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敌

相处日久,盛时行慢慢感觉到刘崓其实是个很真诚的人,此时在星月之下看着他,突然生出一些类似歉意的心情,一笑叹道:

“都统这些日子以来如此的关照和帮助,实在令下官惭愧,当初着急破案,还曾经口无遮拦冒犯过你,至今也未正式告罪。”

刘崓闻言停了脚步,目光深深看着她,盛时行不由自主地也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须臾后刘崓开口,声音却比平素低沉缓和了些:

“其实你不必道歉,世人总是喜欢假定,比方说假定对方的立场和人品,而你并没有假定我是怎样的,只是暂时存疑,再靠自己的眼睛去看,所以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那笑容很不一样,让盛时行想到当初在秦府的那些日子:

“更何况咱们初相识我就把你给骗了,你再见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人,也是有的。”

盛时行闻言也笑了:“要是这么论,咱们彼此彼此。”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在蔚县相伴的那些十分不坦诚又有趣的经历,盛时行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看看脚下的沙砾,又抬头诚心道:“无论如何,相识一场多承你搭救相助,还是要谢谢都统。”

刘崓目光一转,唇角微挑:“盛御史这话说得仿佛道别,你既任职雍州巡按御史,往后咱们见面机会还多着,谁该谢谁也尚未有定论,不用着急。”

盛时行明白刘崓没有恶意,但她更明白,刘崓此人绝非寻常之辈,他的话,不能按表面意思理解。

盛时行心中有些矛盾,如果单把他看成一个人,她自然愿意与他这样聪明又有分寸的人相交,可他不仅仅只是“刘崓”,更是长宁侯,雍宁关的都统。

更确切的说,他是刘家人,是手握重兵的雍州节度使之子。

盛时行的沉默给了刘崓答案,他却并不在意,反而突然抬手指着远天一颗极亮的星沉声道:“御史你看,那就是天狼。”

盛时行自然也接住了这个台阶,随着他的手远眺,瞬间便沉醉于旷远星空,许久方道:

“天文志云,狼一星在东井南,为野将,主侵掠。 ”

“没错,”刘崓以拇指食指为环,从盛时行的角度看过去,恰好将那颗主侵略的凶星圈了进去:“今年,它很亮,上次这么亮,还是天桓五年。”

天桓五年那场兵燹,盛时行自然知道,她想了想,才一笑开口:“既有天狼,便有弧矢,天桓五年那颗天狼星再亮,不也被都统你射下来了吗。”

刘崓没想到她一个京师的文官,居然开口就能说出当年那场大战,难得笑得开了点,转头看着盛时行:“你这是在恭维我?”

“是真心的钦佩。”盛时行十分真诚地点点头:“我十八岁读书读昏了抬头嗑在窗棂上还要哭一场,将军已经可以带兵孤军深入,以一当百破城灭国了。”

面对她这样巧妙的恭维,刘崓没有过谦,也没有喜形于色,只是淡淡一笑负手转身:“御史对边镇之事,知道得还挺清楚。”

盛时行愣了愣,明白自己的话似乎有引起他忌惮的可能,索性实话实说:“下官任职雍州,自然要对此间大事了解一二,何况当年你率三千飞骑灭瀚漠是何等赫赫战功,捷报八百里加急入京,圣人下旨传捷天下,开封府门口都贴着你的战绩,就算我当时只是个总角小丫,也听过京师童谣‘玄鹰骑,飞将军,长驱入漠破胡侵’。”

“什么东西!”刘崓突然转身,面色微沉,眼中全是疑问。

盛时行突然想笑,又赶快忍住,一本正经,一字一顿:“玄鹰骑,飞将军,长驱入漠破胡侵。”看着对面人的眼睛,盛时行清晰地看出了他的尴尬:

“你们京师儿童,都这么无聊吗?”

“是有点。”

刘崓无奈笑着摇摇头,二人又信步于营盘边缘,谈了许多对案情的分析,虽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些关于朝政的敏感话题,可心中也都明白,眼下这桩案子若说与朝政毫不相干,是根本不可能的。

天渐渐黑透,风也冷硬起来,盛时行便辞别刘崓回到车上休息,念着他说的斥候可能回信的话,她与颜幻二人并不敢睡熟,果然浅眠到夜半,马车突然动起来,盛时行掀开帘子,正看到刘冲凑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位不必担心,是斥候刚刚来报,接头的幕后黑手已经找到,听他们交谈,似乎天亮就要拔营往这边来“收货”,都统命我们连夜拔营做好准备,盛御史你们不必下车,随大军藏到山丘后面便是了。

盛时行觉得自己还是得直面那些“取货”之人才能看出更多线索,但眼下大军紧急拔营,她也不好捣乱,便先应了,跟颜幻安安静静地待在车里,不多时便听到有条不紊的搬动东西,套车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低声交谈,抖动帐幕的动静,盛时行想着刘崓那顶宽阔如厅堂的中军大帐,很是替他发愁——这么快就能收起来吗?

