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苦命

季氏夫人的话,令在场众人悚然一惊,这次盛时行并未制止她,季氏夫人冷冷一笑,像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反倒坐直了身子:

“我与荷姊自幼相识,虽然她比我年长十岁,却是最为投契,我自幼向她学女红,跟着她读书,荷姊对我来说,就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人,后来她出嫁了,我虽然看不到她,却听张家人说,她夫妇和顺,我也替她高兴……却不想不出一年,她竟难产而死。”

秦员外听到此处,明显瑟缩了一下:“荷儿是死的可怜,但那也是命数,与我何干!”

季氏听他这么说,明显地愣了愣,继而嘶喊:“与你无关?你竟有脸说与你无关!”

她满眼怨毒:“今日我就给你府中上下讲一讲……哦,怕不是你们之中很多人都知道吧!对外面倒是瞒得好,若非我亲姐生产,稳婆吃了酒说出真相,我这辈子都不会得知,你这个禽兽竟然做主让稳婆活剖开荷姊的肚子将大器取了出来,我荷姊还能有什么命在!明明可以舍小保大,你为了一个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孩子,活活剐了我荷姊!”

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当年之事,顿时就有不少窃窃私语,就连盛时行也愣住了。

她这话,说的秦员外脸皮直抽搐:“你,你就因为这个……就要害死大器?女子生产,哪个不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你嫁给我就是要害大器!”

季氏冷笑一声:“我嫁给你,的确是为了给我荷姊报仇,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害大器,他那么聪明伶俐,那么像荷姊,我只是不想让他给你这种大头鬼杀人魔带歪了,我只是想将他藏起来,自己养大,哪成想我娘家那两个禽兽蠢猪起了歪心思,李氏那个不知好歹的蠢东西……恰巧以此事拿捏我,我知道……她是因为之前我带她溜园子的事恨上了我,可笑我还曾经想救她。”

李氏的嫂子哪里容她这么诋毁自家亲眷,眼看就要跳将过来与她厮打,盛时行赶快示意衙役将她拦住,转头对季氏说道:

“我明白你曾经想救李氏。”

盛时行一句话,让众人都愣住了,季氏也猛抬起头看着她,盛时行目光中流露出更多的不忍:

“你嫁给秦员外之后,一心报仇,自然不想为他诞育子嗣,但你也不忍李氏重蹈张氏夫人及之前那位难产而亡的妾侍的覆辙,所以你才会在她胃口大开,身体发福时拉着她每日逛园子,你是想让她多走走,孩子小些,骨头松些才好生产,对不对。”

季氏听着盛时行居然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当下落了两行泪下来,又苦笑着抬手抹去:“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盛时行点了点头:“的确是,你当初不愿对李氏坦诚相待,只是命令她,加上她误喝了你一直在喝的避子药茶,差点滑胎,从此就恨上了你。”

季氏仿似轻松,又像是颓丧地嫣然一笑:“对啊,蠢女人,自寻死路……”

盛时行看着她,明白她此语说的是李氏,也未尝不是她自己。

“季氏,你恨秦家不无道理,但你错在不该将心思打在小公子身上,他已经没了娘亲,你又要将他从亲爹身边带走,更是险些害得他被拐卖,一错再错以至杀人,若是张氏夫人在天有灵,她能安息吗?”

季氏冷笑抬头:“安息?荷姊何曾安息过,她就是死在这个时节,八年了,每到这个时节,园中就鬼哭不已,那就是我荷姊在对我诉冤屈!她在教我为她报仇雪恨!”

盛时行闻言轻叹:“若世间冤死女子都能化作厉鬼狡狐,也不会有那么多沉冤难雪了……那不是什么鬼哭,不过是这个季节的东风吹过女墙孔洞发出的声音罢了,便如笛埙是一个道理。”

“呵,是么。”季氏垂下了头,再无言语。

整理供状画押,拘押了人犯后,天边终于泛起了微微曦光,徐县尉压着季氏辞别了盛时行一行人,自去县衙交令,偌大的秦宅纸钱飞灰飘零,一片萧索。

盛时行等人无心逗留,与失魂落魄的秦员外辞行,准备离开蔚县,盛时行与众人走出几步,又转回身对秦员外道:“临行我还有几句良言,不知员外愿不愿听。”

秦员外也不敢得罪县尉都尊敬的“京官”,赶快拱手口称“赐教”,盛时行开门见山道:

