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子

于玖住的那条巷子隔音不好。

天还没亮,左右屋就响起了锅碗瓢盆的打砸声,一阵乒呤乓啷,小孩哭喊,夫妇斗骂。

于玖轻叹。

他没穿过来的时候,出租屋的隔音也不好。晚上打牌的聚餐的放歌的,早上吵架的抄锅铲打人的各种各样,他习惯了。

只是没想到穿来之后也没任何改善。

他揪了揪被子,就着外面蒙白的光线,看到自己苍白枯瘦的手,默默在心里补一句:身体也不好。

这觉睡不成了。

于玖缓缓坐起,缓过那阵头晕眼花的劲儿,慢吞吞披上大氅,用火折子点了灯,烧火炉煎药。

他坐在火炉前慢慢烤火,药煎好后他放凉一会儿,然后一口闷。

喝完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坐在火炉边,看着跳腾的红色火焰,形状越来越像卤炖大肘子,空气中好像都飘满了肉香。

莫名想吃肉。

他翻出大夫给他开的方子,里面的忌食不包括肉。

又数了数兜里儿剩下的银票,确定够花后起身,穿上几件新买的暖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一开门,猛地被凛冽寒风刮得冻脸。

天色未明,于玖摸黑走出巷子,来到宽阔的大街边,靠着饿到灵敏异常的嗅觉,准确找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卤肉馆。

这里没有宵禁,有的馆子昼夜开着,比如于玖面前的卤肉馆,那些睡不着或喜夜宵的人会光顾,他进去的时候还有几桌人在吃饭。

于玖不习惯在陌生环境吃东西,于是要了一份肘子饭,准备打包回去。期间坐在位子上等,无聊得看看大街,看看地板,转头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于小公子。”对方笑着打招呼,“来吃饭啊。”

于玖惊喜点头,“对,想吃肘子。”

是酒楼里一直候在他门外的小二,帮他卖画帮他换钱,照顾他起居。

小二笑道:“这么说小公子无恙了?恭喜恭喜。”

给于玖开方子的大夫说过,只要于玖想吃肉,就可以停药换方子,变相说明病情在好转。

于玖笑道:“谢谢你几日的照顾,没人帮忙我估计活不下来。”

小二笑而不语。

老板做好了肘子饭,包了好几层油纸递给于玖,于玖站起身拿过,对旁边的小二道:“外面太冷了,我得先回去,再见。”

小二叫住他。

“忘了说,小公子前天托我转告贵客,你想请他吃饭的事,贵客答应了。但他忙,只有明天有时间,小公子可有空?”小二笑问。

于玖愣了一下,随即一喜,不住点头,“有空有空,谢谢你帮忙转告,明天我该去哪找他?”

小二笑笑:“酒楼门口,他在哪里等你。”

于玖又感谢一番,然后匆匆赶回去。

他以为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会答应这种小事,毕竟在哪都是吃,皇宫里岂不更好?

但人家既然答应了,于玖就得挑个最好的馆子,请他吃最好的饭菜。

只是——他数了数兜儿里的钱,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少得可怜。

真的要请,就只能赶稿,争取在明天早上之前画完,然后卖掉,换回一锭金子。而且请客的人是自己,一定不能让人等,他还得早起……

于玖加快脚步往回走,奈何这具身体实在太弱,走快了就喘三喘,他迫不得已手扶着墙,停在大街边缓缓。

天已蒙亮,路上行人渐多,有人经过于玖身旁,突然撞了他一下。

于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在墙边,懵然抬头,那人却已经走远。

纳闷了,自己明明走在最里边,甚至都快贴墙上了,还能撞到人?

于玖准备起身,眼前却忽然伸来一只手。

素净白皙,修长漂亮。

于玖一愣,抬头,是一张熟悉面孔。

面相俊美,眉目温和,唇边浅浅笑意。

“玖玖,可要帮忙?”对方笑道。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于玖纵使记性再不好也认出了,这就是那位鸠占鹊巢的卑鄙小人。

他立刻爬起,“你想做什么?”

张缱看他警惕非常的样子,笑意渐淡,看向刚才撞他的人的背影,“玖玖,没发现少了什么吗?你的钱被偷了。”

于玖一愣,摸向袖袋,果然空空如也。

远处突然一阵惊叫,于玖转头看去,偷他钱的贼不知道什么时候面朝地摔在了地板上,背上压着个小厮打扮的人,一边利落往他手里抢钱,一边捂住他的嘴不让叫喊。

待钱拿到手,小厮不知道在贼耳边说了什么,那贼突然瞪大眼睛,随即被小厮一把抓到于玖面前。

贼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拿了您的钱,求您高抬贵手,绕过草民一回!!!”说完咚咚磕头,震出的泥尘溅在于玖脚边,额头很快一片血红。

于玖吓白了脸,随即反应过来,“别跪了!”

