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星河镜天之主

在这纠缠他多年的噩梦中,江月行仿佛局外人一般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桑念生摔落剑阁道,他才慢慢地走到十九岁的自己面前,低下头,平静地开口,

“我带回来一个人,很像他。”

伏在地上的少年挣扎着地抬起头,脸上尽是泥泞和泪水,穿过江月行看着剑阁道的方向,绝望地哭泣着,“阿……念……”

“可我不敢......你说,要是我不再去计较分辨,是不是就能当他是......”江月行也看着剑阁道的方向,喃喃自语。

天色渐明,江月行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那间上了锁的房间里,手中这蜃珠制成的小剑就是十年前断在镇狱剑下的,后来枯兰真人将它寻回,交到江月行手中,直到今天才被再次修复。

将它仔细收好后,江月行起身离开了小院,回来的时候带着山中新长的一丛新笋,给桑念生做了碗清淡的鲜笋汤面。

桑念生全然不知江月行前一晚的煎熬,安然睡到早课的时间才被饿醒,刚穿好衣服,江月行就端着那碗蕈汤面,伸手推开房门。

桑念生警惕地审视了一眼,发现没什么自己不吃的东西,于是飞速打理好自己,坐下准备补个早饭,一边问,“师兄,真的不用再折花了吧。”

“不用了,过段时间宗门有贵客要来,师父不在,我须得替她忙一阵子,你先去紫衣堂中听学,先明白仙道修行之理。

太好了,有事去忙,就没空试我了!桑念生含糊地嗯嗯两声,埋头吃面。

“昨晚不是吃得挺好,这么饿?”江月行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面无表情问。

“是师兄做的太好吃了。”

桑念生发自内心地赞美道,半点掺假没有,江月行只要不存心整他,那手艺是一等一的好,而且是他从小吃惯的口味,真是太香了!

“哼......”江月行并不吃这套,继续道,“下月紫衣堂有例行堂试,你须得过关,否则以后每日加两个时辰的经卷研习。”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既喜欢吃我做的饭,就不要去跟其他弟子挤了,我给你做好。”

紫衣堂堂试,是浩然宗内最容易也最困难的课业,说容易,是因为不需实战全靠书写;说困难,则是因为宗内更重剑道修行,弟子们虽也听讲学,但是都不愿意花时间去钻研那些难懂的经卷,是以基本都是考不过的。

当年因为无法感知天地灵气,芳龄七岁就已经被判定无缘仙道,所以从前他根本不与其他弟子一般修习,成天只跟着江月行随便学学,一听要让他去听学考试,桑念生不由得有些头疼。不过,总比三天两头被试来试去的好,不就是听学嘛。

紫衣堂中,一大群不过六七岁的小弟子端正打坐,稚气十足地声音正跟着念诵经卷。

右侧最边一排,赫然坐着赵君辞、林景风、桑念生三个早已成年的“大”弟子,昏昏欲睡,耳边嗡嗡嗡嗡全是紫衣堂执事清枢真人的声音,稍一打瞌睡,锐利灵气就直冲脑门打过来。

清枢真人执掌紫衣堂多年,最擅长的就是抓包,只要偷懒走神必然被他发现,更何况他们三个在这群小孩子当中简直鹤立鸡群,想偷懒都没办法。只能痛苦又尴尬地跟着小弟们一起听学。

江月行说到做到,每日虽不见人,但是一日三餐全都给他做好了装在食盒里,林景风日日看着桑念生带来的餐饭,只觉得越看越不顺眼。

花样百出,清鲜无比,更有盛夏时令鲜果为伴,于是酸溜溜道,“这几日宗里上上下下忙成那样,还有空天天给你弄这个,江月行将你当个小孩子照顾呢。”

桑念生莫名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不是也这么照顾我和无缺的吗?”

林静风怒道,“那是因为我是开宗大师兄!而且我做的你们吃吗!三天两头说我做的是猪食,跑出去吃饭的是谁啊!”

“你们俩不要交头接耳!”紫衣堂执事清枢真人一指灵光飞来,砰地打在林静风额头。

所谓蝉鸣催眠,暑热催命。在这种天气里每天强打精神听学,晚上还得对着枯燥经卷背诵默记,桑念生每日哈欠连天萎靡不振,江月行依旧忙得不见人影,只是在某日给他留了个信,

“山中某处有一个冷泉,宗门中人少有知晓,暑热难耐,可以去浸浴清凉。”

桑念生心想终于说了,那处冷泉他其实知道,但是因为是幼时某次江月行带他出去游玩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入口处藏于一条狭窄山道后,更有藤萝高树遮蔽,而且宗内弟子多能以自身灵力抵御寒暑,几乎没有人会去山中浸泉。

林静风听到有这种地方,瞬间清醒了不少,“这么好,那我叫上无缺,我们一起去!”

