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内情

不容盛时行多思忖,厢房的门已经被推开,先进入的是两个端着风灯的宦官——就因这二位,让颜幻产生了错得离谱的误会。

盛时行则是望向了两位宦官身后那个一身绛色常服,头戴唐巾的人——数年未见,此人面容可说是陌生又熟悉,一时令她生出些唏嘘。

回过神,盛时行赶快拱手:“下官见过……”即将出口的话,却被眼前人一个眼神堵回去,她心里打了个点,赶快改了口:

“见过上官。”

颜幻有点纳闷,心说莫非是掖庭令本人到了?那刚刚自己说的“糊涂公公”那话岂不是被他听去了!

当下就有点心虚,毕竟掖庭令虽然品秩不高,到底是圣上身边的人,得罪不起。

思及此处,颜幻决定不可干稍在一旁,得嘴甜点儿,赶快也拱手施礼:“下官见过公公!”

其实以她的品秩,在两位上官面前贸然开口多少有些唐突,但颜幻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着,无论眼前这人是不是掖庭令,她的礼数也都尽到了,刚刚的失言他也能宽宥。

但她没想到,眼前之人不是宦官。

盛时行发出类似倒吸凉气的声音,引得颜幻抬起了头,此时立于两侧的二位宦官恰好摘了手里的风灯罩子,立于正中的人似笑非笑看着盛时行和颜幻,颜幻不仅注意到了他轩昂气度和过人的容貌,更是瞟到他下颌有明显的青茬,心说“完蛋”,赶快找补:“见过上官。”

那人并未怪罪,也没搭理她,只是转向盛时行:“不用虚礼,其二到底是什么?”

盛时行却是不卑不亢:“其二,太妃和嬷嬷身份贵重,所居之地乃是宝相庵最稳妥之处,且与长燃香火的大殿相隔最远,平素有专人料理饮食,院内并无厨灶,仅仅是炭盆灯烛,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引发这么大的火患,下官也曾勘察过,房内数处都有回火的痕迹,这与大意失火所造成的痕迹大相径庭,乃是人为纵火所致。”

“但老太妃清心寡欲,居于此处为国祈福已近二十年,谁会害她?”

盛时行抬头看着眼前人,欲言又止:“欲擒元凶,还需彻查。”

面前之人微微一笑:“你是在请缨吗?”

盛时行拱手垂眸:“下官有此心,可惜案卷已经都转给掖庭司了。”

“呵……”对面之人终于笑出声:“什么案子过你盛嗣音的手能不留下点复卷一类,若你想查,便去查吧,某会让掖庭司不干预你。”

“然而……名不正则言不顺,虽然上官信任允准,下官却是没这个胆子……”盛时行抬头,期期艾艾的样子让对面之人无奈又好笑:“得了,这个予你。”他伸手入袖摸出一块玉牌,盛时行赶快双手接过了:“多谢上官。”

“尽速查案,三日内某要听到结果。”来人看了看盛时行和她身后脸色发白的颜幻:“你们查到的不必报给掖庭司,也不要再令第三人知晓,就你二人去查吧。”留下这么一句,便在颜幻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带人离开了。

盛时行叹了口气:“多少年了,还是这么神出鬼没……”她转过身,看着一脸惶惑的颜幻,轻声一叹:“抱歉,连累你要陪我被抓差了。”

“郎……郎中。”颜幻咽了口口水:“这位贵人是……”

“东宫。”

“太!太子殿下!”颜幻几乎是“惨叫”出声,还好声音不大。

盛时行看了看她旁边的两具尸身,无奈叹气:“大半夜的也查不出什么了,先回去。”

“好。”颜幻点点头,麻利脱了验尸的行头填好格目,双手托给盛时行,盛时行笑了笑:“你我年岁相差不多,私底下不用这么拘谨。”

颜幻点了点头,随盛时行走出殓房,一直从官署密布的御街走出去老远,上了州桥才回过神儿来:“诶不对,咱们这是去哪儿?”

“我记得你是住在刑部公署之中?”

“是啊。”

“都做官了,再跟吏员们住一起不会不自在吗?”

