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书敏跪在地上想了想，朗声说道：“艾师爷收粮踢斗鱼肉乡民着实可恨，但他对我却有点拨之恩，若不是他指了条抵扣的路子给我，明年的劳役和公粮，我村是断然承受不起的。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人抽了他这么多鞭子，是对他贪墨公粮的惩处，而今我帮他求情，是为报他点拨之恩，自此以后两不相欠。至于他多年鱼肉乡里，大人将他押解回去，自有大夏刑律约束，若是胡乱将人打死，似乎于律法不合。”说罢两眼盯着郭子玉看。
郭子玉总算停了鞭子，地上的艾义仁早被抽成了个血葫芦，这会儿一动不动仰面躺在地上，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还是个活物。
孙书敏见他停了下来，赶紧又补充道：“城守大人请三思！”
郭子玉似乎抽得累了，转过头来将马鞭斜斜的插在腰间，握住拳头，转了转有些酸软的手腕，顺势用手背抹去脖子上淌下的汗珠，伸出猩红的舌尖舐了舐上唇，望着孙书敏森然一笑：“好一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莫非你们都是有情有义，独独我是个失察失德之人？”
孙书敏见他对着自己森然一笑时，只觉得一股煞气扑面而来，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心道，这郭子玉果然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起码这气势就和那些收粮军士大不相同。
黄一龙在人群中几乎要笑出声来，之前觉得孙书敏颇有才干，做事也有板有眼，想必不是已与之辈，而今看来这人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原来不过是个二愣子。
郭子玉此时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但他竟然还不知好歹的硬顶，莫非觉得项上人头生得太结实了些？照这情形来看，赶走伍家一事只怕是十拿九稳了。
一念至此，便想着随便找人说几句什么，发泄一下憋了满肚子的郁闷。
结果转头见着一脸沉静的张虎，顿时又没了心思，只想这人最好也能像孙家小子般昏了头，自己撞上城守大人的刀口，到时候伍家一走，张家一败，高阳城便是他的天下。
黄一龙心里正胡乱拨他的小算盘，那边孙书敏又开口了：“城守大人今日能惩处此人，爱民之心可鉴日月，只是若能按律法，于大人恐怕更妥帖些。”
郭子玉目无表情的看着孙书敏，仿佛看着一个能够自己活动的木偶，如此审视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莫非你而今还有些体恤本官的意思？那我便与你说说，三百石粮食，一百五十两银子不足我高阳城今年缺口的三成，你若真是体恤本官，那便将那缺口一并堵上吧，不必在此逞口舌之利！”说罢冷冷的看着孙书敏。
孙书敏豪气陡生，朗声答道：“小人今年倒也做了几笔生意，只可惜交易的都是银两，手中却没那么多粮食，若是能将粮食折算成银两，容我再筹措些时日，倒也可以试试。”
“哦？”郭子玉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双眼一轮，面色虽变得严肃起来，但好歹比刚才的目无表情多了些许生气。“我是武夫，不愿做那么多口舌之辩，只相信一条，军中无戏言！若是你能凑满五成，我便饶你今日不敬之罪又有何妨。而你似乎是个商人，但凡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我便同你做一笔生意，若是真能凑满十成，不知你又想要些什么？”
“明年公粮不加，劳役不派。”孙书敏马上答道。
郭子玉面色更见和缓，语气却依然严厉。“好一个公粮不加，劳役不派！我便依了你！”说罢抽出马鞭敲了敲地上的斗。
孙书敏答道：“我来放粮！”
郭子玉转头大步往老村长家走去，老村站赶紧爬起身来，不无忧虑的回头看了孙书敏一眼，哈着腰跟着去了。
早有两个军士拿了绳子欲要绑了艾义仁，却眼见他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没个下手的地方，想必也是跑不了的，便一人搂肩，一人抱腿将他抬起，扔在粮车之上，发出“咣”的一声。艾义仁惨嚎两声，声音便又低下去，变作细不可闻的哼哼。
黄一龙却张大了嘴巴，直到郭子玉走得背影都看不见了，还没说出一句话来。
