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第二更

没见过真正恶人的乡亲们是想象不到人究竟能恶到什么程度的, 贺庆不想吓到陈支书,支支吾吾的透了一句:“月初老郭刚来的时候说起的那个地主你们还记得不?”

老支书点头,他记挂着外头的事, 特意打听了打听, 其实真不是多坏的人,当地主的时候租子不算离谱, 也不像《白毛女》里的黄世仁那样欺男霸女,就是祖上有点钱置办了些地。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地扫厕所,听说还挺能干, 和他老婆子包揽了三条街, 打扫的很干净,住在县里的人很多都认识这一家, 也没把人家怎么样。

“死了。冻狠了病死的。”贺庆叹口气:“他儿子脱了自己的棉袄给他穿,结果儿子的命也搭上了,那些人就扣下人罚站, 活生生给……老婆子想不通,一根麻绳结果了自己。”

“里头开会的人……那个姓孙的,还踩在老头身上让照相馆老丁给拍照,说‘让坏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贺庆眼圈都红了,他不疼那老两口,两个老的毕竟活了那么大岁数,早年也享过福,没了倒也不用受罪了。但他心疼那大小伙子,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地主家的‘狗崽子’, 然后就跟着爹娘搬进了原来宅子的门房住,真就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又爽朗又孝顺。还是贺庆小儿子的同学, 他小儿子曾为这个同学求过他,说想让给他同学找个好点地方下乡插队,比留在城里强,但那娃怕他一走爹娘就没着落了,硬是留下当了挑粪工,这几年罪是没少受、也把婚姻给耽误了,现在还叫人害了命,生生疼死人!

林星火的喉咙动了动,噎的难受。

“咱们县斗死人了?”老支书手僵住了,松县自来平稳,学生娃一阵一阵的闹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上一次这样的事还是六六年隔壁县里的。

贺庆笑的比哭还难看:“人家工作组不承认,甚至还遗憾来着,遗憾死了人却不能算是他们的工作成果!”

那个曲组长当着县里所有领导的面跟学生娃演讲,说什么“做工作要实事求是,坏分子是病死的、自己死的……www.youxs.org,因为坏分子到死都没有觉悟,都没有改正!”还拿那小伙子当典型,说他如果真是坚决与坏家庭划清界线,就该在大家斗争他爹的时候给他爹泼一盆水表明立场……现在死了是咎由自取,死的轻于鸿毛。

“吓得学生娃们也不敢跟着闹了,但这群人就是不罢休,非要做出什么成绩。”贺庆抹了把脸:“省里的通知是张主任自己掏钱让人坐火车取回来的。”不然还得晚几天才能下发,可饶是这么着,也没能防住这些疯了的人。

贺庆真觉得这个工作组的人都不正常。张主任用自己的私人关系给京市打了电话,那边的人提醒说这次下放的工作组的确有一些特别激进的,让千万注意着点。张主任放下电话就说:“这他娘的是怕死的遇上了送葬的——倒霉透顶!”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咱们……”

贺庆话没说完,林星火就打断道:“他们商量说要在河滩农场搞一次激烈的批评大会,让农场的人互相举报,谁不举报就斗谁。然后让人挨个上台做检讨,检讨深刻的人下台,但举报这个人的人就存在举报不全的问题,应当拉出来批评;检讨不深刻的人在台上跪着看其他人扇他们自个巴掌,直到所有人都深刻检讨后扇巴掌的人才能停下手……”

贺庆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忒歹毒了,简直把人给逼到墙角里去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搞!”老支书先不肯,这些‘老先生’们没少给屯里做贡献,只说每个社员身上的新衣服就都是人家的功劳,还一个个都是做烧饼的卖汤圆,多面手!

这时候里头跑出来个小兵,着急忙慌的就来拉贺庆:“里面让扒了屋子的土坯搭台子,班长拦不住,他们想干啥?”

经了狲大爷毛爪子的屋子,也得他们有这本事扒才行呐。

里头的老宁和方同俭等人却不知道,生怕扒开土坯露出火道连累整个不咸屯,都用身子去挡住土墙不让扒。

反孔工作小组的人骂了两嗓子,就冲老郭等面色难看的看守道:“这可不是咱们要武反!”

这些人满是为难的黢黑脸上却带着一双兴奋的双眼,有的把手臂高高举起,还有上脚就踹的,先前受伤又受气的孙铁鞭伸手就揪住了一个女同志的头发,手里攥着皮带扣往人眼睛上戳——

“老何!”她丈夫生挨了曲组长一脚,伸长手臂要去替妻子挡。

孙铁鞭更兴奋了,挥舞下来的手臂都带出了风声:“啊!”

冲进来的林星火等人就看见孙铁鞭抱着自己腿在地上哀嚎,张开手护着土墙的何松兰靠在墙上没动,她丈夫手背上有一道血口,从虎口到手腕,很长,但只出了一点血。

曲组长也愣了下,他就在旁边看见了,孙铁鞭就是自己太激动,使的劲太大收不回来,滑过臭老九的手直接给她自己插腿里去了。

不过皮带扣能有多长,再说还穿着军大衣和棉裤呢,一点小伤,用得着嚎成这样子吗!

“行了,小孙!”曲组长道:“小贾,你把小孙扶起来。”

那个叫小贾的就松开老宁的衣领子,扔下棍子,过来扶人。

小贾的眉头皱的死紧,一面双手用力搀,一面不满的道:“你倒是自己使点力啊!”跟拉扯条死狗似的费劲!