“嗯……”颜幻想想也是,但转念一想又有些尴尬:“咳,但是,这大半夜了,下官也不好去砸我表姑母的门。”

“没说赶你回家,你攒下钱赁屋之前,先住我家就行。”

“啊?这……合适吗?”颜幻抢上前两步,扯住盛时行的袖子:“不成不成,郎中,这可使不得,你家,是盛宅啊……少卿宅邸,我怎么住得。”

“无妨,我说住得就住得,走吧,你也算被我牵累,明日我跟郑郎中说说,把你要过来。”

“那可……”

“我拿俩推官换你,他不会不给。”

“好家伙,下官的身价这么高吗?”

“所以你得干俩推官的活儿。”

“呃……”

“但是我包吃住。”

“那敢情好。”颜幻莫名有点开心,也莫名觉得哪里不对——这是培植亲信吗?怎么跟雇长工似的?

言谈间溜溜达达就看见了挂着“盛宅”牌子的高门大宅,颜幻难免再一次感慨高官大户就是好,住在这京师的“紧处”往衙门都能少走小半个时辰。

安顿好颜幻,盛时行来到主院给自家爹娘请安,盛家一向如此,无论多晚,大理寺少卿盛濂和夫人崔氏都会等着一双儿女平安到家才会安寝,而害得一家人点灯熬油的,往往就是最让人挂心的那个……

“大娘子你可回来了,家主和夫人念叨大娘子十数遍了……”顶着自家娘亲贴身仆妇这样的唠叨,盛时行硬着头皮进了院子,假模假式地认了晚归之过,盛少卿板着脸背书一样“斥责”了几句,就被自家夫人给轰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谁一个时辰出去八趟等闺女,闺女回来了还要唠叨……”

盛少卿被夫人“揭穿”脸上有点挂不住:“咳,好好陪你娘说会儿话,稍后书房见我。”

不多时,盛时行乖乖前往自家爹爹书房“听训”,刚坐定面前就落下一个油纸包:“自衙门回来,看到那个什么兰月斋难得没人排队,这么晚不回家,吃凉的吧你。”

盛时行心里一暖,打开油纸包拈了快点心放在嘴里:“谢谢爹。”

盛少卿十分嫌弃地推给她一碗茶:“说说吧,带回来那个丫头怎么回事儿,你可不是会带刚认识的朋友来家住的那种性子。”

盛时行愣了愣,讪讪一笑:“说出来爹爹您可能不信,女儿今日接了个差事……”

听自家闺女把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添添减减说完,盛少卿不知道是该为她骄傲还是担心,该责她莽撞还是夸她大胆,万般心思也只化作一声叹息:“你不跟我说是哪个案子我也知道,总之为东宫办事不容易,嘴严点儿,谨慎些没错,你今日决断不差,只是那位颜主事,你到底是想防她,还是保她?”

盛时行此时填饱了肚子慢慢吃茶,乖巧地看着自家爹爹:“女儿也不太清楚,或许如今防备多些,但女儿……总觉得跟她有些投缘。”

“知人方能善任,用人自当不疑。”盛少卿沉吟道:“爹相信你在决定提拔她的时候就考量过她的为人和家世了,爹也会帮你盯着,不过抛开德行不谈,论本领到的确是个好帮手,先把这案子破了再说吧,共事之时才是最能窥破人品的机会。”

“女儿明白。”盛时行将点心裹好,乖巧行礼:“不打扰爹爹休息了,谢谢爹。”

这一宿,月朦风轻,高床软枕,盛时行和颜幻却都失眠了,盛时行是琢磨着案子睡不着,颜幻想的却更多——她自入京读书近十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走错一步不但自己前程尽毁,也要让全家的心血付之东流,昨夜一时憋不住技痒又憋不住话,到底是惹下大祸还是大的机缘?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然而总是喜欢将前途利弊细细掰扯的她,迷朦入眠之前想的最后一句居然是:管他呢,反正看着盛郎中顺眼得很。

翌日清晨,盛时行和颜幻顶着四个黑眼圈一同到了衙署,跟郑姓同僚议定了让各自属下转隶对方的事情后,盛时行就跟直属的侍郎打了个招呼,带着颜幻出门查案。

刚出刑部大门,颜幻就长长地出了口浊气,盛时行转头看着她笑:“看来你也看不惯我那两位属下,以后怕是要多劳郑仁兄了。”

