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事7

簪獬挑起骷髅头,递到竹彩眼前。

竹彩强忍不适,和骷髅眼对眼:“看见了。”

簪獬强调:“仔细看。”

竹彩瞪着骷髅头,空洞洞的眼眶窟窿上爬满青苔,枯萎的灰黄上萌生嫩绿,深深浅浅无端添了几分生气。“嗯,看清了。”

簪獬诧异:“你确定?”

竹彩一时不耐烦,脱口而出:“看清楚了,还是个大脸盘子。”

“唉。”簪獬恨铁不成钢,指着骷髅头顶,“大眼瞪小眼看什么?看这里。”

竹彩顺着她手指看去,一时怔楞:“这,这……这不是个人头?”

骷髅头顶左右各生两只犄角,指尖大小,笋尖一般。

簪獬说:“试试,是不是假的。”

竹彩拿出楔岩钉的锤子,对着骷髅头上犄角重重砸下。随着几声沉闷的“砰砰”,头骨碎成几块。犄角如假包换,就是长在脑门上的。

簪獬看了一眼,站起身。

竹彩见她弯腰用匕首在青苔地毯里翻找:“里正,你找什么呢?”

簪獬充耳不闻,匕首挑起一块肩胛骨,抬手一甩扔到旁边。

竹彩见她不理人,也不愿凑上去,她抬头见天色渐暗,心中盘算尽快找到竹羽尸骸,也好早点离开。

谷底遍布白骨,在青苔中起起伏伏,坠崖时间年代久的埋的深,年代近的如浮木露在表面。再近一些的几个,肌肤筋肉虽然湮灭,衣服却未完全腐烂,在一片青苔白骨之间颇为显眼。

竹彩时常梦见竹羽坠崖,衣服颜色头饰发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竹衣挺括,还未完全塌陷腐烂,裹着里面皮肉干瘪的身体,好似一个人趴在那儿。

竹彩小心翼翼走过去,离了三四步就停下。没错,是竹羽毛,衣带上系着一枚金属圆片,是大阿姆历代传承的挂饰。

竹彩心中五味杂陈,过去种种浮上心头。僵战片刻,她脱下罩衣袍子铺在地上,打算替竹羽收敛尸骸,背回寨子安葬。

竹羽旁边还有一具白骨,似乎是个男人。两人手臂交叠,估摸是那个一起摔下来的寨□□彩怕将两人骨头混在一起,小心拨开。

男人尸骨凌乱,衣裤腐烂严重,竹彩起了疑心,盯着仔细看了又看,忽地惊呼出声:“啊?”

簪獬闻声问:“怎么了?”

竹彩死死盯着尸骨上一块残破织物,难以置信地呢喃:“……竹鸣哥?”

簪獬不解:“谁?”

竹彩茫然失措:“竹鸣哥,他怎么……竹鸣哥和竹羽是夫妻。”

簪獬问:“竹鸣死之前,有没有异常举动?”

竹彩拼命回想:“没,挺好的,还跟我说了好一会话,该挑个喜欢的小阿郎了,问我喜欢什么样……我没敢告诉他,我就喜欢他这样的。”

簪獬面露怪色:“人家都有孩子了。”

竹彩气急:“你胡说什么!我们,我们难得说上几句,就喏次多说了些话。那几日,他刚带寨子里人猎了好些竹鹿野猪,寨子里好久不打猎了,大家都高兴,快活的很,乐呵呵的,他、他跟谁都能说上半天。”

竹彩声音哽咽,说着说着一个可怕念头浮现她脑海:“竹羽杀了竹鸣哥?!”

“不是。”簪獬想了想,“竹鸣估计是自杀。”

轮到竹彩不解:“啊?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他好端端地自杀做什么?”

簪獬低头继续在地上扒拉,随口说:“他要不从容自杀,你就看不到竹羽和那个寨民哭哭啼啼拉拉扯扯了。”

竹彩又气又急:“你胡说什么!”

“你先看看这些。”簪獬用匕首挑了几根白骨扔向竹彩,“啪嗒”、“啪嗒”砸在她身边。

竹彩连番遭受惊吓,已经有些呆滞:“你就不能拿过来?”

簪獬说:“我不拿,要拿你拿。”

竹彩无言以对,这些骨头也不知什么东西的,白森森爬满青苔,她碰都不愿意碰。

“你让我看什么?”

簪獬走过来,蹲下一一指给她看:“这些算是明显的,嗯,也不是很明显,但能看出。这个,肋骨生出骨刺。这个,脊椎骨长出尾巴。这个,头骨有三个坑,时间长了可能就变成洞了。”

竹彩生涩转动头脑:“这个谷是兽坟?”

