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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亲手书写(一)

那个人看起来相当狼狈,但是当他缓步走过来时,诸伏景光还是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他不留痕迹地活动了一下略有僵硬的指节。

诸伏景光必须承认,麦芽威士忌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后时,他的心底是浮现出过一丝无法言说的恐惧的。

不是因为几分钟前他才听过那人的死讯,也不是因为那人满身的狼狈和血污,而是因为那束不加以掩饰的过分直白的目光。

他一直都不喜欢那双藏在薄薄的镜片后的深绿色的眸子,因为眸子的主人总是仿佛想透过他的皮肤和血肉去窥探其中的骨骼,甚至是其他更深层面的东西。

那种不间断的仿若透视的目光让他脊背发寒,而麦芽威士忌又向来对自己的目光不加丝毫掩饰。

此情此景下,理性分析,其实对他是有利的。

不去假设他与麦芽威士忌的战力高低,但是以麦芽威士忌现在的状态,他是有绝对优势的。

但是诸伏景光还是绷紧了神经。

“水。”坐在沙发正中间的位置的男人理直气壮道。

诸伏景光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坐下后脊背的微微弯曲——其实麦芽看起来仍旧如同竹柏一般挺拔,但是见惯了正常状态下的麦芽,他只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诸伏景光提起脚步,满身警惕地走向厨房。

倒水时,他想,按照以往,麦芽会自己去厨房找出杯子倒水才对。

所以那个人受的伤或许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严重到已经做不到随心所欲地去倒一杯水。

等他端着一杯水回到客厅时,麦芽威士忌手中却已经有了一个杯子了。

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他刚刚用过的杯子,里面的水没喝完,打电话时他就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看来麦芽这次是真的想喝水,而不是想把杯子摆在茶几上。

“为什么不过来?”

又过了几秒,安静的客厅里响起那个站在厨房门口的人才终于舍得迈开脚步,缓慢地走了过来。

一杯水被轻轻放在茶几上,动作很轻,杯底与茶几触碰的声响微不可闻。

他直起身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诸伏景光心一凛,却只是保持着俯身的动作,没做出什么额外的举动。

“苏格兰。”那只手的主人语调平淡地说了一声他的名字。

诸伏景光没转头,也没有应声,只是保持着刚刚的动作,仿若一座无言的雕塑。

“怎么不敢看我?”

诸伏景光尽量忽略正搭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转头冷静道:“没有。”

近距离观察下,麦芽的狼狈不堪更上一层楼。

那人的发色本就偏浅,于是发尾的焦黑就更加清晰可见,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其实焦黑处的边缘隐约看得出几份深红,大概是有血沾了上去,发丝又就此黏在了一起。

他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目光却没有落在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上,而是巧妙地落在了染血了额角。

他知道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推测麦芽威士忌的思维,但是这种情况下,无论怎么想,第一选择都该是去治疗,而不是跑到他的安全屋里诈尸。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上一个安全屋的地址是怎么泄露的还不得而知,今天刚换的安全屋竟然也被麦芽找到了。

握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诸伏景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只手就又转而落在了他的肩上。

明明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改变,但是随着动作的转换,他却徒然生出了一种两人间的距离被拉近的错觉。

诸伏景光垂眸看了眼那只手,目光在那人从始至终没动过另一侧肩膀掠过,“你的肩受伤了吗?”

麦芽威士忌没回答——这是很正常的,那个人只顾自说自话才是常态。

搭在肩上的那只手逐渐施加压力,诸伏景光顿了顿,还是顺着那只手的力道弯了弯腰。

两人已经处于平视了,那只手却还在向下。

“蹲下。”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沙发旁缓缓蹲下身。

这种氛围很古怪,因为明明是麦芽威士忌身负重伤看起来不堪一击,但在节节退让的人却是他。

或许是因为麦芽威士忌是个公认的神经病,而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只让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危险讯号不减反增。

落在肩上的那只手再次发生移动,不轻不重地搭在了颈后。

诸伏景光微微皱眉。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那两根手指不偏不倚地压在了颈动脉上,如果一定要就此深想,首先这个位置本就是人体的一大弱点,其次也是探听脉搏的好位置。

他曾经听人说过一种测谎方法,通过感受脉搏的跳动同时观察瞳孔大小去达成测谎的目的。

在他思索间,一张染着血的脸突然凑近。

两人间的距离被压缩得太过,诸伏景光在维持身体平衡的前提下向后压了压身体,勉强拉开一点距离。

又来了,他想,麦芽忽高忽低的边界感。

从额角流下来的血大部分已经干涸,但是明显没有做什么细致的处理,于是伤口处仍旧有血缓慢渗出来,又顺沿太阳穴、眼尾、脸颊一路蔓延,最终洇入焦黑打结的发尾。

这种距离之下,想要继续躲避视线已经是无法完成的事情了,诸伏景光被迫看向镜片之后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抿了抿唇。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里一如既往地静谧,即使流经眼尾的血痕清晰可见,但是那双眸子与往常一般无二地不起波澜。

“苏格兰,你怎么不敢看我?”那个人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连语调都未变分毫。

诸伏景光说:“没有。”

麦芽威士忌语气淡淡,不假思索道:“说谎。”

那人说的实在是太过斩钉截铁,诸伏景光呼吸一滞。

安全屋再度安静下来,轻微的“啪嗒”声在这个空间内依稀响起,诸伏景光想,那或许是未拧紧的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也可能是麦芽的血滴落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抗拒那双眸子,对视时仿佛是在照镜子,从中探究不到其他,却能模糊地看清自己。

“你在怕什么?”

他依然只简短地回了一个字眼:“没有。”

“又在说谎了。”

搁在颈侧的手缓慢地向上移动,最后停在了他的眼尾。

手指很冰,诸伏景光分不清那是失血过多的冰还是麦芽的体温本就偏低,但是在夏日里,这种温度显然不太寻常。

有着一双深绿色的眸子的男人忽然笑了,“爱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人设啊,苏格兰。”

“麦芽。”

诸伏景光的喉咙微微滚动,半晌,认真说道:

“你想吃宵夜吗?”

雨宫清砚眨了眨眼,看着蹲在旁边的人——或者说看着那双澄澈的蓝色的眸子。

这是很拙劣的转移话题的手法,拙劣到不加掩饰,拙劣到甚至能看出那人的紧张以及更深层的失措。

“你想吃宵夜吗?”那人又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雨宫清砚发现苏格兰威士忌经常会这么做:时不时地把一句话重复来说,目的也很简单,大抵就是强调或者提醒他回答某个问题。

他意味不明地给了个回应:“哦?”

“加个荷包蛋怎么样?”苏格兰威士忌又问。

雨宫清砚轻轻抚摸着那道微微上挑的眼尾,在灯光下,蓝色的虹膜上闪烁着细碎的微光,一如既往地夺目耀眼。

“苏格兰,你不会懂的。”他淡淡道。

这种话题的毫无征兆地转变在麦芽威士忌身上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诸伏景光也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嘴里听过多少次这句话——“你不会懂的”。

他的确不懂,他不懂为什么麦芽要说“不会懂”,不懂就是不懂,但是偏偏要说成不会懂。

——如果不说,那又怎么知道他不会懂?

或许是距离太近,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看不清那双眸子,只看到了深红的血液缓慢流淌。

一道携着喟叹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

“你不会懂的,苏格兰。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世界的颜色。”

诸伏景光的确没听懂,于是不自觉地喃喃重复起来:“……颜色?”

抚摸在眼尾的手指突然被收回,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畅快地笑起来。

眼角依稀有什么湿濡感,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一下,指尖触到了略显粘稠的液体。

他低头看了眼手,指腹果然染上了一抹鲜红。

他垂眸看向麦芽威士忌随意搭在沙发上的手。

滴答——

一滴血砸在地板上,被灰尘裹挟着失去色彩,归于沉寂。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世界的颜色。”】

他不明缘由地定定地看着那滴失去颜色的血,在这一刻,头顶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哈哈。原来选病号餐真的会额外加个荷包蛋啊。”

第22章 他亲手书写(二)

诸伏景光心神不宁地煮着面。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麦芽威士忌做宵夜,心情却与之前截然相反。

那个人明明看起来狼狈不堪,但身上携带着的危险感却不减反增。

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新鲜出炉,上面卧了一颗熟度恰到好处的鸡蛋。

诸伏景光把面放在餐桌上,又摆好筷子,去叫客厅里的那人过来吃。

面对此刻的麦芽威士忌,他顾忌和顾虑的事情有很多,当然,不解的东西也一样多。

怎么能把那个人暂且安抚住是一个难题,而把这个问题放在麦芽威士忌这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身上时,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但是他不得不去尝试,他别无选择。

他知道好友的全部计划,如果事态如同计划A顺利推进,那么在这场“意外”里充当了无法推脱责任的角色的波本威士忌,将成为麦芽威士忌的头号眼中钉。

麦芽的死讯和麦芽本人几乎前后脚到达他的安全屋,所以在其他人眼中,或者说至少在功成身退的波本眼中,麦芽的确是已经死了的。

然而事实其实是,麦芽虽然狼狈不堪,但他仍旧活着。

诸伏景光走进客厅时,才发现医药箱已经被打开摆在茶几上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提醒道:“宵夜煮好了。”

那人没理他。

几分钟后,他终于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他从医药箱翻出棉签,蘸取生理盐水,俯身帮坐在沙发上的人处理起肩上的伤,索性对方也并未拒绝。

他的目光在麦芽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麦芽似乎已经处理过额头的伤了,至少脸上的血渍已经擦干净了,发白的唇色衬地眼底的青黑色愈发明显,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导致的。

代号麦芽的组织成员长了一张堪称冷淡的脸,眼镜又为他的气质中添了几分斯文,但是只要与其产生任何一丁点的互动,即使只是眼神的接触或是一两句交流,那种雅致的氛围就会瞬间化为云烟。

“你这个伤……”

诸伏景光微微皱眉,说话间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绿眸对上视线,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匆匆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继续用棉签擦去血污,心想,麦芽肩上的这道伤很怪。

随着伤口逐渐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他也逐渐确认自己的猜想。

那道伤不像是今天才造成的,反而像是已经伤了几天还没痊愈,今天又受了什么二次伤害,导致本就愈合得不好的创口崩开了。

处理伤口这种事对诸伏景光来说相当得心应手,清创后进行局部消毒,随后是用一些药物止血,最后用绷带进行包扎。

他摸不清麦芽威士忌到底是什么想法——虽然这已经是常态。

退一步讲,波本威士忌算计麦芽威士忌不成,麦芽威士忌活着回来了,那第一个找上的人也不该是与这次任务全无关系的他,而是制定计划出现遗漏的波本威士忌才对。

但是麦芽偏偏来找了他,不仅来了,还是直接上门了他今天刚换的安全屋。

按照时间估算,就算麦芽“死”了以后去查他的新安全屋的地址又一路过来,时间也很紧。

诸伏景光知道去猜测麦芽的思维逻辑无异于登天,但是他的身份、立场和处境让他无法停止这种大概率无用的思考。

麦芽似乎全程没有考虑过要去找波本算账这件事,那副模样反倒是准备对他兴师问罪。

“今天的任务出问题了吗?”诸伏景光试探性地问。

坐在沙发上的人忽然勾了勾唇,掀起眼皮看过来,饶有兴趣道:“你觉得呢?”

