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术

刘崓心里算了算,七个时辰之前刚好是营里放晚饭的时间,按惯例也会给牢里的送点吃的……

思及此处,他的面色更沉了,转头都两兵丁道:

“你们两个帮盛御史他们安顿人犯尸身待勘。”说完招呼也不打,直接大步出了牢房。

颜幻起身看着盛时行眨巴眨巴眼睛,盛时行看懂了,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先别管,照办。

刘崓出了营牢就看到自家军师急火火赶来,想必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

道简看到他赶快迎了上来:“都统……”

刘崓却是话也不说,步也不停,直接与他擦肩而过,一路往自己宅第去了,吓得道简赶快跟上——亦师亦友十余载,他明白他这是真生气了,可他还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或生的谁的气。

刘崓在前面大步流星,道简在后面八卦步都快用上了才勉强追着他进了书房,刘崓在书案后落座,一拳砸在桌上,砸的砚台都跳了跳,道简愣了愣,赶快上前:“怎么了这是,我教你混元陵光掌是让你生劈桌子的吗?”

刘崓知道他是在哄自己开心,一时也升起些自责:“我不是冲你。”

“我知道,到底怎么了?”道简看他冷静下来了,才撩袍坐在一边:“我听说是牢里出事了?”

刘崓叹了口气,将大牢里出的邪门事情跟道简细细说了,末了道:“把昨日今日两班看守牢狱的都给我叫来,我要一个一个细细审。”

道简闻言叹了口气:“你啊,还说没气迷糊,自己的兵还不知道吗?像牢狱,伙房这些要命的地方,都是老兵里的老兵,不是跟着国公爷出生入死的,就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怎么会叛你?何况此事如此邪门,怎么可能是他们那些斗大的字都识不了一筐的人能干出来的?”

刘崓经道简这么一点,才明白是自己气急欠思量了,微微颔首,道简看他明白了,又道:“再说就是要查,也不至于你亲自问呐,我替你……”

“不必。”刘崓据案思忖一瞬:“你说的对,此事定非我雍宁关的过失,无论谁去查都是自打脸颊……”他抬起右手,拿食指指节抵在唇上想了想,突然笑了:

“传令下去,无论盛御史要查什么都由她,需用人手也尽量配合好,放着一个刑名高手,哪里需用咱们这些行伍之人帮倒忙。”

道简看他想开了也不气了就又开始算计人,心中无奈:“可你就这么把人家盛御史晾在那里,人到底是在你的牢里出的事,你也该给人家一个交代。”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给她什么交代?”

“客气两句也行啊。”

“她什么身份,我还得专门跟她客气几句?”

“你这个人……”道简无奈摇头:“我可听说了,你在节堂是给足了她面子,果然当着人家的面也还是拉不下脸来吧。”

“是她足够谨慎恭敬,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崓这么敷衍着,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刚刚盛时行躲在自己身后,就露出一双大眼睛活似土鼠的哪个样子,突然微笑了。

道简虽然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也明白大略跟盛时行有关,一时也不多问,将自己今日安顿军需的事情跟他商量了,便道别离开。

道简离开之后,刘崓却歪在圈椅上走起了神:其实按道理,他是应该去给盛时行解释一下的,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主动去见她,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别扭的心思,思前想后琢磨着,可能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看到她质问的眼神,不想听到她质问的话语,更不想去刻意解释自己的清白,因为那样……

会让他很失望。

刘崓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冀望过一个人的理解和信任了……

这挺不对劲儿的。

刘崓这边想清楚了,盛时行和颜幻此时却如陷迷雾,吴天的尸首已经按刘崓的命令被抬到了殓房,盛时行也跟颜幻说了详细的情况,待帮忙的兵丁退下,颜幻一边检查着尸身,一边压低声音对盛时行道:

“你说……从蔚县的案子,那刘君侯就阴……就总是跟咱们‘巧遇’,这次又是他故意将咱们带来雍宁关,会不会……”

盛时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慎言。”