“你再仔细看看。什么野兽能长这样?”簪獬用匕拨弄头骨,“我仔细对照过,除去异变之处,这些骨头和人骨一模一样。不,就是人骨。”

她抬眼看向竹彩:“我想,你们竹衣寨历代得了失调症的人都在这里。”

“你们寨子不是没人得失调症,而是所有得失调症的人都被大阿姆们杀了。”

竹彩如遭雷轰,脑中嗡嗡作响。

簪獬打量竹羽的尸骸,又看看旁边她丈夫:“她丈夫应该是她杀的第一个失调症病人,所以她才会魂儿也一起丢了。这谷里好多尸骨有刀伤、骨头发黑,他没有。他在死前带领大家去打猎,跟所有人聊天,是在告别。”

“他给了竹羽错觉。”

“竹羽给失调症病人和家里道别的时间,让他们明明白白的死,以为所有人都会和她丈夫一样,不舍又勇敢的面对死亡。”

“你看见她和那个寨民哭哭啼啼,应该是劝了他自杀。失调症药石无医,病后失去神智,最容易伤害身边至亲。可谁不畏死,那个寨民临到悬崖边又后悔了,两人拉拉扯扯,正好你冲了出来。”

竹彩神情恍惚:“……”

簪獬神情肃然仔细端详竹羽,半腐不烂的头颅早已看不出这位大阿姆秀丽容貌。

“我想,她不是舍不得把大阿姆的位置让给你,是不忍心。”

————

最终在簪獬提议下,竹彩在紧靠岩壁的地方挖了个坑,将竹羽和竹鸣两人的尸骸埋了进去。

竹彩问:“里正,匕首借我。”

簪獬拒绝:“我也是借的,这是乌乌藜的。”

她从怀里摸出一盒口脂,这本是乐行论清给竹彩备的礼物之一,她见颜色好截了下来,到头来还是给了竹彩,“谁言命运无常,我看天意冥冥。”

竹彩已然习惯:“自打下到谷里,你怪怪的。”

簪獬摸了摸发烫的额头:“是有些怪。明明不是必须用……”

竹彩没听清她喃喃自语,也没心情打听,取出了口脂条,在岩壁上写下竹羽和竹彩的名字,画了一个大大五角星,将两人名字包裹其中。

簪獬问:“五角星什么意思?”

竹彩轻声说:“一切都没变化,一切都好。”

两人攀绳而上,竹彩隐约察觉到沿途崖壁上一些植物生长、枯萎的变化,然谷底种种真相,搅的她心中千情万绪一团乱麻,哪儿还有空管枯了几根草。

待到两人回到崖顶,天色漆黑如墨。

乌乌藜举着火棒,喜出望外连唤了几声:“里正,里正。”

簪獬解开檋器递给他:“行了。不知道准备洗脸擦手的,总煮饭了吧?”

乌乌藜摇头。

“快去。”簪獬接过火把。支开乌乌藜,她看向竹彩,“说吧。”

竹彩神情仿徨:“我以后……”以后如何,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簪獬倾斜火把,俯视悬崖下。竹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火把光芒不过周遭,哪里照得亮百刃深谷。

“我有两个疑惑。”

竹彩颇为无奈:“你脑瓜儿喏般厉害,你都不晓得,我更是不晓得。”

簪獬恍然不闻:“如果所有人,都是从这个地方掉下去,即便有所偏离,也该是个不大的范围,然后渐渐堆成一个尸骨堆。怎么会遍地白骨?”

竹彩稍了些精神:“你没瞧见过大鸟,能叼起大竹鼠,”想到一群鸟围吃族人,竹彩脸上神采瞬间暗淡。

簪獬否决:“不像,大竹鼠怎么和人比。你看见有什么大鸟了吗?没有,秋狝告诉过我,要留意粪便、足迹。我也没看见。”

“我起先没觉得奇怪。这么高摔下去,四分五裂也正常。可我看了一圈,几乎没人骨头断了。你挖了半人高,都是青苔,也说明地面足够软。”

山风呜咽,火炬摇曳,映得簪獬脸上时明时暗,她看向竹彩:“你说,像不像人吃鸡,一块放进嘴里,肉吞下去,把骨头吐出来。这个人把习惯还不好,骨头吐的倒都是。”

竹彩悚然:“这,这人得多大个子,多大嘴巴,才能把人吞下去。”

簪獬不置一词,抬起手晃了晃。

她小拇指上勾着一枚金属圆片,火光映照,金光闪闪。

竹彩伸手要夺,簪獬轻巧躲过。

竹彩心中懊悔,刚刚心神恍惚竟然忘了取下。“这是大阿姆的东西,里正你要了也没用。”

簪獬说:“你没注意吗?不管是竹鸣还是其他人,都是姿势奇怪,尸骨散落,被什么东西翻过一样。只有竹羽,好好趴在哪里。”

竹彩垂下头,何止呀,满地白骨累累,只有竹羽的尸体半腐不烂。要说是因为她摔下去的时间不长,可那个和她一起掉下去的寨民,早化作白骨不知散落何处了。

竹彩正在恍惚,簪獬忽然问:“你在竹衣寨这么多年,一直坚信寨子里没人得失调症?”

竹彩:“嗯。”

簪獬:“我给你看的那几块骨头,都是特意找了,很多没有变化,和常人无异。可除了失调症,我想不到大阿姆们还有什么理由一代一代无缘无故杀人。”

“我问过山子,患上失调症,人不会立刻发疯,反而是身上先有变化。”

“你既然喜欢竹鸣,那肯定格外留意他。他跟你说了半天话,你都没有看出异常。”

“所以,没有征兆,大阿姆们是怎么看出人患了失调症?”

簪獬殷红的双目盯着竹彩,晃了晃手里的金属小圆片,笑的天真烂漫:“预知吗?”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