诸伏景光敛着眸子将绷带打上结,确认没有问题后,又重新拿起棉签和生理盐水,准备重新处理一下那人额角的伤。

他巧妙地避开了投过来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棉签接触到创面刚刚凝血的伤口,蘸取了生理盐水的棉絮瞬间被染红,他又转身换了根新的医用棉签。

“不知道吗?”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那道微凉的触感出现得太过突然,诸伏景光手上的动作一偏,于是棉签不偏不倚地压在了伤口上。

本就没完全止住的血立刻涌了出来,诸伏景光连忙用纱布将裂开的伤口压住,直到确认血没有继续渗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明明伤是在麦芽身上的,结果手忙脚乱的人反倒是他,麦芽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处,连眉头都没见皱一下。

“不知道吗?”麦芽又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起,自己刚刚忘了回答麦芽的问题。

“不知道。”诸伏景光认真回答。

“说谎。”

握在手腕上的手阻止了他继续处理伤口的动作,他将染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终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双深绿色的眸子。

麦芽在注视他,即使有意回避,但是最终还是无法避免与那束目光接触。

“麦芽,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诸伏景光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竟然生出了一种介于无力和无奈之间的情绪,“或者说,你到底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

“无所谓,反正你只会说谎。”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此时不该眼神有所躲闪,但是对视了半晌后,最后还是由他率先移开了视线。

面对麦芽的注视,他一如既往地难以招架。

麦芽威士忌狼狈的外表不值一提,他觉得此刻他才是那个更狼狈的人。

“苏格兰,你为什么要把糖放进医药箱里?”

话题的转变依然迅疾如风,他过去腹诽过多次这种只顾自己的处事风格,但是此时却为此暗自松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摆在茶几上的医药箱,知道麦芽大概是刚刚翻找药物时恰巧看到了当初塞给他的那颗糖。

“……没有理由。”诸伏景光说:“想放就放了。”

在沙发上坐了良久的那人忽然站起身,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但是被握住的手腕让他的动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麦芽额头上的伤还没处理好,他不知道那是怎么造成的,好友在电话中没详细与他提及今天发生的事情,但是从那些或大或小的伤口、焦黑的发尾以及破损的衣物,还是可以辨认出其中的激烈和艰难。

“苏格兰,这道题你做对了。”麦芽威士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麦芽跳脱的思路和难以理解的脑回路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但是此时此刻,诸伏景光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题?”

那双一直以来维持着平静的绿眸中忽然泛起了几丝波澜,诸伏景光仔细去看,勉强得出了那竟然是笑意的结论。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诸伏景光一愣:“游戏?”

“我说过的吧。”麦芽威士忌眸中薄薄的笑意终于完全翻涌显现,他轻笑道:“如果任务出了问题,我会亲自帮你改掉爱说谎这个糟糕的人设。”

麦芽脸上的笑容逐渐与曾经见过一次的笑容重合,握住手腕的那只手仿佛是什么纽带,一股寒气顺着微凉的指腹传了过来,透过表层的皮肤,又逐渐扩散至骨骼。

“那颗糖本就该被放进医药箱。”他继续说。

诸伏景光实在是跟不上那人的思路,皱眉道:“什么意思?”

“你不会懂的。”

又是这句话——诸伏景光本就略微皱起的眉头再度紧锁,刚准备说些什么,又被那人自顾自地打断。

“你的确不会懂,不过你又的确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你到底想说什么?麦芽,你……”

客厅里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

“那颗糖本就该被放进医药箱。”

“那么说谎的人,也总该付出点代价。”

第23章 他亲手书写(三)

“游戏规则很简单。”

“从今天起,我每天会向你发布一个任务。”

雨宫清砚拄着下巴,微微抬眸,看着站在餐桌旁的人,“完成任务后,我会给你一点小奖励,当然,任务失败的话,我也会给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惩罚。”

“签到满一百天后,这场游戏就结束了。”

诸伏景光没说话。

雨宫清砚也不急,耐心地等待那人的答案。

“为什么是我?”诸伏景光终于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是你难道不好吗?”

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问轻而易举地将诸伏景光接下来的所有话一并堵了回去。

雨宫清砚轻笑起来,“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去找波本,而是找上你。”

某个熟悉的代号的出现让站在餐桌旁的人身体一僵。

“但是你怕我真的去找波本,所以不敢开口。”

雨宫清砚饶有趣味道:“你敢说谎,却不敢说真话。”

“我没有。”

诸伏景光的目光与那人短暂接触,那人没说话,他却仿佛听到了一道掷地有声的声音——“说谎”。

“苏格兰,你说了谎,但说谎不是个好人设,我说过会亲自帮你修正……怎么样?这个游戏你要玩吗?”

“如果我拒绝呢?”诸伏景光定下心神,“你就会去找波本玩这个游戏吗?”

坐在餐桌前的那人低低地笑起来,“这个游戏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玩的。”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波本可是把我弄了个半死啊。”

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的麦芽身上的那些零散的伤上,他刚刚帮忙处理了肩上和额头的两处伤,但是其实还有更多的伤仍旧被置之不理。

那个家伙伤成这样,活着从任务里脱身后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去治疗,而是跑到他这里对一个表面上与这个任务无关的人兴师问罪。

诸伏景光想,如果是麦芽,倒也算正常——那个人无论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都显得很正常。

雨宫清砚按了按手背上的一处擦伤,殷红的血珠渗出来,一阵刺痛也清晰地传导入大脑,他勾唇道:“双倍奉还不算过分吧?”

——半死,双倍奉还。

诸伏景光修剪平整的指甲刹那间攥进掌心,痛感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促使好友做出算计麦芽这件事的本质原因是保护他不再近距离直面麦芽的危险性,但是现在计划有变,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麦芽竟然活着回来了。

因为他此前的明示暗示,麦芽明面上姑且是信了波本的计划,而麦芽的脑回路一向清奇,所以在脱身后,麦芽的第一反应是找上明面上与这个任务无关但是背地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他,而不是明面暗面都脱不开干系的波本。

他无法理解麦芽的脑回路,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在此刻,麦芽并不准备就任务计划有问题这件事发作,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他曾经说过波本的情报不会出问题上面。

诸伏景光第一次庆幸起麦芽威士忌神奇的脑回路。

他看着那张还带着些许笑意的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脸,喉咙微动,认真说道:

“玩。”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像是一粒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又泛起涟漪,浅浅的笑音在空间并不宽阔的厨房内扩散开。

诸伏景光冷着脸,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任务001。”雨宫清砚微笑道:“搬回原本的那间安全屋。”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此次更换安全屋的本意是躲避麦芽,现在新的安全屋的地址也已经暴露,换不换的意义已经不大。

“好。”既然局面已成定局便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诸伏景光答应得很快,又问:“奖励是什么?”

“太功利可不好。”

见苏格兰威士忌少有地愿意与自己直接对上视线,与手背上殷红的血珠一样,那抹清澈的蓝色让他心情不错,于是雨宫清砚耸耸肩,随意道:“不过既然是你第一天签到,给你点新手奖励也不是不可以……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诸伏景光的目光在麦芽威士忌的肩上一扫而过,那处的伤还是他亲手处理的。

枪伤,没伤到骨头,但是造成了严重的组织损伤,创口未愈合时又遭受了二次损伤,勉强可以辨认出大概是同一部位又受到了第二次枪伤,这种情况下,正常来讲估计连轻微挪动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感,但是麦芽却仍旧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几乎都要以为麦芽只是受了点不痛不痒的轻伤。

“别去找波本的麻烦了。”

诸伏景光说出了自己的条件,见对方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他又试探性地补充了一份解释:

“虽然不知道今天你们的任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波本的情报过去从未出过差错,这只是一个意外,波本他……”

“这个签到游戏果然很适合你,苏格兰。”那人打断道。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依然静谧,眸子的主人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类似感慨的话语:

“原来你们两个是这种设定,还真是伟大的感情呢。”

等到雨宫清砚真正准备吃那碗面时,那碗面已经凉透了。

他拒绝了苏格兰威士忌准备重新煮一碗面的想法,凉热不过是一种状态,在漫画中呈现出来时也不过是寥寥几笔线条的差距,没什么所谓。

虽然凉了,但是那碗面的味道仍旧不错。

厨艺不错,这是大概也是苏格兰威士忌的人设之一。

今天这场任务姑且称得上一句精彩,他不相信波本威士忌,也不相信苏格兰威士忌此前说的可以相信波本威士忌——或者说,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里的任何颜色,其中当然也包括那抹蓝。

但是他仍旧按照波本威士忌给出的路线走了下去。

因为无聊,因为有趣。

伤口和疼痛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甚至反而可以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他没有很喜欢,但是也不讨厌。

任务中的意外是刻意安排还是情报之外不重要,波本威士忌为什么要算计他不重要,波本威士忌想置他于死地也不重要……波本威士忌这个角色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他注意的东西。

他想,这么看来,波本威士忌这个角色的设定大概是比苏格兰威士忌要丰富一些的,估计还会有些别的什么特殊剧情。

在这部黑白漫画里,波本威士忌应该会比苏格兰威士忌更受读者欢迎。

雨宫清砚轻轻“啧”了一声。

【你真的不准备追究波本了吗?】

月亮高高悬挂在夜幕,雨宫清砚又一次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唯有零星几辆车从身旁快速掠过。

雨宫清砚说:“我只是问他想要什么,没说答应他了啊。”

他话锋一转,又淡淡道:“难道你给我任务奖励的时候会考虑我的想法吗?”

那道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沉寂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从中拿出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匣,在空中随意抛了两下。

在那个基地里,任务进行到后期时他的确是没有子弹可用了,所以口袋里来自系统的任务奖励就显得格外可憎。

任务奖励的发放代表又一个任务的完成,大多奖励都很鸡肋,让他觉得没有也罢,但是比起某些“恰到好处”的奖励,他还是更乐意选择鸡肋。

他想离开这个世界,签到系统的出现像是一道曙光,但是对他来说本质上那只是一块还算有用的跳板。

这个黑白的世界无法同化他,系统也无法束缚他——雨宫清砚只是雨宫清砚,也只能是雨宫清砚。

口袋里的弹匣比起应急之需更像是来自系统的宣战,于是他选择用微型炸弹把剩下的敌人一锅端,再利用不久前炸开的保险室做掩体加以防护,虽然直接把所有炸弹一起用上是有些草率,没估算好威力以至于差点没法脱身,但是也没什么所谓。

不过是半死,离死还差着一大截。

【宿主,你不必如此排斥我的存在。】

【你把自己弄成这样,我会很苦恼。】

“你这么啰嗦,我也会很苦恼。”雨宫清砚一边走着一边把玩着那两支弹匣,命令道:“开启静音模式。”

【抱歉,签到系统222号并未开发此功能。】

“那就闭上嘴,现在去开发。”

【宿主,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会绝对地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呵呵,站在我这边?”

雨宫清砚单手接住随手抛在空中的弹匣,两支弹匣碰撞时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声响。

他说:“你也配?”

【签到系统222号竭诚为您服务。】

第24章 他亲手书写(四)

“狂犬疫苗?!”

安室透是在凌晨收到公安方面的同僚传来的消息的,他看着那简短的几个字眼,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怎么会是狂犬疫苗?他有些混乱地想。

组织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不对,其中一定还另有蹊跷。

但是保险箱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他的视线,不可能是中途出了问题。

难道是那处基地早就得知了组织的计划,所以提前把东西转移了吗?