颜幻咳了一声,盛时行又道:“咱们转道蔚县就是京里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当初应该只是偶遇,至于这次……”她垂眸看着吴天那诡异的死相:“且不说他麾下有没有能这样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单论时机也不对,如果是要灭口,就该在定县时直接两个都杀了,他在定县……的确是想帮我审案来着。”

颜幻闻言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就是有点儿害怕,眼下刘家意图不明,咱们在他地盘上,若是……那不是入了虎口。”

盛时行有心逗她,微微一笑道:“古人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虎口也未必就一定会被吃掉。”

颜幻被她说得微微一愣,又笑:“什么啊云里雾里的,我脑子不好只会验尸,反正我就跟着你了。”

盛时行一笑没有再说话,认真看着颜幻将吴天周身上下都验查了一遍,认真看过每一寸表皮,又擦拭干净细看,折腾了小两个时辰,起身痛苦地揉了揉腰:“奇怪,表皮没有伤损,没有蛇虫咬噬的痕迹,喉头也没有充血,胃肠无异变,他这毒是从哪儿……”她这么说着,突然转头看着盛时行:“嗣音,你说他在你们今早去提审时还乱动是吗?”

“对,现在仔细想想,他动的很奇怪,像提线木偶一样……看似很痛苦,但一点声音都没有。”盛时行回忆着还觉得很瘆人。

“当然不会有声音,我说过,那时他都死了一宿了……”颜幻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不过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她这么说着,重新戴上细麻布的手套,拿起一把小剪子小心剪开了吴天包发的头巾,解散他的头发仔细翻找:“人死了还能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毒物在头颅之中……”盛时行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感觉很稀奇。

仿佛为了印证颜幻的话,不多时她就拿镊子夹起一物:“你见多识广,认得这个吗?”

盛时行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心里一沉:“我见过类似的,恩师游历西南时见过此种异虫并画了图形,收录在他所著《百物志·异虫谱》一书中,这东西是蛊虫。”

颜幻闻言手一抖,但还是稳稳地握着镊子:“这玩意儿不是话本子里瞎编的吗,巴蜀之地的东西怎会跑来雍州害人!”

“不一定是巴蜀,云桂滇深山中的巫祝巫医也懂这些……西南之物,自然不可能自己飞来中原,必定是有人带来的……”她这么说着,打开随身的佩囊掏出一本手札和细炭条,将那蛊虫细细描绘,又拿出一个精制的小铜盒,从颜幻的工具里找了个大点耳的钳子夹住放在灯火上烤着,不多时就有一股香味传来。

“这是啥?”

“蜡块,一会儿把那东西放进去,有毒的就不能继续害人,也不会腐坏了,这是我保存虫类证物的办法。”

颜幻竖了竖大拇指:“怎么是香的。”

盛时行脸一红:“我加了点油脂花汁和香料,要是派不上用场还能当擦脸的东西。”

“好家伙,你不怕用错了,也不膈应吗,我说怎么盒子还那么好看。”

“你再说,再说这盒给你用。”盛时行咬牙切齿道。

不多时盛时行将那蛊虫封在蜡盒里,起身又道:“我明白了,吴天口中‘被妖术杀死’的前任副寨主大概也是这么死的。”

颜幻低头看看吴天的尸体,打了个冷战:“这帮蒙面人够邪门也够狠,利用这些山匪之后还要赶尽杀绝。”

“估计是只对知情的和为首的这些用此术……但楔子山上的火,说不定也是他们的灭口之方,而且他们还利用了咱们和雍州军……”

“够狡猾的。”颜幻想了想:“诶,按你的说法,那张九的尸身并无异变啊?”

盛时行想了想:“当初吴天招供,说提拔了张九之后没敢告诉他事情,或许他并未被下蛊,也有可能是当初刘都统那一下子让这个蛊术受到了什么影响,抑或……”她一愣,几乎同时颜幻也想到了:“坏了,张九还在定县呢!”

盛时行轻轻按住她肩膀:“你莫慌,我恩师说蛊虫被种下后,一般只会祸害一个人,你看刚刚那只不也是死的吗?”