“其实季氏夫人说的没错,无论是八年前的人伦惨事还是近日的连环案,罪魁都是员外你,只不过这个罪,并非律法可论,我也不再多说,但你要知道,你身高体胖,头大如斗,大器公子也是这个体型,这样的男子,本就容易让妻妾面临难产的危险,你还只爱身材娇小的女子,妻妾有孕,所用药物不求补养孕妇,只求催壮胎儿,这才是你妻妾接连难产而亡的根源,将来若还要娶妻纳妾,切记不要再祸害娇小的女子,也不要再乱用蠢医毒药,不过员外这等品性,最好还是守好小公子过日子,别再动什么续弦的心思了。”说完这番话,她也不看秦员外脸上是红是白,转身走到颜幻几人身边,众人上马一路往官道去了。

像是想逃开晦气的秦员外一般,几人策马奔出老远才慢慢勒住,边走边聊。

颜幻掰了掰马鞭,咬牙切齿:“可恶啊,明明那秦员外才是罪魁祸首,却无法可治他。”

盛时行亦是轻叹:“律法只是约束世间最恶的罪过,亦有许多恶行,并无律法可究,只能靠道德良心来约束,或许将来的律法能够更加严明,令诸般罪过都能得到惩处吧。”颜幻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颓丧:“可张氏夫人她们太可怜了……”

盛时行点了点头:“的确,虽然我朝拜圣祖家风所赐,女子较之前朝地位有了很大提升,甚至可以入衙为吏,入朝为官,但这世道到底还是男子做主,普通女子若要保护自己,最方便的途径也就是用功读书了,多读书,多明理,眼界更加开阔,才有向上的可能和自保的能力,就拿秦家来说,季氏比起李氏就懂得更多,但还不够,故而她会被仇恨蒙蔽,无法坦诚地去帮李氏,也救不了自己……”

几人闻言纷纷颔首各自沉思,默然不语行了一段路后,于天宁又道:“颜姑娘,在下其实还有几件事不明,想请你解惑。”

“于兄请讲。”盛时行点点头,于天宁开口问道:

“一来,那季氏移尸之法十分巧妙,你是怎么勘破的,短短几个时辰,还是夜里,你又怎么去到她娘家找到拐走小公子之人?”

盛时行看了看颜幻:“其实勘破移尸之法,全靠舍妹,入夜后她再查李氏尸身,发现又有许多细碎於伤浮现,像是频繁又轻轻地磕碰所致,而这些於伤遍布身体突出的部位,就像是李氏的尸身滚动着不断磕碰一样,我才想到只有尸体在水中,且四周是狭窄的环境,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便想到了后园那四通八达的水道,从而勘破移尸之法……至于同伙之事,我没有去季家,只是问了季氏的贴身丫鬟,前日季氏丢下客人跑回娘家到底是找谁,她也不知道季氏为何突然去寻两个没怎么走动过的远房表兄表嫂,但还是据实以告了,我才推断出此事,从而诈出季氏的真话。”

于天宁闻言愣了愣,继而在马上抚掌大笑:“妙啊~~”

一旁的崔近道没眼看了,低声提醒他小心不要落马,于天宁赶快拉住马缰,转头看了看盛时行:“其实我也早觉得那季氏夫人有问题,不过也只是朦胧的一种感觉,颜姑娘你是怎么看出她不对劲的?”

盛时行笑了笑:“一则是我之前说的,救子恩人在府,她却着急回娘家,连个合理的托词都没有,岂非怪事?另一宗就是……我总觉得她对秦员外的态度很奇怪,就跟哄孩子一样,虽然口中尊敬,却透着一种疏远敷衍的感觉,他一口一个‘我们员外’‘我们家主’的,却一次都没有唤过‘夫君’,她是正妻,却不喜欢说这合情合理,骄傲又亲近的称呼,让我感觉他对秦员外的情感中掺杂着不同于普通夫妻的东西……”她这么说着,又笑着摇摇头:

“不过这缘故太过牵强了,只是我同为女子的一点……或许就跟于兄你说的一样,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于天宁颔首而笑:“那咱们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说笑间,于天宁又转向于冲:“回去记得提醒我给大哥写信,叫他别跟这个秦家做生意了,什么人品?禽兽一般!青州雍州冀州那么多商贾,非得买他家东西?”