不对,真的提前知道,那巡逻和埋伏为什么与情报中没有丝毫变化?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安室透从缠绕的思绪中脱离,下意识地转身去卧室接电话。

下一秒,门铃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他的脚步稍顿,迈出去的脚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转而警惕地走向玄关。

这个时间点,可不是什么会有人上门做客的好时间。

安室透凑近猫眼,观察门外的状况。

从卧室里传出的电话铃声因为迟迟没能接通而戛然而止,几乎是同一刻,身前的那扇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

安室透的瞳孔骤然缩小,又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看着与自己距离极近的镜片以及透明的镜片后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几乎忘了如何调动肺部呼吸。

他的喉咙微滚动,张了张口,试了几次后才艰难地把那个名字说出口:“……麦芽。”

“哟,搭档。”门外的人语气轻快异常,眸子中却不见泛起丝毫波澜,“我又来做客了,惊喜吗?”

安室透终于勉强找回四肢的控制权,猛地后退了几步,与那人拉开距离。

“你……”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话一出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草草收回了话音。

安室透只觉得脑仁一阵阵地发疼——麦芽威士忌竟然还活着?!

虽然看起来相当狼狈,但是麦芽威士忌的的确确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迅速在脑海中复盘自己在那场任务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试图分析自己此刻在麦芽威士忌眼中的形象,拖延时间般地挑起话题:“麦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站在门外的人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唉,你也爱说谎。”

这种毫不留情面的说话风格让安室透神色一僵,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另一件事——“也”?

不过这种时候也没有时间留给他研究那个“也”究竟是有什么深意了,当务之急是探清麦芽的态度究竟如何,此次上门又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离开基地后那里就发生了爆炸,等了很久都没看到你出来……我以为你出事了。”

“只是以为吗?”

安室透勉强挤出个笑容,继续说道:“所以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没想到原来你……”

他的声音顿了顿,“原来你活着。”

“终于听到一句真话了。”

麦芽威士忌说着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安室透警惕地退后了几步,他的目光短暂地落在门锁上,心道麦芽威士忌的开锁功力还真是一点不掺水,指尖的血还没擦干净,就已经能悄无声息地瞬间打开一道门锁。

安室透已经直观地感受到过麦芽威士忌的战斗力以及不要命一般的打架风格,他不觉得在身上明显有伤的状况下麦芽绝对能胜过自己,但是那人实在是太过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那家伙脾气一上去会不会往他的安全屋里也丢几个微型炸弹。

他不敢轻举妄动。

除了忌惮麦芽会乱来以外,让他暂且选择观望的原因还有一点则是:麦芽威士忌虽然上门突然,但是神情举止都看起来与上次自顾自来“做客”时几乎一般无二,似乎不久前的那个任务根本没发生过。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这次麦芽进门后没有顺手关上门,也没有在鞋柜里找出拖鞋换上而是直接走了进来,不过这种事倒也无关紧要。

随着两人间的距离被缩近,安室透的肌肉也愈发绷紧,他脑海里的那根弦绷得已经不能再紧,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发生,他必须确保自己能第一时间把主动权掌控在手中。

“波本。”

那道声音让安室透呼吸一滞,他警惕道:“什么事?”

麦芽威士忌径直走向沙发,与上次如出一辙地占据了沙发正中间的位置,从鼻腔发出一声若有若有的轻笑,说道:“你慌什么?任务不是完成了吗。”

安室透一愣。

电光火石间,刚刚的那个困惑突然被解开了。

想到某种可能性,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睁大,脱口而出道:“你——”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又匆匆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那个保险箱并不是从始至终完全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麦芽威士忌进入保险室抢夺保险箱时,监控是无法观察到保险室内的状况的。

什么狂犬疫苗——在麦芽带着保险箱走出那扇被炸开的门之前,里面的东西根本就已经被调包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那个家伙竟然还留了一手!

但他不能把自己已经知晓保险箱中的东西被调包了的事情展露出来,于是只能强行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表面坦然道:“对,任务已经完成了。”

“离开基地后,我跟朗姆说了你出事了的事情,就直接把东西交给了约好的接应人了,现在知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看着那张一副兴致盎然的表情的脸,问道:“你没事,朗姆知道了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呢?”麦芽威士忌拄着下巴,勾起唇角,饶有趣味地问:“他不知道的话,你就干脆把这件事坐实吗?”

安室透一哽,他的确有一瞬生出过这种想法,但是理性很快就将其压下,麦芽绝对已经与组织联系过了——所谓“任务完成”,那就说明真正的东西已经被交给组织了,麦芽的死讯也不攻自破。

他连连摆手,“你怎么会这么想?朗姆不知道的话我就尽快告诉他一声而已,总不能让外面的人以为你真的已经……”

“波本,去泡杯茶吧。”麦芽威士忌忽然打断道。

话题的转变仍旧瞬息万变,过去让他感到头痛欲裂的神奇脑回路此刻却显得如此可爱,安室透敛去眸间的思索,立刻应声道:“好,稍等。”

他转身快步走进厨房,终于能够隔绝来自某双深绿色的眸子的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

那双眸子给他的感觉很微妙,平静到看不透其中的情绪,即使脸上已经浮现出明显的笑容,笑意却还是未曾触及眼底,只让人觉得背后隐隐发凉。

他一边从橱柜中找出茶叶罐一边思索有关保险箱中的狂犬疫苗的事情,现在看来,麦芽大概从一开始就调换了里面的东西。

应该是早就计划好的,他想,毕竟无论怎么想,没人会在身上随身带着一支狂犬疫苗。

带着泡好的茶回到客厅时,看着那张额头贴着纱布但是仍旧掩盖不了眉眼间的雅致的脸,安室透忽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他不是很想去考虑这种可能性,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是麦芽的话,随身带着狂犬疫苗似乎也不是很难想象——那毕竟是麦芽,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显得很正常。

目前为止,麦芽威士忌表现出的反应看起来就像真的只是来做做客而已,似乎也不准备就那个任务的事情借题发挥,走到茶几前时,安室透试探性地说:“情报与实际有出入,这是我的责任,这杯茶就当我先向你赔个罪。”

“赔罪吗?”麦芽威士忌接过那杯茶,不紧不慢道:“茶不可以。”

这个反应反而代表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安室透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安抚的话,就又听那人意味深长道:“但酒可以。”

见对方竟然就着这个话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安室透心里勉强找到了点底,他爽快道:“你想要什么酒?我跟一些大酒庄有些人情往来,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帮你拿到手。”

“不用。”那人握着茶杯,微笑道:“已经到手了。”

“……嗯?”

“不过这次你有这瓶酒,下次又能拿得出什么来抵呢?”

安室透没听懂,正准备追问,手机铃声忽然再次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卧室的方向,于是注意力无法避免地被分散出一二。

“麦芽……人呢??”

等到他再转回头时,坐在沙发上的那人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不见踪影了,唯有杯子里剩了一半的茶水以及敞开的房门证明刚刚有人来过的痕迹。

“茶不可以,但是酒可以吗……?”安室透喃喃自语般地重复起那句话。

电话铃声第三次响了起来,他猛地回过神,先是大步走向玄关关好门,又连忙去卧室接那通已经响起三次的电话。

不出他所料,果然是他的好友打来的。

“喂?怎——”

他的话音被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打断。

“你还好吗?”

“麦芽还活着!”

“我没——等等,你已经知道了?”

安室透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他的表情逐渐从疑惑过渡到茫然,握着手机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收紧。

这一刻,他的耳畔恍然间又响起了那道轻快又携着神经质的嗓音——

【“茶不可以,但酒可以。”】

雨宫清砚走在楼梯间,规律的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内尤为清晰。

但比起脚步声还要清晰的是另一道声音——

【今日任务(501/1000):喝茶】

【签到成功(501/1000),任务奖励已发放】

【一粒安眠药】

“既然觉得我喝了茶就睡不着觉,那就别发这种任务。”

第25章 他亲手书写(五)

麦芽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最近似乎走得格外近。

麦芽威士忌向来是八卦吐槽的话题中心,一举一动都会引发新一轮的传言讨论,隐隐察觉到这件事的组织成员们对此议论纷纷。

“苏格兰那个家伙感觉跟谁关系都不错,不过跟麦芽走到一块多少还是……哈哈。”

“那家伙一定是还没领略到麦芽的威力吧。”

“他们两个之前不是一起出过任务吗?是那时候认识的吗?”

“苏格兰是怎么想的,一起出过任务以后竟然还能跟那个神经病搞到一起去。”

“啧啧,依我看啊,苏格兰八成是单方面被麦芽缠上了吧。”

“说起来麦芽去年和琴酒走得不也挺近吗?那也不耽误他——”

“咳咳!”正在参与讨论的某人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将身旁几人的话打断。

“怎么了?”某个端着酒杯的组织成员疑惑地看着忽然收敛声息的同桌酒友,继续说道:“琴酒当时不就被麦芽——”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响起,看着仿佛要把肺一起咳出来的狐朋狗友们,他低头看了眼酒杯,疑惑道:“你们搞什么?酒有问题?”

下一秒,背后忽然泛起一股寒气,那个组织成员神色一僵,咽了咽口水,缓缓转过身,脱口而出道:

“琴、琴酒?!”

那个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没分出任何一分眼神,目视前方,只冷冷吐出了一个字:“滚。”

“是是是……”

僵在原处不敢动弹的几人如临大赦,这个临时八卦小组的成员们如同鸟兽般轰然散去。

越过那个仿佛全身上下都散着冷气的身影时,他们才注意到跟在琴酒身后的那个懒懒散散的青年。

雨宫清砚掀起眼皮,看着那匆匆行进中的几人脸上惊恐的表情,露出个笑容,挥了挥手:“哟,在聊我的八卦吗?”

“不是!!!”那几人瞬间加快了脚步,手忙脚乱地逃出这家酒吧。

那处吧台被侍应生迅速清理干净,他们顺势在空出来位置坐下。

雨宫清砚招手向调酒师要了杯橙汁,转头问道:“找我出来做什么?”

“是你把保险箱里的东西换成狂犬疫苗的吧。”琴酒侧目看向身旁那人,直入主题道:“你为什么把里面的东西换出来?”

朗姆坚持让麦芽威士忌去做那个任务无可厚非,确保自己手下的人是疫苗的第一接触者的确是朗姆的作风,但是让麦芽自己去是决计不可行的,所以情报能力出色的波本威士忌适时被添加进了任务人员名单。

任务正式执行当天,麦芽前脚刚敲响他的门,麦芽的死讯后脚就被传过来了,那晚他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家伙,看着新收到的简讯,第一反应是这个神经病还不如真死了算了。

他一向对麦芽威士忌上门抱有很大的警惕,毕竟那家伙每次上门都没什么好事发生,但是这一次的麦芽竟然出乎意料地像个正常人——除去糊了一脸的血、焦黑的发尾以及破破烂烂的衣服,大抵看起来是还算正常的。

扔给他一支安瓿瓶后,那人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那是组织一直想拿到手的东西,但是按照他收到的消息,波本带回来的保险箱里同样也有一支疫苗。

琴酒知道无论信什么都别信雨宫清砚的脑回路,但是看着那个狼狈的身影时,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交到自己手里的这支才是真正的疫苗。

化验结果出来后,果不其然,波本带回来的那个保险箱里装的其实是一支狂犬疫苗——甚至因为保存不当,疫苗已经失活了。

麦芽威士忌还活着属实有点祸害遗千年的意思,但是想要的东西抢到手了,高层那边自然皆大欢喜。

虽说不该以正常人的思维去分析雨宫清砚的思维,但是这个结局圆满的任务所呈现出的局面多少有些疑点,让他忍不住多想了几分。

见那人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琴酒换了个说法,又问:“波本有问题?”

