将我当做读圣贤书读傻的呆子,还是容易恐吓哄骗的娇养公子哥儿。”

裴世贞知他此时其实盛怒,只好勉力说道:“说不得不是冲大人来的……”

“然而西安府里可没有新换的府县父母官,布政使司里也没有管钱粮的新官!”

贾珠说罢,拂袖直接转去了后房歇息,小厮忙跟了上去。周迩不知前事,一时惊愕,低头看看那少年,又抬头看向面色沉凝的裴世贞:“裴相公?出了什么事儿,珠大爷竟动了气?”

裴世贞叹气道:“方才遇见了一大户,说了些杂七杂八的话儿。如今一看,要么是以为大人是那等读书读死了的,准备拿民生艰难的话术哄着叫缓征。要么以为大人是娇生惯养没能耐的公府少爷,想立逼着叫缓征了,之后朝廷问责边军闹事,反而推咱们去顶雷。”

单聘仁忍不住问道:“不就是缓征,这乃是万民称颂的功德,怎么就谈及‘顶雷’了?”

裴世贞指了一指那少年嗤笑道:“方才这少年说话儿你没听着?包揽钱粮的粮差乡绅早把粮收了,缓征就能渔翁得利。而且本来就有亏空,钱粮缓征收不了,拿什么给闹饷的营兵边军发?何况粮道收管的军粮除非大灾也不许缓征,就算今年缓征,明年也要加倍。到头来竟是征了不止三倍钱粮!地方乡野的‘大善人’稍稍一挑拨,就是百姓哗变暴动!”

单聘仁哑然跌回座中,反是周迩听明白,却也只皱了下眉,接着问道:“那这少年不如竟留着带去西安罢?”

裴世贞颔首,那少年怔怔听了半日,忽而反应过来又挣扎起来:“什么——!你们什么人,我怎么好跟你们走的?既发善心,不如放我回去和我哥团聚,我再不偷的了!”

“晚了。”周迩对他格外没耐心,将他身上绳索解开,像提溜小鸡仔似的拎着他的衣领,把张牙舞爪往前试探的少年拎回来,“乖乖儿地和我洗澡换衣服去,想什么呢,还有你讲条件的余地?”

少年无助又气愤,乱舞着手臂嚷道:“好好好,放开我我和你走,到底告诉我是谁吧?什么父母官钱粮的?难不成你们还是府太爷家的不成?所以才威胁我,要把我送到府衙?!”

“什么府太爷,你方见的是新任道台老爷。你小子再乱说话干坏事,把你送到按察使司狱里去。按察司听过没?你们府太爷来了也救不了你!”

周迩低声一顿恐吓,少年先一吓,乖乖儿亦步亦趋地跟了几步,忽而又抬头,狡黠地问道:“方才那年轻老爷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你背地里说的这些,老爷知道不知道?”

周迩竟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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