孙铁鞭起不来,她撒开手大家伙儿才发现那方形的皮带扣被她自己捏成了一条条,可不只是铜舌头那么点长了,只看露出她腿的这头就能发现这玩意尖利的很,比铜钎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咋这么大劲?”连他们自己的组员都吃惊。

孙铁鞭脸都疼白了,她也不知道啥时候把皮带扣给攥成铜条子了。

“这么着不行,先拔出来好止血。”曲组长没好气的让小贾给她拔下来。

小贾先是单手,然后两只手都沾满了血,咬着牙说:“不行,组长,插骨头里了。”

何松兰的丈夫赶忙把妻子护在了身后,这要真戳在眼睛上,妻子还有命活?

孙铁鞭攥着小贾衣服的手用力到变形,连连摇头求饶:“不能再拔了,疼死我了!”

曲组长点点头,小贾直起腰来,军大衣嗤啦一声被孙铁鞭拽裂了。小贾慌忙去捂口子,但已经来不及了,从里面掉出来好几样东西。

“好哇!你敢贪污!组长,这根钢笔我见过,是先前那地主儿子的笔!”立刻就有人举报他。

还有人要抽农场人的手收回来直接抡到小贾背上。

……

“他们对待‘敌人’凶狠,对内部人更残忍。”贺庆喝了口水压惊,不知道那场闹剧到底怎么发生的,反正就是一连串的互相检举揭发,狗咬狗一嘴毛。

最后十个人伤了三个,贺庆不愿掺和他们内部的事,送瘟神一样赶紧让老郭带人压回城里去了。

“暂时应该牵扯不到咱们了。”贺庆对赶过来的郭部长说:“我早跟你说过了,不用来人不用来人,你咋这么不相信咱们自己的老同志呢。”不咸屯有林星火在,贺庆从不担心武力的事。

今天早晨知道反孔工作小组摸到不咸屯这边来后,张主任在县里主持工作,贺庆匆忙就带着小陈追了过来。而武装部的郭部长晚了一会,他是带足了人直接开了卡车过来的,就怕贺庆控制不住局面,最好得用武力救人。

结果刚到不咸屯,就遇上自己大哥黑着脸死命的赶骡子,www.youxs.org,他还以为是工作组对农场的人下死手了呢。

“回去得好好刷刷车兜子!”郭部长不大高兴,他的卡车被老哥征用了,怕爬犁太慢,三个受伤的人死半道上。结果自己的兵只好给那十个斗的拉不开的人腾地方,白白浪费他的汽油!

贺庆拿起一沓子写满字的纸敲敲手掌心,这都是方同俭速记下来的那些人的罪证,只要往上头一交,想是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工作组了。

但大家都没想到雪球会越滚越大,居然真的惊动了京市里的大人物们。

不过这是‘斗士’们的内部问题,与林星火和不咸屯无关,就连松县也只是在最初几份文件的上一闪而过,压根没人在意这个作为初始地的偏远的小县城。

直到十二月份的一天,大雪都把山给封了,张主任和贺庆坐着狗拉的爬犁亲自跑了一趟。

两个人一进大队部的大礼堂,就啧啧个不停,真暖和呀,真亮堂啊,也真是热闹!

张主任笑眯眯的跟老支书握手:“这么快就安上电灯啦?”

老支书从怀里摸出块老旧的怀表,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时间,竖了竖食指:“听!”

熟悉的《歌唱祖国》的雄浑旋律响起,“新华广播电台《首都报纸摘要》……”

“哟,正九点,你们还听上广播了!”张主任大笑。

老支书特别自豪,伸手把周亮招呼过来,给张主任介绍:“这个娃对电器特别精通!小林捐给大队的收音机用电池的,咱们都舍不得用,结果这娃跟人家安装风车的工作人员请教,白天黑夜的免费给人家帮忙……嘿,还真让他改成了!”周亮这孩子聪明的紧,这下子不看他媳妇腊月的面,大家也都当他是自己人了,更别提好些小子都粘着他,巴望着能学着攒一台最简陋的收音机……

“哟,小林手里拿的是啥呀?”贺庆瞪大眼望着前头。

老支书更欢喜了,带着两位领导走到近前,就见林星火和魏春凤并排坐着,一个用缝纫机绣枕套,一个单纯用手,可两个人的速度居然差不多。

“这枕套不比百货公司卖的差吧?”老头的嘴快咧到耳朵根,这线啊布啊,全都是用屯里的棉花从无到有的一点点造出来的,颜色都是自己染的!

现在屯子里办喜事,爹娘亲戚们再也没有十几家凑不出一床被子枕套布票的事了,他们能自己做!

“咋还绣上这种枕套了?”贺庆问,反不能是林星火要嫁人了吧?

林星火双眼无神,她一边机械的飞快绣手里的鸳鸯枕套,一边和兔狲交流第十二次造炼丹炉失败的心得。闻言才艰难的咧嘴笑了笑:咋能不绣,她现在是全屯人的姑,屯里有嫁娶喜事的时候她得做头席的,都当姑了,哪能不随礼?

其实要是在家里,她压根不用动手,御物术使出来,几十根针乱飞,两分钟就能弄完一对枕套。但这不是得对着被社员们抬到大礼堂正中的那个三条腿的葫芦炉反思么?为什么都第十二回了,弄出来的八卦炉还是脱离不了葫芦形?

“嚯!”张主任笑道:“你们大队啥都新鲜,这大炉子怪丑,但是真暖和呀,我站在这里都能感觉到热烘烘的。”

“那是,不管烧木材还是煤球,都烧的特别透!”老支书心道,连个烟囱都不用,压根不用担心那啥子碳气中毒。

林星火心更痛了,分针走线之余还有空捅捅狲大爷,让它别来走神听方老白话故事,好好琢磨他们的炼丹炉!

兔狲窝在她腿上,脖子里围着一条满绣的小围巾,心里头琢磨着回去要磨着小伙伴再给绣一条替换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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