“有。”这一次,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男人干脆利落地给出了一声回应。

琴酒神色一凛,表情顿时冷了下来,“他有什么问题?”

一杯橙汁恰巧被调酒师轻轻放在吧台上,坐在他邻座的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端起那杯橙汁看了又看,最后感叹道:“真好看啊。”

琴酒在心里骂了一声。

被一道凉飕飕的视线缓慢碾过的调酒师打了个冷颤,默默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波本有什么问题?”琴酒耐着脾气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你喝。”

一只杯子被放在面前,琴酒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颜色鲜艳的果汁,目光在流经握着杯壁的那只手时稍顿。

那只手的手背上还带着未脱落的血痂,大块的深红色的痕迹在偏白的皮肤上极为突兀,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人的额角。

在细碎的刘海下,隐约能看到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能糊一脸的血,果然是伤到了头,他想。

但是那家伙平常没伤到头的时候也像是脑子有什么病。

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跑偏的思路,琴酒皱眉,将那只杯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说道:“别抽风,回答问题。”

那人只是拄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琴酒终于还是面无表情地端起那杯橙汁喝了一口。

甜腻的味道瞬间在味蕾化开,镌刻在他眉头的褶皱再度加深。

“波本这个人啊……”

琴酒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什么?”

“厨艺好像一般啊。”

琴酒:“……”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握着杯子的手指愈发收紧,但还是按耐住把杯子扔到旁边那人脸上的冲动继续问了下去:“还有呢?”

“不过茶泡的不错。”

杯子被重重砸在吧台上,杯底与木质台面接触时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杯中的橙色液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随着酒吧内的嘈杂声骤然一静,站在吧台后的调酒师再度向角落里挪了几步。

周遭的人立刻装出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不敢发出任何有可能引起那两人的注意力的声响。

过了几秒,安静的空间内终于响起了一道打破僵局的声音——

“嗯?不好喝吗?颜色很好看,我以为味道也会不错来着。”

琴酒的脸顿时又黑了一度,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雨宫清砚。”

这个名字的出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麦芽威士忌笑了笑,已经偏移到天边的话题终于有了往回走的迹象,“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是疫苗,恰巧口袋里也有支疫苗。”

“所以?”

“换着玩玩看。”

琴酒沉默了一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虽然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敷衍或者什么不太高明的借口,但是这种不靠谱的行径放在麦芽身上,恰恰相得益彰——这的确是那家伙想得出来的理由,也的确是那个家伙干得出来的事情。

“你……”

他刚开口,话就被突然打断。

“波本是‘-1’。”

琴酒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与这人认识的时间不算短,那个奇奇怪怪的打分倒是久违了。

上一次听这种莫名其妙的数字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的唇角立刻向下压了压。

一年前的麦芽威士忌或者说一年前的雨宫清砚,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数不胜数——但没一件好事。

过了今晚,他几乎能预测到组织里八卦风向的转变,他和麦芽两人竟然能表面相安无事坐在一起,这足够让那些无聊的家伙思维发散一个月。

毕竟从大众角度来看,他和麦芽本该水火不容。

琴酒的目光落在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上。

从他自己的角度看,一年前的种种风波也足以让他与麦芽水火不容,但那个人是麦芽,所以局面即使再不合常理也能解释得通。

他知道今天这场见面不会再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说到底,那人会准时前来赴约就已经值得让人意外。

琴酒平静地收回视线,嗤笑一声:“你竟然还在搞那套无聊的打分。”

话锋一转,他又问:“为什么波本是负分?”

他还是觉得麦芽会更换保险箱里的疫苗这件事有蹊跷,麦芽给的理由放在麦芽身上的确说得过去,但是波本在这个任务中扮演的角色还是让他有所迟疑。

“你是‘7’。”

“……我没问你这个!”

麦芽威士忌理直气壮道:“我想说。”

琴酒:“……”

他正准备开口嘲讽几句,下一秒,那个原本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里的家伙毫无征兆地坐直了身,左右环顾起四周。

甚至不需要开口询问,那个人就已经快速锁定了目标,抬起手挥了挥,提高音量道:

“苏格兰!这边!”

——苏格兰威士忌。

一个不算熟悉的代号迅速在脑海中浮现。

这是个最新活跃起来的代号成员,跟很多人关系都说得过去,最近让其被组织中人频繁提起的原因是似乎和麦芽威士忌关系不错。

但是提起这个代号时,更容易挑起他记忆的还是一年前的那场代号风波。

原本坐在他旁边的这个人才是苏格兰威士忌。

琴酒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站在酒吧门口的黑发男人身上,突然转头问道:“那家伙是几分?”

麦芽威士忌仍旧在看那个正穿过人群朝他们这边走来的人,琴酒从那张脸上读到了难得一见的认真和专注。

那人轻描淡写道:“他没有分数。”

第26章 他亲手书写(六)

诸伏景光被喊去酒吧时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对于麦芽威士忌的一百个任务,起初他还颇有几分胆战心惊,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那些任务都跟麦芽这个人一样莫名其妙。

第一天的任务是让他搬回原本的那间安全屋,他照做了;第二天是通话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一过,甚至不需要他主动提,对面那个人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此后的任务也都平平常常,虽然还是会忍不住疑心那人下一次是否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是时至今日,那些任务也仍旧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今天收到麦芽的消息后,他没什么心理压力地前往了一家位置偏僻的酒吧,那是组织成员们惯会聚集的场所。

他过去也会时不时地去那里坐坐,运气好的时候能听到一些有趣的八卦,而这种八卦里往往或多或少地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报。

他走到拐角处时正好迎面碰上几个脚步匆忙的人,天色已经很暗了,周边又没有路灯,但是凭借优秀的夜视能力,他还是辨认出了其中一人的身份。

他随口打了声招呼,被叫出名字的人脚步一顿,认出他是谁后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嘟囔着几句脏话跟着其他几人快步离开了。

诸伏景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左右也是无关紧要的人,他继续向那家酒吧走去。

今天的任务来得格外晚,任务内容是让他前往酒吧,他如约准时到达。

刚一走进门口,他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虽然酒吧里的氛围看起来还是很热络,但是照比以往还是收敛了不少,他略有疑惑,目光却已经下意识地追寻起麦芽威士忌的踪迹。

“苏格兰!这边!”一道声音穿过人群传了出来。

诸伏景光循声望过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麦芽威士忌熟悉的身影——因为最近见面的次数过多,所以甚至已经称得上眼熟了。

吧台周边只坐了两个人,麦芽威士忌是其一,其二则是琴酒。

吧台后倒是还站了个人,但是那位向来善谈的调酒师今天却仿佛是想把自己当成一瓶摆在酒柜里的酒一样缩在角落。

酒吧里这种所有若无的奇怪氛围,大概就是坐在吧台的那两位搞出来的吧,他想。

按照以往,见到这种场景他多少要生出些疑惑,毕竟在传闻中麦芽与琴酒的关系极差,但是在不久前的那场任务里真正见过那两人的相处情形后,他对这个情报的真实性已经开始存疑。

他穿过并不算拥挤的人群走了过去,像是潮汐流动,他走过的地方,平常一个眼神对视就有可能打起来的组织成员们仿佛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为他挤出来了一条通道。

他一边低声道着谢一边快步走向吧台,已经无暇顾及太多,脑海中已然思索起另一个问题:麦芽和琴酒在一起,那喊他过来是要做什么?

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比较好,诸伏景光再度加深了这个想法。

等到他完全走到吧台前时,那两人似乎刚刚结束了什么对话,琴酒看起来若有所思,麦芽威士忌倒是一如既往地看起来懒散闲适。

“我来了。”诸伏景光说。

麦芽威士忌点了点头。

“这算任务完成了吗?”

麦芽威士忌再次点头。

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道泛冷的目光刺了过来,诸伏景光面不改色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分别向那两人点头示意,麦芽没什么反应,倒是对上琴酒的目光时他忍不住动作稍顿,任由对方打量。

他走得比来时还要干脆利落,可惜还没走出几步,一道熟悉的嗓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

“苏格兰。”

虽然酒吧内声音嘈杂,但他还是快速判断出了那道声音来自谁,他不是没想过假装没听见,但是对方毕竟是麦芽,真混过去了,不知道那个家伙还会做出来什么无厘头的事情。

所以他还是转过了身,礼貌地问:“怎么了?”

“奖励不要了吗?”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是:麦芽威士忌竟然开始说人话了。

问了什么就给了相应的答复,听惯了麦芽威士忌的自说自话和诡异脑回路,他竟然感觉这种正常的对话带着几分悚然。

“今天的奖励是什么?”他试探性地问。

他对所谓的奖励并无期待,但是如果不顺着那个人来,他又忍不住担心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用一百个不痛不痒的任务换取zero的安全是一笔绝对不亏的买卖,这种交易如果是放在其他人身上他一定会有所怀疑,但是对方是麦芽威士忌,正因为那是个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反而才更能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

他不清楚自己是哪里引起了麦芽的注意力,但是这份注意力现在是被放在他身上而不是好友身上,从他的角度来看是一件好事。

“那件外套送给你了。”麦芽威士忌说。

诸伏景光没听懂,问道:“什么外套?”

“挂在你衣柜里的那件。”

诸伏景光先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随后又忍不住无奈起来。

一年前被麦芽威士忌强行交换而来的外套在他的衣柜里整整挂了一年多,几乎快跟衣柜融为一体,跟已经成了他的所有物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了。

麦芽估计也是想不出要给他什么东西,所以随口说了一个,不过他对所谓的任务奖励本就不在意,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就谢天谢地了。

“好,谢谢。”诸伏景光客套了一句,微笑着询问:“我可以走了吗?”

“你的个性还真古怪。”麦芽威士忌在说别人古怪时完全没有自己个性也正常不到哪去的自觉,“那是你的事,你问我做什么?”

……也不知道刚刚是谁把我叫停的。

这种话唯独不想在麦芽威士忌的嘴里听到,毕竟论古怪可没人比得上他了。

诸伏景光额角的青筋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但脸上的神情仍旧无懈可击,堪称柔顺道:“好的,那我走了。”

“再见。”麦芽挥了挥手。

诸伏景光礼貌道:“再见。”

转身前,他看了眼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银发男人,微微点头,当做是打了个招呼。

他不是第一次和琴酒见面,但还没有哪次是觉得那束视线如此诡异过,那种打量审视甚至还带了几分揣度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扎在身上,让人难以忽略。

他想起在自己到达吧台前那两人将将结束的交流,怀疑琴酒的反常大概与谈话内容有关。

至于麦芽,他不正常的时候就是最正常的,不需要另作考虑。

这一次他终于顺利走出了酒吧,抬头看到闪烁的星空时,他松了口气。

又结束了一天,距离和麦芽的约定结束又近了一天。

他知道麦芽平常也会给自己制定一些奇奇怪怪的任务,比如第一次一起执行任务时的“不能回头”,这是少有的麦芽直接说出口的任务内容,更多时候是,麦芽做了任性古怪的举动,但是仍旧猜不出当天是个什么样的任务。

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路灯上,路灯后的夜幕挂着一轮明月,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两种光源究竟是哪个更亮一些。

麦芽对给他发布任务这件事看起来兴致勃勃,但似乎又显得兴致缺缺,但呈现出的结果是,那个人每天都在发布一个无关痛痒的任务给他。

他曾经想过,既然他的任务是由麦芽决定的,那麦芽每天的任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也是麦芽自己决定的吗?