颜幻眉梢一挑,又觉得当着新上司数落她的旧下属有点不厚道,但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下这口气:“下官看郎中你对那俩年轻推官也是一副送瘟神的样子。”

盛时行被她逗笑了:“的确有点,不过还好,他二人居于我之下,只敢背后嚼舌根。”

颜幻听她这么说,才算打开话匣子:“说真的,要不是怕给郎中你惹麻烦,我真想再顶他们几句,反正平素也没少……之前你提拔我为本年吏员考成优上,他们就阴阳怪气,都做到推官了,难不成我一个小小主事还能越过他们去……”

“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盛时行笑了笑:“我当年中了进士也一样,这世上就是有大半男人看不得女子居于他们之上,不过你要是听我的呢,其实不用跟他们辩驳,你越自证,他们越觉得你心虚,你只要努力往上走,走的再高一些,渐渐地,耳边的杂音就会越来越少。”

颜幻心中霍然一省,又被盛时行一把拖住袖子:“行了,生死攸关的事情横在眼前呢,哪有功夫跟那些公子哥掰扯这些。”

她这一句,说得颜幻也是头皮一紧:“郎中说的是,那咱们现在先去火场再勘?”

“不,我昨晚想了想,要捋清楚案情,还得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东宫。”

盛时行的话令颜幻一双好看的杏眼瞪得溜圆:“郎中,你这话会让下官以为你可以随意出入宫禁。”

“那倒不至于。”

“下官想也是。”

“不过太子姑且可以算我的发小。”盛时行转过头,看着颜幻:“别瞪了,眼里都是红丝。”

“咳。”

“你忘了,咱们有这个。”盛时行扬了扬手里的玉牌。

二人靠太子给的玉牌一路入了宫,东宫内侍进去传话没多久,就得到了太子召见的消息。

颜幻跟着盛时行一路进了东宫,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东宫的陈设,感觉本朝储君果如外界所传,博学多识又勤勉俭省。

不多时,太子穿了身燕居见客的衣服出来,一脸不耐看着盛时行:

“只一宿就把案子破了?”

“回殿下,尚未。”盛时行这话说的,颜幻都替她心头一紧,但也没办法,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支棱着耳朵听他们打机锋。

“那你来作甚?”太子更不耐烦了。

盛时行抬头看着他:“下官是觉得,昨夜临时受命,很多事情都没有问清楚,今日带着颜主事特来请殿下示下,我等也好尊教令断案。”

太子看着眼前这个儿时玩伴,一时还有点恍惚,他记得她在十几岁时曾因姿容风度蜚声于京师,其实现在看来也还是绝超凡俗的,至少自家父皇后宫跟自己的东宫这么多妃嫔,无人能出其右,甚至母后还曾经暗示过,如果自己喜欢,也不是不可以将盛时行纳入东宫……但不知为何,自己对她就是无法动男女之念,可能是太熟了,抑或因她曾是“那一位”的……恍然发现自己心思飞的太远了,太子收了收神,笃悠悠开口:

“问来。”

盛时行看太子有些出神,自然想不到他是在欣赏自己的容貌,难免有些心虚,但此时话已出口,只能接着行礼道:

“是,下官有两件事不明,一是此案着力找人,还是缉凶?”

这话问的没什么毛病,太子沉吟片刻道:“若不能两全,便找人,不可令先皇祖太妃流落贼手。”

盛时行赶快仔细应了,又道:“臣还想请殿下示下,那些贼人闯入皇家禁地费尽周折绑走太妃和嬷嬷,是因为太妃娘娘知道些什么,还是她老人家手上有什么,是贼人欲图的。”

她这一句,不但颜幻没想到,太子也没想到,愣了愣,心说果然光有好容貌是勾不起人的喜欢的,她实在是太烦人了!

抬手屏退左右,太子沉了面色开口:“盛时行,你脖子上的东西不想要了?”

盛时行赶快躬身行礼,口中却未称罪,只是开口细弱,有些可怜兮兮:“下官……正是因怕掉脑袋,才来请殿下明示。”

太子的怒火因她这一句又高了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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