可当黎明到来,她走出马车站在高处眺望,却见昨夜还是篝火连营的那片空地上,莫说扎营的痕迹,就连篝火烧过的焦土都被仔细掩藏好了,一切都恢复了平平无奇的荒凉戈壁样子……

盛时行拉着同样瞠目结舌的颜幻,轻轻叹了口气:“古人云名将用兵如妖似仙,今日我是真的见识到了。”

回到山丘背后,盛时行看到三位兵士正在有条不紊又迅速地卸下铠甲,穿上山洞里那三人的外衣,颜幻看着其中一位眼窝深陷,虬髯横生的兵士,低声叹道:

“嚯,这大哥的易容术也太厉害了,跟真的波斯人一样。”

旁边刘冲“噗嗤”一笑:“他本来就是真的波斯人。”

盛时行闻言心中一动,仔细观瞧下,果然发现玄鹰骑里有不少异族兵士,不但有虬髯色目的波斯人,也有身材高大,容貌很像斡喇人的兵士,心道怪不得人说雍州兵胡汉一体,颇有盛唐遗风。

眼看众人差不多收拾宁定了,盛时行才在人群中找到刘崓,走过去说了自己的想法,刘崓想了想微微颔首:“我已经让他们去布置洞里了,稍后我带几个人陪你进去躲着。”

事情紧急不容大意,盛时行也就没瞎客气,点点头表示全听他的。

玄鹰骑这边好整以暇等到午后,才有一直跟着匪人的第二组斥候来回报,说那些人快到了,刘崓带着盛时行来到洞内,向三个装作匪徒的兵士又叮嘱了一番,就带着盛时行和两个手下妥善躲好。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洞口有了动静。

听着外面传来生硬的汉话说出匪类的接头暗号,盛时行还有点紧张——她不敢完全确定那三人就一定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耍心眼,不敢既然已经来了,至少是不会给人跑了……

不过事情比她想的更顺利些,洞外的人没有怀疑,留了两人看守着,其余七八个鱼贯进入洞中,看着装作匪人的三位军士恭恭敬敬打开装满幣赏的木箱,又伸手要信物,查验过幣赏数量后,看似领头的匪人掏出一块雕刻了花纹的木牌,那波斯军士也拿出之前搜出的匪人木牌交过去,对面将木牌插好出示给他看,那波斯军士故作谄媚地笑着行礼,按盛时行之前嘱咐的开口:“小的还想问问,咱们究竟是给哪位‘大人物’办事,说好的事成之后……”

对面那人闻言面色一沉,盛时行想着对面人多势众,难免有些揪心,旁边刘崓却轻轻拍了拍她胳膊。

盛时行转念一想暗笑自己多虑,不过很快情势就证明,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对面匪首阴冷一笑:“跟你联络的人就是这么教你的?不该问的别问,该给你们的,肯定是……”他看似示好,上前拍了拍波斯兵士的肩膀,实则暗中用力扳着他,另一只手拔出早已藏在背后的锋利匕首直刺他胸腹。

那波斯兵士向后一缩,大喊一声,来“取货”的匪徒们亦是图穷匕见,纷纷拔刀欲取剩下二人,从盛时行的角度看,那匪首的匕首已经刺中了那波斯军士!

一声惊呼到了嗓子眼,又被她生咽回去,就在此时,却听那匪首反而一声惨叫,手中匕首铿然落地,捂着手腕嚎叫起来:

“不对!硬点子,快逃!”

盛时行还没反应过来那波斯军士是怎么反制匪首的,就听耳畔一声冷哼:“逃?森罗殿门开了,还往哪儿逃。”

刘崓声音轻轻的,混在对面军士们擒敌的呼和声中并不怎么清晰,可盛时行却觉得,就算是阎罗王本尊驾到,也就这意思了。

盛时行已经开始担心匪徒的性命了:“嗯……刘都统……”

“我知道,留活口。”刘崓起身,将后面三个字大声念了一遍,几乎在他话音落定的同时,七八个匪类已经尽数失去了知觉。

不过是原本三个伪装的兵士,加上他带进来的两个人,就在须臾间打昏了对面所有的匪类。

此时外面的兵士才进来,帮同袍们将匪徒拖出山洞——自然外面望风的两个也已经被控制住了。

盛时行很认真地怀疑——他们是怕一下子进来人多了打瞎乱,可能会误杀人犯……

盛时行跟着刘崓走出山洞,抬头看他似乎是不太适应洞外的骄阳,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十分挺秀的鼻梁被阳光晒得皱了皱,盛时行注意到他鼻梁左侧有一颗小小的痣,让他的侧脸显得更生动了许多:

“天儿挺好,趁热审吧。”刘崓似乎也有几分轻松,这样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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