“哟~”

诸伏景光身体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转身后退了几步,脑海中瞬间拉响警报。

看清刚刚站在身后的那个身影时,他的警惕不减反增。

“你怕什么?”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背后的男人笑呵呵道:“刚不是跟你说了再见了吗。”

诸伏景光一愣,反应了几秒才理解过来那句话的意思。

“再见一般都是用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吧。”

他不准备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纠结太多,刚想询问麦芽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对方的声音便率先响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一个难以置信地普通的问题,普通到简直不像是麦芽能问得出口的问题,诸伏景光诡异地感受到了一丝感慨,如实说道:“我在想路灯和月亮哪个更亮一些。”

麦芽威士忌站在光下,本就浅淡的发色显得愈发模糊起来,他甚至没有额外抬头,淡淡道:“寥寥几笔的区别,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诸伏景光摸了摸鼻子,为他刚刚觉得麦芽像个正常人的想法而感到抱歉。

“你出来是要去做什么?”他试图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主动抛出了一个问题。

“和你再见啊。”麦芽威士忌理直气壮道。

“……‘再见’不是这么用的吧。”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又觉得对麦芽说这话也是多余,“然后呢?”

“零点了。”那个浅发色的男人说。

诸伏景光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已经开始适应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交流模式,但还是敷衍地重复起这句话来:“嗯,零点了。”

麦芽威士忌忽然张开了双臂,诸伏景光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抬手臂时动作的一瞬滞涩,他立刻就反应过来,那人肩上的伤还没好。

的确,那种程度的二次伤害,会恢复得快就怪了。

更何况麦芽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好好对待伤口的人。

“苏格兰。”

“嗯?”

“抱一下吧。”

诸伏景光一愣,下意识道:“什么?”

隔了几秒,结合那句话,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个张开双臂的动作竟然是在等待拥抱。

麦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很怪。

这太怪了。

虽然麦芽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也已经逐渐习惯这种奇怪,但是今天的这份奇怪似乎是格外不同些。

或者说,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那双静谧的眸子里隐藏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是那不影响他依然对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深绿色眸子带有抵触。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小心地避开了记忆中那人伤口的位置虚虚地抱了上去,但即使有所躲避,他知道其实那层衣服下还隐藏着更多他避不开的未愈合的伤。

麦芽是身体比他想象中单薄一些,但还是仿佛能隐隐察觉出其中隐藏着的磅礴力量与疯狂。

此时正值夏日,即使已过凌晨,空气中也还是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闷热,飞蛾围绕着路灯不知疲倦地发生碰撞,蚊虫则是一刻不息地挥动着翅膀,细密的嗡嗡声响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这是我今天的任务吗?”诸伏景光问。

“不是。”一道离得极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人说:“这是我的任务。”

诸伏景光揽着怀中那人的肩背,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低低地“哦”了一声。

他再次想起了那个问题,麦芽每天坚持去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安排出来的。

他将他知道的那几个任务回忆了一遍,从不能回头再到今天的拥抱,仍旧看不出任何规律,也猜不透其中的目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个拥抱却迟迟没有结束,诸伏景光将繁杂的思绪一并斩断,决定说些什么打破这场诡异的寂静,于是他问:“那我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穿昨天给你的任务奖励吧,苏格兰。”

诸伏景光反应了几秒,才想明白麦麦芽口中的奖励指的是当初被强行交换而来的、在他的衣柜里挂了一年多的外套。

那件外套在零点前被当成任务奖励送给了他。

虽然一如既往地无法解读其中的深意,但是今天的任务一如既往地轻松,诸伏景光的心情放松了几分。

察觉到麦芽的动作似乎有后退的趋势,诸伏景光也顺势松开了手。

“我会穿的。”他说。

虽然知道大概率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答案,但他还是迟疑地将那句话问出了口:“为什么?”

麦芽威士忌并没有回答,当然,选择性地听或者回答这对这个人来说一向是一种常态。

麦芽的心情看起来似乎相当不错,目光一寸寸扫过时裹挟着几分毛骨悚然,这种露骨的审视的视线与不久前来自琴酒的打量完全不同,与过去麦芽那种仿佛想透过血肉窥探骨骼的视线也不同,诸伏景光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

那人背着手慢悠悠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不知是想从他身上看到什么,侧头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时,他的脑海中突然快速闪过一个词——欣赏。

像是在欣赏什么静态的艺术品——这种念头的出现让他打了个冷颤。

“……你到底在看什么?”诸伏景光忍不住问。

半晌,那个代号麦芽威士忌的家伙含笑道:

“看我笔下的苏格兰。”

第27章 他亲手书写(七)【含感谢苍雨老师深水加更(1/2)】

雨宫清砚对为苏格兰威士忌布置那一百个任务兴致勃勃——主要体现在他每天都会抽出几分钟时间给那个有着蓝眼睛的年轻人。

对此有所反应的除了两位当事人,还有其他几位。

雨宫清砚统一称其为无关人等。

“无关人等一号,为什么我的搭档又是他?”雨宫清砚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青年,见对方看过来,他又随意挥了挥手。

对方默默移开了视线。

琴酒姑且忽略那个莫名其妙的称呼,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那人,面无表情道:“如果你多动动你的脑子,你就会明白,这是个多人任务,而不是只有你和苏格兰。”

说完,他冷笑了一声:“哦,我忘了,你根本没有脑子。”

被当面冷嘲热讽的人对自己正在被冷嘲热讽这件事相当没有自觉,耳朵仿佛自动过滤了那段话,掰着手指念叨道:“0509、0514,再加上今天的0521……”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停了下来,紧接着眉头也跟着蹙起。

琴酒见那人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的意思,问道:“什么?”

“啧。”那人不满道:“我最近的工作怎么这么忙?”

琴酒:“……”

“所以为什么我连续三次都和苏格兰搭档?”

麦芽威士忌的脑回路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上一句话与下一句话可能差出十万八千里,琴酒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毕竟就像他刚刚评价的那样,那个人很有可能根本没有脑子——连脑子都没有的家伙怎么还能奢望他能有脑回路。

琴酒瞥了一眼身旁那个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的男人,没说话。

其实麦芽威士忌的疑问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半个月内,这已经是第三次麦芽与苏格兰同时出现在同一场任务里,其中两次是双人任务,一次是多人组队,也就是今天这场任务。

这是他提议的。

麦芽与苏格兰最近这段时间走得尤为近是组织里最为热议的话题之一,那天在酒吧见过那两人面对面交流后,他忽然有了一点新想法。

无论其他人怎么议论八卦,以他对雨宫清砚这个人的了解,雨宫清砚现在对苏格兰威士忌一定抱有极大的兴趣,这种兴趣不一定会持续多久,但是至少现在是存在的。

而不论这种兴趣是出于对苏格兰威士忌本身还是对某个特征抑或是已经无关人类相关,呈现出的结果就是组织里的很多人猜到的那样:麦芽单方面缠上了苏格兰。

麦芽能力极为出色,但无奈脑子有病,所以很多时候无法物尽其用地让麦芽去发挥作用,毕竟那个人一旦自由发挥了,那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即使有所约束时也很难让麦芽真正遵循指令行事,所以麦芽在任务现场的出场率并其实不高——一方面是不能随意向他派发任务,一方面是麦芽领了任务却没去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从任务的最终结果来说,麦芽威士忌并没真把任务搞砸过,但是你永远不能去赌一个神经病的发病概率和发疯程度。

但是前两次与苏格兰一同执行的任务麦芽都到场了,而且两次任务都完美收官。

琴酒觉得趁着麦芽对苏格兰的兴趣没消散之前,不如好好利用一下这份兴趣,于是就有了不久前的两次试验。

今天的多人任务也在他的计划之中,现场看了那两人的相处模式,他才能真正下定结论。

“琴酒,可以走了吗?”

从身侧传来的声音让琴酒瞬间回神,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烦躁,加重语气道:“不行。”

回答他的是一个脚步轻快的背影。

琴酒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那个家伙……”

正和诸星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的诸伏景光注意到另外一边的动静,心道麦芽会自顾自离开也是常规操作,那人走了他反而能自在一些。

他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轻松之意,收回视线时,正好对上一双锐利的绿瞳。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果不其然迅速兑现,那个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冷冷道:“去把他带回来。”

诸伏景光微愣,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难道是我吗?”

诸伏景光侧头看了一眼麦芽离开方向,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当然不想接下这个差事,直言道:“那可是麦芽,怎么可能带的回来。”

琴酒面无表情:“去。”

在僵持中,诸伏景光最终还是循着麦芽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这是他半个月内第三次和麦芽威士忌作为任务搭档出现在同一地点,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常,毕竟未免太过巧合,而他向来不信巧合这种东西。

但是他想不通组织为什么要进行这种安排。

诸伏景光很快便追上了麦芽威士忌的脚步。

或许是因为那一百个还在进行中的任务以及组织里最近的一些八卦的缘故,他并不是很愿意在组织里和麦芽产生什么额外的接触,但现实是,他有时候不得不与麦芽发生额外的接触。

“麦芽。”他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站在那人面前,并没率先开口。

他想听听麦芽会说些什么,这决定了他接下来要不要真的尝试把麦芽给哄回去,毕竟麦芽突然离开的原因还不清楚,真惹到了这个神经病才是不妙。

“你要请我吃冰淇淋吗?”麦芽威士忌直截了当道。

诸伏景光:“……”

虽然还没问,但是感觉他好像已经知道麦芽威士忌会突然离开的缘由了。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麦芽威士忌的表情,确保至少从表面上看那人是不带什么烦躁或者不悦的,这才试探性道:“先回去,任务结束后我再请你吃怎么样?”

麦芽笑吟吟道:“你说呢?”

诸伏景光也没想着真能一步成功,面不改色道:“我现在给你买冰淇淋,买了一起回去,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怎么样?”麦芽反问。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一脸诚恳道:“我觉得可以。”

事不过三,他不准备将无意义并且随时都有可能惹怒麦芽的对话进行下去,但出乎预料的是,听到他的回答后,站在面前的那人竟然点了点头。

虽然震惊于这种难以置信的顺利,诸伏景光还是迅速做出行动,带着麦芽威士忌走进了周边的一家甜品店。

“你要吃什么口味?”诸伏景光主动问。

麦芽威士忌没说话,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在纠结,毕竟那人过去也做过这种事,为了冰淇淋的口味纠结半天。

但是站在身旁的人将目光投了过来,问道:“你觉得呢?”

诸伏景光对上那双平静的深绿色的眸子,莫名有些紧张,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一边迟疑地开口:“嗯……香草?”

对方扬了扬下巴,诸伏景光几乎是秒懂那是让他去点餐的意思。

“一支香草冰淇淋,谢谢。”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时,他余光中看了一眼站在侧后方不远处的麦芽威士忌,忍不住想,为什么自己会和麦芽有这种奇怪的默契?