张虎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黄兄借一步说话。”说罢跟着逐渐散去的人群往那偏僻处行去。
黄一龙跟在张虎身后自言自语道：“这便罢了？那孙家小子好大的口气！”
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又峰回路转，似乎快要变得不好了。
张虎摸了摸脸上长疤，又不住转动手中扳指冷冷说道：“恐怕这小子在青峰村当真做得好大笔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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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收粮顺当很多，军士不再踢斗，孙书敏也不像罗稻言只认死理，不到一个时辰，十几辆粮车便装得满满当当。
若不是其中一辆车上躺了个半死不活的师爷，绑着三个去了甲胄抖抖索索的军士，倒是一番丰收景象。
交割完粮食，自有军士前去禀报城守大人。孙书敏和罗稻言合计一番，并无差错，罗稻言留下登记造册，孙书敏转身往客栈走去。
到了客栈却见着墨萱屋子大门敞开，依稀还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人影。紧走几步孙书敏便认出二人正是张虎和黄一龙，只是踌躇不知他们在谈何事，自己进去会不会唐突了些，面上便显出些犹豫的神情。
墨萱远远便见了孙书敏，等了半天却不见他进门，只在房檐下踱步，便出声叫道：“孙先生进来吧！”
孙书敏这才转进门来，对着众人团团一揖算是见礼。
墨萱早已开口说道：“孙先生，不必多礼，这位是张老板也是我伍家‘引路人’，这位是黄老板也是高阳城行商中响当当的人物。”
说罢，她又转身望着张黄二人，一指孙书敏：“这位便是刚才我与各位谈到的青峰村孙先生，也是青年才俊，想必方才大家也都见过，我再引荐便啰嗦了些。只是今日二位登门所说之事和在座之人都有些干系，少不得要大家商量着拿个主意。孙先生刚刚过来，还有劳张老板将事情原委再说一次，省得他不清不楚如坠云雾。”说罢又是一笑，自去转身烧水冲茶。
张虎心中暗忖，方才在房间里呆了这么久，不见你笑，也不见你烧水冲茶，而今这小子一来倒是殷勤得可以，可见两人必有奸情。
虽然他心中如此想着，但脸上却讪讪一笑，拉扯着面上那道长疤，让这笑中少了几分和缓，多了几分戾气。“我张虎在高阳城地界经营多年，却不知而今青峰村出了高才孙先生，失敬失敬。墨萱姑娘让我做了伍家的‘引路人’实在多有抬举，也是我高阳张家的荣幸。既然墨萱姑娘让我说一说事情的原委，而孙先生又不是行商出身，那我便不妨先将这个行当的规矩说上一说，免得到时候孙先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怪我们欺生反倒不美。”
张虎说完这段开场白，扫了一眼黄一龙，而后将目光落在孙书敏脸上继续说道：“带上车马行走江湖方能称之为行商，若是呆在一处盘下店铺经营那便是坐贾，既然名称各不相同，自然是各有各的规矩。诚然，行商也断不至于日日行走不得停歇，但每到一处行规之内十天半月已是大限，原本‘引路人’收取佣金也不过这十天半月之数，但这几个月……”张虎似有口难言，说道此处便停了下来。
孙书敏听了也明白了七七八八，这张虎意思无非就是墨萱待得太久，佣金收得太少，估摸着是来谈多收佣金之事，却不明白为何墨萱会说和他也有干系，也不做声，拿眼看墨萱如何作答。
墨萱提起水壶，一边冲茶一边说道：“方才我已经说了，我在此不过是收集西极之森药材价格，并非在此营商。你也可以在村子里打听打听，我何曾让我家马队经营针头线脑、油盐酱醋，所以也不算坏了规矩。”
此话一出孙书敏第一个不信，墨萱日日都呆在村中，行得最远估计也就是上次和自己去了一趟后山半坡上的果园。
而且这小村消息闭塞，孙书敏来到此地数月，除了伍家商队和李铁嘴，就没见过一个陌生的外乡人，又如何探听得到西极之森药材价格？
只是这些统统不关他事，所以也不急着出声，又转头看张虎如何应对。
张虎还未出声，黄一龙已经急不可耐的抢过话头说道：“墨萱姑娘此言差矣，就说伍家行商位列大夏行商三甲之首也不为过，自然不屑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只是我听说这几月，你家车队往复此地，每月不下二十辆之多，而今却说不曾行商，这理由恐怕说不过去，莫非那些车马来来往往只为四处闲逛？如若不是闲逛，这几个月下来，佣金便显得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