颜幻这才冷静下来,盛时行又道:“不过还是应该回去看看,而且上次的匪寨应该也清理得差不多了,得回去看看还有没有新的线索……这样吧,你回房找九娘收拾行李,我去见见刘都统,跟他说明吴天的情况,再打招呼借马回去。”

“好。”

盛时行与颜幻分头行事,一路问着遇到的兵将找到将帅们所住的营房,看了看他们所指的刘崓居所,难免有些意外——这房子虽然的确是周围大门最高的,但也只是普通小富之家两进院子大小,门楼上莫说长宁侯府的牌匾,就是类似“刘第”之类的牌子都没有,之所以能确定这就是刘崓的居所,还是因为他自己说过的“旁边就是军师的院子”。

旁边那院落门楣上虽然也没有牌匾,却挂了个硕大的八卦镜……

盛时行看刘崓家大门洞开,直接迈步走了进去,站在院落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刘都统在家吗?下官……”

“进来吧。”刘崓没容她客气完,已经出现在正厅门口,不知为何,他此时神情带着让盛时行感到他对自己的来访似乎有些不悦。

但来都来了,何况自己也很忙,盛时行还是爽快进屋,在远远的地方坐下,跟他详细说了验尸的结果和自己的判断,她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却发现刘崓听到自己的说法后,脸上的不悦慢慢就消散了。

“哦,原来他也在发愁这事,毕竟是出在他营里……”盛时行这么想着,放下点儿心:

“故而此事还需继续追查,刘都统军务繁忙,交给下官就是了……”盛时行本是好心,却不料一言出口,刘崓突然抬头看着她,目光犀利:

“吴天之死,你并未问责雍宁关上下,是因为一开始就勘破了真相吗?”

盛时行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又像是生气了,小心开口道:“未验尸之前,下官也不敢确定,但人死了总得先弄清楚死因,再找凶手……”

刘崓冷笑一声:“找凶手?所以在盛御史心里,也并不排除凶手在雍宁关内的情况。”

盛时行没想到他心绪变化的症结居然在这里,暗忖是自己说话欠思量了,但此时却不愿虚与委蛇或巧言令色,而是一拱手,实实在在道:“查明真相之前,下官不会排除任何人的嫌疑,但除非证据确凿,我也不会假设任何人就是凶徒,因为就以往的经验来看,很多一开始千夫所指的人到最后证明不是真正的凶手。”她不确定自己的说法会不会惹怒他,便小心翼翼地看着,却见刘崓突然笑了:

“以前的经验?我记得你刚刚调任刑部不久。”

盛时行闻言心说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自己一再小心他还是不依不饶,自己也不用再试图绥靖了,当下微微一笑,绵里藏针道:“对于刑名行下官的确还是新手,然而,没有人天生就能擅长自己所任,大多是汲取前人之智,当初刘都统初掌兵便破城灭国,难道你天生就会打仗?”

盛时行说完这番话,自己都震惊为什么对着刘崓就这么怂,本来打算顶他一下子,结果转了个弯儿又拍上马屁了……不过说到底也是顶撞,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生气。

思及此处,盛时行把“不然把吴天尸首也带走以后再也不来了”这种事情都想到了,暗自低头较劲,却不想书案后传来一声轻笑:

盛时行狐疑地抬起头,正对上刘崓含着笑意的眼神:“这次你也认识门儿了,以后有什么所需直接来找我,或者军师。”盛时行一时也想不出面前这座冰山是怎么突然解冻的,也无暇细想,赶快顺杆爬:“还真得请都统帮忙,我们三人的马匹连日劳累没法赶路,想找营里借三匹马,不用战马,能骑就行。”

刘崓闻言有些意外,问明白了她们是要回定县查验另一具尸体,思量道:

“借马容易,但眼下已经过午,你们天黑之前到不了,也很难叩开城门,不如明早再走。”

盛时行想想他说得有道理,便从善如流,道谢后离开了侯府。

却不想翌日清晨,跟三匹良驹一起等着她们仨的还有意料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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