不想要的默契增加了。

但是能把麦芽带回去就已经皆大欢喜了,其余的等今天的这个任务结束后再考虑也不迟,诸伏景光接过店员递来的冰淇淋,又将其原封不动地交到麦芽威士忌手里。

“可以回去了吗?”

见对方点头,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天的麦芽与平常略有不同,虽然平常也不像是个正常人,但是今天不正常的方向似乎不太一样。

但是如果一定要让他说,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麦芽。”诸伏景光顿了顿,最终只是说:“回去吧。”

琴酒远远看到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时,眸中露出了几分思索。

他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意外。

他只猜到苏格兰能把麦芽带回来,倒是没想到能有这么快。

虽然不知道苏格兰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对组织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

待那两人又走近些,看清麦芽手里拿着的东西时,琴酒脸上的表情一滞。

他忽然就猜到苏格兰是怎么把麦芽带回来的了。

但是过程如何并不在他的考量范畴内,结果是好的就好,所以面对那个吃着冰淇淋的家伙,他选择了选择性无视。

在不过分影响任务本身的前提下,组织还是愿意任由麦芽遵从自己的想法的,虽说有时候胡来是胡来了一些,但强制性让一个神经病不发疯也是无稽之谈。

这场任务其实并不需要额外加一个麦芽出场,苏格兰真的没把麦芽带回来也对这场任务没什么影响,把麦芽加进任务名单,更多是出于另一种考量。

琴酒对这场试验的结果很满意。

苏格兰究竟是哪里吸引了麦芽无所谓,麦芽什么时候会对苏格兰失去兴趣无所谓,麦芽对苏格兰失去兴趣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所谓,他只知道,现在的麦芽将发挥比过往更大的用处。

诸伏景光对上琴酒的视线,莫名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在琴酒竟然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后达到了巅峰。

诸伏景光:???

这场任务出乎意料地顺利——出乎意料主要就出在麦芽竟然没进行什么奇怪发言也没进行什么诡异行为。

或者说,他今天太正常了,才让人觉得格外不正常。

麦芽今天的正常也只是与平常的麦芽相比才显得正常,跟正常人相比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诸伏景光如是想。

纵观全场,刚刚取得代号的黑麦威士忌对麦芽威士忌的防备心最重,麦芽在任务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黑麦的警惕心节节攀升。

诸伏景光倒是能够理解这种反应,毕竟在重要的营救任务里你和搭档好不容易到达终点,搭档却抽起风当着你的面把营救对象干掉了,任谁都会留下阴影。

总之今天的任务圆满结束了就好,他想,接下来应该就可以轻松一段时间,毕竟没道理连续四次安排两个不相干的人做任务搭档。

“下一个任务也是和苏格兰一起吗?”一道声音毫不避讳地在不远处响起。

听到了自己的代号,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麦芽和琴酒正站在一起闲谈。

琴酒看着面前的人,虽然那人说的是问句,但是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和提问无关。

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过于寂静的眸子恍然间给他一种自己被看透了的错觉。

——但是就算被看透了又怎样?

他从鼻腔中发出一道冷哼:“没错。”

琴酒并不想知道麦芽对此的反应会如何,他只关心麦芽会不会如预想般行事。

麦芽给很多人打过分,多为负数,也听过有人是零分或正数,没有分数的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距离酒吧那天的碰面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但是再一次同时见到麦芽和苏格兰时,他还是会突然开始思索起来,什么是没有分数?又为什么是没有分数?

没有分数具体代表着什么不得而知,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读懂一个神经病的思维,但是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带有的特殊性是绝对的。

是枷锁一类的束缚也好是情绪层面的安抚也罢,只要能让麦芽暂且安定下来,那苏格兰存在的意义就分外不同了。

他曾经也以为自己能够约束麦芽,朗姆也曾这么认为,但是血淋淋的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任务目标、营救对象、组织高层乃至于组织里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更多,在麦芽眼里似乎都只是一个会移动会说话的数字。

而现在,麦芽说,有个人没有分数。

昔日的伤口明明已经愈合却仿佛隐隐作痛,琴酒皱着眉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但是最终没有打开。

“下一个任务也是和我一起,苏格兰你开心吗?”

诸伏景光:“?”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诸伏景光一脸木然地转过头,对上了诸星大那张透着同情意味的脸。

诸伏景光:“……”

“你开心吗?”那人像是生怕他没听见,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提了提嘴角,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出口:“……开心。”

他以为这是今天的终局,哪怕下一场任务甚至是明天都有可能不是安定的,但是至少在不久后的夜晚可以迎来片刻的宁静。

但是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能看清那个人时,才是真正地大错特错了。

“哦?”问话的人歪了歪头,完全将身体转向了这边,说道:“你怎么又在说谎了?”

诸伏景光远远跟那人对视着,想移开视线,骨节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迟迟没能成功。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依然让他感到抗拒,对未知的东西人们总是会带有抗拒,而他又向来无法理解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人的行为和言语,更看不透那抹如森林般静谧幽深的深绿。

口袋里的手机的存在感莫名变得极强,早上收到的那条短信恍然也开始变得滚烫起来。

【021号任务:禁止说谎】

诸伏景光的头开始疼起来,这场荒诞的游戏里他第一次被麦芽抓住了把柄,他不知道麦芽会做出什么,但是他知道从此刻到零点前,注定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了。

麦芽威士忌远远地、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惩——罚——】

雨宫清砚对为苏格兰威士忌布置那一百个任务兴致勃勃——主要体现在他每天都会抽出几分钟时间给那个有着蓝眼睛的年轻人。

对此有所反应的除了两位当事人,还有其他几位。

雨宫清砚统一称其为无关人等。

琴酒是无关人等一号,那么自然也有无关人等二号。

“无关人等二号,你的任务就没有点新意吗?”

【宿主,我的官方名称为签到系统222号。】

“昨天只能说陈述句,今天只能说问句,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

那道声音只是机械性地重复起今天的任务——

【今日任务(521/1000):只能说问句】

雨宫清砚轻哼了一声。

无关人等二号在策划着什么他不清楚,不过无关人等一号在想什么倒是不难猜。

组织里有关他的传言总是实时更新,那些人像是被设定了什么程序一样对讨论与他相关的话题乐此不疲。

从他与琴酒的关系再到今天的他与苏格兰的交集,似乎轻而易举地就在笑谈中被下了一个定义。

随着说的次数多了,某些人就忘了自己嘴里的话是他们的臆想,于是传言逐渐就变成了他们眼中的事实。

雨宫清砚对那些人不感兴趣,对那些人说的话也不感兴趣,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过是几笔线条,而所谓的言语不过是背景板上的几个对话框。

不过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五百天,他有了感兴趣的东西,哪怕只是短暂地挑其他的兴趣,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愉悦的。

“你猜我会给你什么惩罚?”

诸伏景光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站在沙发旁,没有说话。

他已经搬回了上一间安全屋,一切布置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差别。

坐在沙发正中央的麦芽威士忌也一如既往,与往常看不出任何差别。

这场游戏的开端是受制于人与交换,他天然处于劣势,也并没有奢望这一百个任务中不会出现丝毫差错,但是他还是会更希望能平稳地度过这一百天。

这场被冠以游戏之名的交易其实完全取决于其中一方,就像麦芽身上带着的那份不可控,这场游戏的走向也是难以预测的。

过去的二十天开了一个好头,那么第二十一天则是为这场游戏恶劣的本质拉开了帷幕。

他原本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用一些或安抚或诡辩的话语去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但是遥遥对上那双眸子时,他竟然唯余哑然。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无时无刻不让他感觉自己被看透了,明明是平视,却还是恍惚间会误以为那道平静的目光来自上方。

现在,他站在茶几旁,而麦芽威士忌坐在沙发上,明明他才是在空间中处于高位的那个人,他却仍旧觉得自己正被俯视,甚至是被那束视线所腐蚀。

他从未看透麦芽,所以他猜不出麦芽会给出什么惩罚,无论是按照本心还是为了遵守今天还未完的021号任务,对于麦芽抛来的问题,似乎他都只能说——“我不知道。”

他也的确这样说了。

那是个无趣的答案,雨宫清砚抬头看着那张写满平静的脸、那双隐藏在碎发阴影中的蓝眸,叹了口气:“苏格兰,你还是不懂吗?”

苏格兰威士忌不再开口,于是客厅彻底安静下来,似乎连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的流动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延长,可能只过了一分钟,也可能已经过了十分钟,站在茶几旁的那个青年终于动了起来。

雨宫清砚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逐渐降落到与自己平视,又继续向下,直到眸子的主人单膝跪在茶几与沙发中央的位置。

他不是第一次从这个视角去看苏格兰威士忌,也不是第一次抬手去触碰那人微微上挑的眼尾,这场游戏开始的第一天,那抹蓝色的向下移动代表着妥协,但是今天却完全不同。

那不是在示弱,是在尝试更换另一个视角去看他。

于是他也大大方方地任由那人去看。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想要什么,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想让他懂什么。

麦芽威士忌、或者说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男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是回避和退让不是那个人所期待的。

“你今天……”诸伏景光微仰着头,少有地主动去直视那双透明镜片后的眸子,缓缓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今天似乎只说过问句。”

麦芽威士忌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再度被拉近,连带着镜片上的一粒灰尘、镜片后眼底的青黑色都分外清晰起来。

那人轻笑:“是吗?”

诸伏景光没说话,那是个问句,但是在声音响起、彻底陷入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的那一刻,他恍惚间将那句话听成了陈述句。

那是个陈述句,他想,那一定是一个听起来像问句的肯定的答案。

他在空间中落于低处,他需要抬头才能看清那双绿眸,但是在这一刻,诸伏景光觉得自己与那个人的灵魂处于平视。

注视着从深绿色间晕染扩散开来的笑意,他不受控制地想——

至少在这一刻,是否可以算作我也看透了麦芽。

第28章 他亲手书写(八)

雨宫清砚对惩罚本身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或者说他原本是感兴趣的,但是注意力最终被转移了。

苏格兰说的没错,他今天的确是只说过问句,因为那是他今天的任务。

那个人单膝跪在他身旁,仰着头看着他,他却觉得那束视线并非来自下方。

这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在过去的五百二十天里,他看着那些角色按部就班地去成为了“自己”,又按部就班地走向属于“自己”的那个结局。

但是现在,有个人说出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话,看穿了不属于这个世界应有的规则。

即使只是一瞬,也让他忍不住发出赞叹。

他一直在纵观这部漫画,现在,有个人短暂地看穿了他。

他轻轻摸了摸那双眼睛,能清楚地感受到眼皮下的眼球在微微转动。

雨宫清砚近距离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收回手前抬手随意摸了摸那头深色的发丝。

这是他笔下的苏格兰,完成了他的任务,染上了他笔尖的墨水的苏格兰。

诸伏景光没有等到麦芽的下言,那人的手在他的头顶短暂停留后就起身径直离开。

他也跟着站起身,看着那人走向玄关,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那个身影也彻底消失在这间安全屋。

诸伏景光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卸力坐在沙发上。

这应该就算过关了。

一道短信提示音忽然响起,他刚刚勉强放松几分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他快速拿出手机,看到那封短信的发件人时头不由疼起来。

这才过了几分钟?五分钟还是七分钟?