那人停下,一脸血对着他。

于玖抓紧手中的肘子饭,“你把钱还来就行。”

一旁的小厮上前,递给他皱巴巴几张银票。

张缱见了,笑道:“玖玖,离开家后,过得怎么样?”

于玖攥银票的手紧了紧,低头想要离开,“不用你管。”

可刚迈腿就被小厮拦住。

张缱靠近他,“如果过得不好,为什么不回来?”

“还是你觉得,离开会更好?”

他漫不经心瞥了眼周围的铺子,“钱财乃安身立命之本,你被养得太好,不做官如何生财?像这些人一样起早贪黑,赚着几块铜板苟活吗?你的身体撑不撑得住?”

于玖皱眉。

他在现代也起早贪黑,拿着几千块苟活,但那都是他老老实实赚来的干净的钱,没偷没抢,为什么在这个张什么的嘴里好像很丢人似的?

于玖不想和他纠缠,转头就走,“不用你管。”

小厮再次拦下,于玖却怒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缱笑笑,“生气了?”

于玖瞪着他,并不答话。

张缱轻叹,“玖玖。”他上前一步,忽然拉住于玖的手。于玖一惊,想甩手挣开,却不想张缱看着文弱,手劲儿却大得出奇,他用力挣动,张缱却晃都不带晃一下,不由分说把他带进了一个漆黑巷道。

于玖看着熟悉的巷道,大感不妙,用尽全力推了他一把,却顺势被张缱的小厮抓住胳膊,狠狠一拧!

骨头咯嘎一声,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随即被小厮双手反剪,压在后背。

于玖睁大眼睛,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下,张着嘴唇,却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缱见此,叹笑一声,侧过身来,手指抹掉他的眼泪,“玖玖,你觉得我会做什么?我们以前这么好,你不是很爱我吗?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剧痛仍在,于玖疼得脸色惨白,嘴唇发抖,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缱笑笑,继续往前,小厮也押着他往前,一直走到小巷最深处,来到他刚买的破烂小屋前。

张缱将小屋从头看到尾,目光掠过残破的瓦片,斑驳坑洼的墙面,断了木的窗框,一踹就可能散的门板。

他忽然笑了,“玖玖就住在这里吗?”

于玖冷汗直流,一言不发。

张缱自顾自道:“前几天玖玖缠着千岁爷,求他把你带走,我还以为千岁爷会让玖玖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一笑,话里全是讥讽,“却没想到玖玖竟然过得如此困难。玖玖,你求助谁不好,偏要求助千岁爷。”

“他比你好得多。”于玖忍着疼倔强道。

张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反问,“玖玖当真这么觉得?”

于玖:“比你忘恩负义逼死爹娘、偷于家家产好。”

张缱笑容一僵,微微眯眼,语气警告,“玖玖,义父义母病亡我也很难过,你可以对哥哥撒气,但不能污蔑哥哥。”

“我没污蔑。”于玖忍着疼,直视张缱,“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

他那天被救出于家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红皮镶金大门上的匾额是“张府”,更加确信血书的内容。

张缱脸色难看,却保持着笑容,“玖玖,哥哥不与你废话。”他走过来一把掐住于玖的脖子,“既然千岁爷不救你,你也别上赶着去贴。”

他冷声,“我问你,那封血书现在在哪。”

虽然对外说于玖疯了,但万一有人拿血书做文章,对张缱而言也是个麻烦事。

即便多次强调这血书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但一旦散播出去,这就是个疙瘩,三人成虎,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于玖被掐得喘不上气,苍白的脸涨红,艰难开口,“……我不知道……”

那封血书从他在酒楼里醒来时就不见了,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或许被风刮走了,又或许他不小心塞到了哪个角落遗忘了。

张缱明显不相信,寒笑道:“玖玖莫不是给了千岁爷?”

于玖两手抓到他手背,想要掰开他掐在自己喉间的手,却无济于事。

张缱瞥了眼身旁的破烂屋子,淡声,“玖玖,何必呢。千岁爷不在意你死活,你给他多少张血书都无甚大用,他心狠手辣,死于他手的人能堆一座城,你又算得了什么?”

他话锋一转,“活得这么辛苦,不若哥哥帮你就此了结,你和义父义母团聚,如何?”说着,他手掌陡然加力。

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吞没于玖整个人,他抓着张缱手背乱挠一阵,渐渐无力。

昏死过去前,一道破风声传来,喉间骤然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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