“诶好嘞。”于冲赶快仔细记下。

盛时行跟颜幻对视一眼,都有点憋不住笑。

行至路口,盛时行于马背上拱手道:“我二人还要去趟县衙看看那几个恶徒如何结案,随后便启程返乡,就不劳几位仁兄相送了。”

谁知于天宁却笑道:“无妨,我们也要回县城采买些路上所用之物,同行便是。”

盛时行愣了愣,只觉得他这句若是借口,那还真是无懈可击,自然之极,一时无法反驳,只能微笑颔首:“也好,那……同行吧。”

“同行同行。”于天宁这么说着,打马开路去了,盛时行和颜幻相视无奈,也赶快跟上,崔近道押在队伍最后,终于绷不住笑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跟着打头那位这样出来,只觉得的确实……有趣极了。

盛时行其实挺怕于天宁三人一直跟着自己,毕竟一开始自己就拿假身份诓了人家,而且她还有一重担忧:她总觉得这三人的身份并不像他们说得那么简单,如果能就这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自然是最好了,好在进了县城,他们三人就先道别去采买东西了,盛时行松了口气,与颜幻一起往县衙寻找徐县尉。

因为凌晨分别时曾叮嘱他不要向县令详说自己二人的身份,盛时行也没有贸然往县衙里走,而是在门口找了个昨日见过的眼熟衙役报了个信,不多时就看徐县尉急匆匆走了出来:“颜录事,你来的正好,我还想折回去找你呢。”

“怎么了?”盛时行看出他有事烦恼,徐县尉看了看周遭,指着街角一个茶摊言道:“借一步说话吧。”

盛时行点点头,赶快跟颜幻把马拴在县衙旁边一个小巷口,跟着他到茶摊上坐定,细细问过才知道,那几个人牙子居然就在他们在秦家断案的这段时间内,中毒暴毙了。

徐县尉一叹开口:“据我的手下狱卒说,是有个自称同乡之人给他们送过一次饭,看着的确是相熟的,狱卒就大意了,没想到送饭之人没走多久,那四人就中毒暴毙,我的手下追出来,找遍整个县城都没有见过那个人,他们只记得送饭的人是靠近雍宁关那附近的定县口音,左侧脸颊有一个小枣大的毛痣。

颜幻一听便说巧了,我们家就在定县,但许久未归不记得有没有这么个人了。

盛时行想了想,对徐县尉道:“听县尉所言,这几个人恐怕不是普通人牙子那么简单,不过县尉还有公职在身,不便再追查,恰好我们姐妹二人要返乡,便在家乡查访一番,若有所得,再与你书信联系。”

徐县尉自然是感激不已,盛时行也不愿多耽搁,与徐县尉道别后便去带马,打算马上前往定县。

却不想在巷口看到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于公子,你们这是……”盛时行知道于天宁三人出现在县衙门口肯定不能再是“偶遇”了,当下脑子里嗡嗡的。

于天宁却是开开心心打了个招呼:“颜姑娘,实不相瞒,其实昨日你们断案之时,我与崔兄跟秦宅的几位侍从聊了聊,据说近日雍州甚是不太平,不但有不少流民自冀州涌入,也有一些小股远国斡喇骑兵尚未被消灭,依然流窜境内,再加上趁火打劫的山匪……端是十分危险,故而我刚刚就跟崔兄商量,若你二人眼下就离开蔚县返乡的话,我们还是相送一程的好,朋友一场,不可坐视你们二位年轻娘子孤身上路。”

一旁的崔近道此时心中其实正在啧啧称奇——刚刚于天宁突然告诉自己二人要来县城等着颜氏姊妹同行,他还替他发愁如何能哄得人家姊妹俩允许自己三人跟着,却不想见了面想都不用想,他就能舌灿莲花说出这么一大堆听起来十分有道理的无稽之谈。

而此时的颜幻,正在替自家挚友头疼——她在京师为吏数载,除了人犯恶徒,还从没见过脸皮像于天宁这么厚的人,可此时看着他的诚恳笑容,自己居然讨厌不起来,甚至有些被说动了……

难道是……于公子长得太好看了,无形中消解了他的过分之处吗?

颜幻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过对盛时行她还是有信心的,一则她知道自己好看的人一般不会为美色所动,二来盛时行还是很有原则的,自然明白这三位跟着,定会有诸多不便……

于是她就装作乖巧“妹妹”,只等盛时行开言拒绝,果见她一笑开口:“于公子所言甚是,那便仰仗三位了。”

“……”颜幻惊得眼溜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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