【明天会下雨吗?】

诸伏景光的表情逐渐迷惑起来,但还是查了天气预报,工工整整地回复了一句:

【明天会下雨。】

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麦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或者说,正常人应该都理解不了那句话的真实含义——站在商场里的诸伏景光面无表情地想。

直到与麦芽威士忌面对面站在一起,他也仍旧没弄懂那个短信的含义,但是他还是按照短信里后续的要求准时到达了一家大型商场。

如果只是让他作陪买些东西的话似乎也可以接受,他冷静分析着局面。

“苏格兰,你看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那人说这话时一脸笑意,甚至特意后退了几步,大有任由他打量的意思。

诸伏景光总觉得这个画面有些违和,但还是绞尽脑汁地回了一句:“今天穿的衣服和昨天穿的不一样。”

麦芽看起来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扔下一句“跟上”后,直接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诸伏景光有些莫名,快步跟了上去。

逛商场这种事情未免和麦芽威士忌不太搭,但是转念一想,就是因为想象不到,所以才更加符合麦芽的行事风格。

前面那人径直走进了一家服装店,诸伏景光跟着走进去,见那人在挑选衣服,他随手翻过离得最近的那件衣服的吊牌。

看清上面的那个数字的那一刻他瞳孔地震,重新仔仔细细数了一遍上面究竟有几个零,最后小心地将那个吊牌归于了原处,又向旁边挪动了几步。

麦芽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位普通的顾客,在店里乱逛着又时不时从衣架上取下一两件衣服仔细查看。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陪同的话倒也还好,诸伏景光想。

“苏格兰,过来试衣服。”

诸伏景光:“……啊?”

手臂上搭了几件衣服的男人转头重复道:“过来,试衣服。”

诸伏景光终于还是迈开步伐走了过去,接过那几件衣服。

目光扫过吊牌上的数字时,他烫到眼睛似的快速挪开了视线。

他开始思考如果麦芽一定要让他把这几件衣服买下来的话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够不够付款,又开始思考起这个开销不知道能不能报销。

“先试这件白色的。”麦芽指了指其中一件衣服。

“哦,好。”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当下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换换衣服总比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好得多,他这样安慰自己。

麦芽随手拿的那件衣服居然意外地合身,在更衣室里换上那件白色的衣服后,他推开门,去找那位不省心的同行者。

他没说话,任由对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昨晚那近乎错觉的看透了那抹深绿的一瞬过后,从滑雪场后一直萦绕着他的对与那双绿眸对视的抗拒奇迹般地消散,那双眸子带来的无时无刻的压力也随之消减。

这很玄妙,也很微妙。

店员在旁边夸赞起来,诸伏景光仍旧看着那人,片刻后,对方微微颔首,又不咸不淡地说:

“去换那件黑色的。”

于是诸伏景光重新走进更衣室,关上了那扇不隔音的门。

他听到店员开始向麦芽推销优惠活动,如果买多少件衣服就会赠送如何如何东西,但是麦芽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

诸伏景光捏了把冷汗,加快了换衣服的动作,匆匆推开更衣室的门,生怕麦芽一个心情不顺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然而即使他紧赶慢赶,推开更衣室的门时,店员却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下意识地搜寻起来,直到目光捕捉到收银台旁的那个身影,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店员带着一样东西小跑着回来,说道:“赠品确定就只要雨伞吗?其实还可以换其他更高品类的东西。”

“给他。”麦芽不咸不淡道:“褪色就不好了。”

诸伏景光没听懂,但是店员迅速递来了一把做工精致的雨伞,他观察了一下麦芽的神色,试探性地接了过来。

翻看着那把雨伞,他又后知后觉地想到,赠品怎么也该等结账了再给才对。

他看着店员又笑容灿烂地双手递给麦芽一张银行卡,麦芽也理所当然地接了过去随意将其放进口袋里,他再次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雨伞,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不会吧??

但是为什么??

麦芽突然抬起手,诸伏景光绷紧神经强忍着没躲,幸而那人只是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刚刚出来时太过匆忙,还没来得及整理衣领,他想。

“去换紫色那件。”

诸伏景光依然顺从地点头。

雨宫清砚换了一面衣架,再次挑选起衣服。

他已经看惯了苏格兰威士忌的那几套衣服,或许漫画家也画惯了。

也该有些新意了。

【宿主,你似乎格外偏爱苏格兰威士忌。】

他的手指随意在衣架挂着的衣服一一滑过,流经一件蓝色外套时缓缓停住。

苏格兰威士忌是个有趣的人,以现状来看那个人的确值得他关注一二,但是在更早的时候,时不时就让他转头去看苏格兰威士忌的其实另有其人。

他脑海中闪过数个画面:一张属于苏格兰威士忌的照片、一份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的地址、与苏格兰威士忌打招呼、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看雪……还有更多更多的有关同一抹蓝色的任务奖励和任务内容。

“这句话应该换我来说吧。”雨宫清砚将那件蓝色外套取了下来,穿在身上试了试,勾唇道:“你似乎格外偏爱苏格兰。”

那道只有他能听到声音刹那间如潮退般化为寂静,只留下一句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的、机械性的播报——

【签到系统222号竭诚为您服务。】

雨宫清砚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唇角的弧度逐渐抹平。

苏格兰威士忌身上闪烁着的微光让他时不时地就想回过头望一望,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那抹能看透一瞬真相的蓝色或许有朝一日也有看透一切黑白的能力。

但是如果这抹蓝色其实也是在计划之中的呢?

不知从哪一次任务开始,苏格兰威士忌这个名字在签到任务里的出现频率节节攀升。

他在那个人身上已经落下了几笔,未来的八十天还会落下更多笔墨,那么由他渲染上的色彩是否还会褪色?

又或者说,其实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的颜色是否也不过是一些令人作呕的“巧合”?

更衣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诸伏景光一边低头整理着袖口一边问道:“这样可以吗?”

迟迟没等到回答,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缓慢地抬起头。

麦芽正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究竟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麦芽?”他试探性地说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忽然笑了一声,那道笑声恍然将时间倒流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一天——代号麦芽的组织成员径直朝他走过来,莫名其妙抢走了他的外套。

现在,穿着蓝色外套的麦芽威士忌没头没尾地问他:

“今天会下雨,你会褪色吗?”

诸伏景光没能听懂那句话,就像他昨夜没看懂那条短信,他握着更衣室的门把手,略显迟疑道:“应该不会?”

雨宫清砚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他听到苏格兰威士忌笑着说:

“你刚刚不是送了我雨伞嘛。”

第29章 他亲手书写(九)

梅雨季结束前,就像雨宫清砚猜到的那样,因为他对苏格兰威士忌表现出的兴趣,组织里有人生出了一种苏格兰威士忌似乎可以左右他的错觉。

雨宫清砚不觉得自己会被任何造物绊住,也不觉得自己会为苏格兰威士忌而做出什么让步,毕竟在0486号任务当天,摘下眼镜看着那支海盐味冰淇淋的时候,他就再次明确了这件事——那抹蓝色的本质也不过是黑白。

如果他能够为“苏格兰威士忌”这个角色染上属于他的色彩,那的确可以让单调到只有黑白的生活出现一份亮点,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兴趣产生的本源是无法被后续发现的乐趣所消除的——他与苏格兰威士忌的交集萌生建立在系统的推动下,而他向来对系统试图插手他的决定感到厌恶。

他和那个系统从来都不是同一阵营,而是彼此的工具。

梅雨季走进尾声,但还没完全过去,潮湿就理所当然地仍是常态。

雨水可以带来诸多痕迹也可以带走诸多痕迹,在组织成员们口中就时而被夸赞时而被咒骂。

不过雨宫清砚对这个倒是没什么所谓,毕竟在漫画画面里,下雨天不过是几笔代表雨滴的点线,再考究一点,或许会加上乌云以及水花一类的细节。

今天的任务也是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

实验室的某位科学家想带着实验成果离开组织,为了确保实验数据不会被散播出去,组织对他下达了追杀令。

这个任务落到了他和苏格兰威士忌的头上。

雨水带走了科学家逃亡时流经的痕迹,但是这个世界一切都有迹可循,总有一些东西是雨水无法冲刷抹去的。

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以敏锐和情报著称的工具人——波本威士忌。

那个家伙是朗姆塞过来的,那个曾经帮过他不小的忙的高层手下终于又添了一位有名有姓的新人,雨宫清砚倒是对此没什么想法,那与他无关。

看着那个发丝被雨水打湿的金发青年时,他脑海中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一个“-1”。

那位科学家能获得今日的造诣也变相证明了他的智商,至少看两个同行人的神色,搜查大抵是比他们预期中棘手一些。

“真是一场碍事的雨啊……”

听到这句话,雨宫清砚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但是姿态依然散漫。

这场雨很碍事,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已经被冠以叛徒之名的男人。

“把他带回去?”安室透说。

诸伏景光瞥了一眼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点了点头:“嗯,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有另一道更加清晰的声音在他们的背后猝不及防地响起。

诸伏景光分不清是先看到殷红的血液开始流淌还是先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但是他的视野里已经弥漫开了一道红色。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睁大双眼、脸上还带着惊惧的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大概还举着枪的那人,只是平静地蹲下身,开始翻找那人从实验室带走的东西。

刚刚毙命的尸体还带着温热,肌肉松弛、关节随意屈伸,不过他知道在大概一个多小时后,这具身体就会出现尸僵。

“找到了。”诸伏景光转过头,将东西递给站在身后的麦芽威士忌。

对方没接,这倒是不值得意外,那人向来是这种行事风格。

“他杀了这家的住户后藏在这里……”前去检查这栋房子的波本威士忌回到厨房,他的表情不太好看,但还是继续说道:“就像他临行前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一样。”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是那个婴儿没受到伤害,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吧。”

麦芽威士忌没接过他翻出来的那样东西,诸伏景光便将U盘递给了好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有两个孩子成了孤儿。”

雨宫清砚对那两人的反应不予置评,他只是来完成任务敷衍一下朗姆,其他的什么支线故事他不感兴趣。

“你们先走吧。”安室透转过身,他的神色很镇定,说道:“剩下的我来收尾。”

诸伏景光点点头,向玄关走去,直到走出几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另外一人,他试探性地问:“麦芽?”

波本与麦芽之间的矛盾并没有真正解决,只换了个形式作为一场游戏转移到他与麦芽之间,今天是那场事故后那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近距离接触,诸伏景光难免有些紧张。

他又想起了在背后响起的子弹上膛声——即使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也无法做到完全静音,那道低噪的枪响却仿佛在他的耳畔化为十数倍后重响了起来。

他不敢确定麦芽会不会下一秒也对波本动手。

“麦芽?”没等到回应,诸伏景光又叫了一声那人的代号,问道:“怎么了吗?”

麦芽威士忌终于转过了头,淡淡道:“外面又在下雨了。”

被婴儿的啼哭声压下的淋淋沥沥的雨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诸伏景光看了眼窗外,说道:“是啊。”

“不过别担心,我带了伞。”

麦芽威士忌的表情突然变得愉悦起来,笑着说:“那就不会褪色了。”

诸伏景光竟然生出了一种那个家伙果然是在想这个问题的感觉。

他没染过头发,也没化什么妆容,他不知道麦芽不久前从在服装店里提到的“褪色”究竟是指什么。

不过不理解也正常,他想,那毕竟是麦芽。

在他思索间,那个人已经率先走了出去,诸伏景光跟已经处理起现场的好友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步跟了上去。

他很快就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那毕竟是麦芽,所以预测不了行为举止也实属正常。

诸伏景光看着像个蘑菇一样蹲在屋檐下的男人,忍不住再一次这样想:那毕竟是麦芽。

他撑开伞,快步走了过去。

这把伞还是麦芽威士忌送给他的,在被要求陪同逛商场的那天,麦芽给他买了一些衣物,这把雨伞被作为赠品送给了麦芽,麦芽又让店员把这把伞交给他。

雨水淋淋沥沥地从头顶的房檐滴落,砸在地面迸溅起水花,落到了躲在屋檐后的那人的眼镜镜片上。

“我带了伞。”诸伏景光俯下身,用着一种近乎在哄小孩子的语气去哄着那个比自己年长的成年男性,温和道:“麦芽,一起走吧。”

他还是希望麦芽能尽快离开这里,尽快与好友拉开距离,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那人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于是诸伏景光继续说道:“任务已经完成了,东西也已经拿回来了,我们走吧。”

“苏格兰。”一道声音在雨声中响起:“如果你叛变了……”

“什么?”诸伏景光几乎要没反应过来那句话的含义。

“又落到我手里的话……”那人还在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诸伏景光的神色与姿态挑不出丝毫差错,唯有握着伞柄的手指悄然收紧了两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脏现在跳得有多快,这对任何一个组织成员来说都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更何况是本就身为卧底搜查官的他,麦芽威士忌时不时忽然低到极限又忽然冲破阈值的边界感会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即将炸开。

他忽然庆幸起这场碍事的雨,毕竟雨的确能掩盖住很多细节,比如他加速的心跳声,再比如他一刹那微变的表情。

他不准备任由麦芽威士忌继续将思维发散下去,谁都不知道那人还能把思维发散到什么程度,他毫不怀疑麦芽威士忌说不定会在脑补中逐渐为他定罪然后像对待那个科学家一样也朝他开上一枪,他快速打断道:“麦芽,就算今天做了这个任务,你这个假设未免也太——”

雨水打在伞面的声响忽然被无限放大,那人抬起头,嘴唇动了动,说了什么,他听见了,却恍然觉得没有听清。

诸伏景光刹那间愣住。

安室透走出房门,看到屋檐下一高一低的两人时,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从房檐不间断滴落的雨水像是一道零零碎碎的透明的门帘,将那两个人之间拉出了一道时而有形、时而无形的界限,举起的雨伞让他无法辨认出那两人的具体神色,但是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平静地响起:

“如果那是你的宿命,我就会放你走。”

隔着雨幕,震耳欲聋。

第30章 他亲手书写(十)

他们站在同一把伞下,并排走在路上。

雨宫清砚如往常一样走着,雨滴也随着重力照常坠落,却没有哪一滴落在他的身上。

“苏格兰,你为什么不说话?”

“嗯?”诸伏景光随口道:“你晚餐准备吃什么?”

“你吃什么?”

“我想想……大概是拉面吧。”

“哦,那我也吃这个。”

诸伏景光举着伞,他侧头看了眼伞下的另外一人。

这种对话听起来与任何一段普通的对话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偏偏是发生在了他与麦芽威士忌之间,于是就显得不普通起来。

又走出几步,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苏格兰,你为什么不说话?”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但还是又挑起了个新话题。

“你昨晚没睡好吗?黑眼圈有点重。”

其实麦芽威士忌的黑眼圈一直很重,从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就察觉到了这件事,青黑色像是已经沁染进了眼底的皮肤,即使隔着一层镜片,那抹青黑色也仍旧清晰可见。

但是从平日里麦芽威士忌的行为举止来看,也并没有什么困倦的模样。

“哦,没睡。”雨宫清砚轻描淡写道。

今天的任务又是去北海道,他不知道系统对北海道究竟有什么执念,但是他还是去了。

凌晨出发,天亮时回到东京,他一秒钟都不想在那个地方多待。

他并不会因为这种没有规律的作息感到疲惫,毕竟那些任务关系到他能否离开这个世界,神经就也总是保持着高度的活跃。

或许等所有签到都结束后,他就能真正意义上地睡个好觉了吧。

波本威士忌没和他们一起走,这把伞下也的确容不下第三个人了,雨宫清砚对波本威士忌后续会怎么为这件事收尾又如何离开不感兴趣,总之他要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

“苏格兰,你为什么不说话?”

第三次听到这句话,诸伏景光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目光却凝在了附着在镜片上的那滴细小的水珠上。

麦芽总是戴着眼镜,视力却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那副眼镜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平光镜。

但那毕竟是麦芽,那个人总有一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道理,所以也合情合理。

见那人仍旧看着自己,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过神,用空着的手指了指对方的背后,随意挑起了个话题:“你看,那边有人在举办活动。”

他本意只是随口说些什么,但是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雨还在下,诸伏景光紧急刹住脚步,伞面下意识地微微倾斜,于是被若有若无的雨水淋湿的肩膀终于还是完全湿了一块。

确保镜片上的那滴水珠仍旧是麦芽威士忌身上唯一沾染到的雨滴,他松了口气。

“那是什么?”麦芽背对着他问。

诸伏景光稍微判断了一下聚集的人群,“应该是什么偶像的应援活动吧。”

雨宫清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即使下着雨也仍旧阻挡不了那些人的热情,有人手里举着条幅,有人拿着印着可爱图案的扇子,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期待又激动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踮起脚翘首以盼。

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边不远处的印着一个可爱图案的扇子上,跟那些人手里拿着的扇子如出一辙。

诸伏景光注意到那人的视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是一个最近小有名气的演员,怪不得雨天还会有这么多粉丝来应援。”

雨宫清砚不知道扇子上的人叫什么名字,但是那张脸在哪种零食包装上看到过,他勉强留下了点印象。

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了那把小扇子上。

见伞下的另一人突然蹲下身,诸伏景光急忙跟着俯下身,他不敢保证麦芽淋到雨后会不会做出什么无法解决的诡异操作。

麦芽蹲在路边专注地看那把扇子,诸伏景光想起了不久前麦芽也是这样蹲在屋檐下,从上方视角看,会有一瞬间幻视那是一只蘑菇。

他以为麦芽是对那个偶像感兴趣,但是他已经学会了不妄断麦芽的想法,果不其然,那个蹲在路边的男人很快便抬起头,指着那把应援用的小扇子对他说:

“苏格兰,你不让我失望的话,等我离开,我也会为你做这种扇子。”

要素过多,诸伏景光俯身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失望指什么?离开指什么?他又不是什么偶像明星,为什么要为他做这种应援物?

怀着不解的心情,最终他迟疑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个回答不知道哪里取悦到了对方,那人笑着站起了身。

诸伏景光松了口气。

为了不第四次听到同样的一句话,同时也是为了尽快转移这个难以把控的话题,他率先开口道:

“麦芽,我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麦芽威士忌看着他,微笑着说出了一个简短的字眼:“画画。”

诸伏景光一愣:“……嗯?”

诸伏景光跟着麦芽威士忌来到了一间安全屋。

虽然麦芽经常在他的安全屋自由进出,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近麦芽的安全屋。

跟他预想的风格差了很多,但是仔细去想,又好像没什么差别。

安全屋内的色彩单调得可怕,只有带着冰凉感的黑白两色,环视一周,没能找出任何其他颜色。

麦芽每天都住在这种一走进时就会令人感到压抑的空间里的话,那种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也不对,麦芽也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间安全屋,诸伏景光想,至少在他们产生交集后,麦芽就曾经自顾自地在他的安全屋留宿过。

“麦芽,我要画什么?”诸伏景光决定还是尽快把今天的任务完成,尽早脱身比较好。

“就是这里。”麦芽威士忌抬起手指了一圈,“随便什么颜色,随便你怎么画。”

“啊?”诸伏景光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麦芽指的是这间安全屋。

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个所谓的“画画”任务的真谛——刷墙。

给墙面刷漆这种事多他来说倒是没有太大难度,但是这毕竟是麦芽的安全屋,谨慎起见,他还是决定先探探安全屋屋主的口风再行事。

“麦芽,你……”

“我睡了,你画吧。”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看着那个已经走进卧室的身影,欲言又止,最终似乎也只能说:“好。”

卧室的门被干脆利落地合上,仿佛不留一丝缝隙——麦芽竟然真的就这样放任他待在了这间安全屋里。

诸伏景光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有些无奈,又觉得这的确是麦芽会有的作风。

他想,那种程度的黑眼圈,那个人昨夜果然没有好好睡觉。

麦芽不在场,他反而能稍微放松些,转身重新打量起这间安全屋。

令人压抑甚至是窒息的黑白,似乎屋主就是这间公寓里唯一带有其他颜色的事物,诸伏景光的眼前依稀浮现出了一抹幽深静谧的深绿色。

诸伏景光独自面对着那一道道大面积的黑白,莫名打了个冷颤。

“画画吗?”他自言自语道:“倒是跟画画也差不多……”

雨宫清砚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他以为苏格兰威士忌在忙碌时会发出一些噪音,但实际上,他并未被吵醒过。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是卧室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从床头柜上摸过眼镜戴上,下床打开了卧室的灯。

其实戴不戴眼镜无所谓,这间公寓只有黑白两色,眼镜摘戴与否没什么分别;开不开灯也无所谓,不开灯时也不过是增加了黑色的占比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既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格兰那边应该也画完了,他这样想着,顺手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客厅里开了灯,即使开着窗,油漆的气味还是扑面而来,入目的画面让雨宫清砚一愣。

原本冷白的墙壁已经焕然一新,全部被改成了极浅的蓝色,似乎连带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散发出的光芒都柔和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卧室,是熟悉的黑白。

“因为你在睡觉,所以就没打扰你,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把卧室的墙也刷一遍漆吧。”坐在沙发上的青年说完,又快速改口道:“不对,是画!”

那个站在卧室门口的人迟迟没开口说话,于是坐在沙发上的青年的神色逐渐染上了几分不安,迟疑地、略显忐忑地站了起来,像是在等待一场狂风骤雨的到来,又像是等待一场审判。

雨宫清砚的目光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寸一寸地扫过,或许是掺杂了什么其他染料,充斥进视野的浅蓝色过分柔和,似乎连带着沉闷的心情都跟着和缓下来。

站在茶几与沙发之间人望着他,澄澈明朗的蓝眸像是偷走了属于天空的颜料。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绝对不属于这间安全屋的东西上,问道:“那是什么?”

“抱歉,买油漆的时候看到的,擅自就买了。”苏格兰威士忌似乎有些局促,不过语气相当坚定,似乎是想证明自己一定会说到做到,“你不喜欢的话我一会儿把它带走。”

雨宫清砚远远看着摆在茶几上的那个盆栽,蓝色的花瓣绽放着青涩的色彩,让他平白无故想起了另一抹蓝色。

苏格兰威士忌的衣服上凝固着几道浅蓝,能从墙壁的颜色轻松判断出那几道浅蓝色来源于哪里,大概是涂刷油漆时不小心沾到的。

苏格兰威士忌染上了颜色,那道颜色难以清洗,他想。

“我在重绘你,却似乎在被你影响。”

雨宫清砚看着那个年轻人,忽然不知道该怀着什么心情去说这句话,他莫名笑起来:

“某种意义上,这件事比重绘你还要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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