“冷泉?哪里,我也要去。”赵君辞正杵着胳膊半睡半醒,忽然听到冷泉两字,也来了精神,甚至还带上了一些非常纨绔子弟风格的戏水之物。

到了冷泉边,林静风、唐无缺、桑念生均是目瞪口呆。

旁边被人搬来了一大堆兰蕙香料,数根檀木球仗,几个羊皮彩球......还有一些白晶青玉雕琢而成的小马小鹿等物..........

赵君辞则自然无比,三下两下脱掉衣物,往水中扔了几个药草香包,再将那几个彩球和两匹玉马推入水中,哗啦一声跳进去,那小马竟使用灵矿制成,在水中悬浮飘荡!赵君辞赤身裸体大马金刀地骑上去,快乐地开始戏水玩闹,“看着干嘛,下来啊!

几个没见识的山人都被这荒淫无耻的皇室作风震惊,顿时兴起,也赤条条地跃入冷泉中,嘻嘻哈哈开始骑马打球,潜水嬉闹,赵君辞水性最佳,甚至潜入水中顶起那彩球,弄起水花无数,相互泼洒,欢声笑语。

“师弟,那江月行对你怎么样?”林静风靠在桑念生旁边,舒服地半身浸入冷泉中,随口问道。“还行啊,怎么了?”桑念生略略奇怪。

“你上次说那师兄,是江月行啊?”赵君辞又听到他们的谈话,凑过来,一脸怪不得的表情,桑念生更奇怪了,“他怎么了?”你们一个个这表情。

“哦,他啊,你看他那身打扮,不奇怪吗?宗内弟子谁像他那般浑身叮叮当当的。”

“也,还挺好看的啊,有什么说法吗?”桑念生这才想起来,最初见到江月行那琉璃头冠,自己也是很惊讶的。

“啊,你不知道啊,”林静风脸上浮起八卦的笑容,“我这段时间在宗门里听了不少事情,就有他的。”

你这么八卦的吗,大师兄?

“他前些年好像修行走火了一次,被一个佛修大师救了,此后他就开始道佛双修,据说身上那些琉璃啊璎珞啊满身,都是佛门的东西。”

走火?他那师兄在仙道一途从来顺利无比,怎么会这样,桑念生忽然有些想知道这十年里江月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成日在山下看云涛崖,却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他这些年里过得怎样。

“不过,他这么一打扮吧,宗门里那些师姐师妹们可就更喜欢了,宗门里人人都白衣仙姿,再脱尘绝俗也流于俗套了。就他一人冠饰繁复,衣带璎珞的,啧,不知道多少女弟子天天盼着能与他结成同修呢。”

林静风一杖挥出,将一个彩球击到桑念生那边,“要 让她们知道江月行每日伺候你一日三餐的,不得......呵呵呵呵。”

桑念生一掌将那球拍飞,“你少胡说,什么伺候我,你到底去哪里听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知道的还多呢,宗里秘闻轶事,大到哪位真人抓了哪些妖,灭了哪些鬼,小到哪位师姐师妹心悦哪位师兄师弟,我全都知道!”林静风颇为自豪,开始跟唐无缺相互砸那彩球,哗啦哗啦水花一片,边玩边说道。

“大师兄,那,过几天要来的贵客是谁啊?”唐无缺那边年长些的师兄也去帮忙了,才有空能来玩水,心里很感激这贵客。

“嘘!这个我知道!”赵君辞从稍远些的地方游过来,“对外说是元尊好友,其实是,”他挑挑眉,又不说了。

“快说!”数日一同听学,更兼一个池子玩水,其他人已经完全忘了这随性的殿下好歹也是皇子,此时见他贱兮兮的样子,纷纷击起水花去泼他。

“唉唉,是药仙子!不许说出去!”赵君辞奋力回击,抓过彩球一个一个往其他人头上扔,“不许说!不许说!听见没。”

原来是她,桑念生心想,这倒确实是贵客。

这星河镜天,论起来可算是仙门中最具仙灵之气的一处,它远在海外一处悬岛之上,据说整个岛屿其实是一株巨大的古木,岛上灵气充沛,遍布灵草奇花,而且这一脉多是驻颜有术的女修,精研医理,炼丹制药,在外游历的弟子容貌姝丽,广行医道悬壶济世,因此民间又称星河镜天为仙女木岛。

“她们怎么会来浩然宗?”桑念生并未听说两宗之间有什么交情,星河镜天孤悬海外,与所有仙门宗派世家都甚少来往,他之前在浩然宗从未见过。

“来看我啊。”赵君辞自豪道,“顺便看我师父一眼。那可是真仙子,来了我带你们去看!”

“欸?师弟,你这怎么回事?”赵君辞忽然看见桑念生胸口一道浅淡的伤痕,关切地问道。

“哦,小时候受了点伤,留了疤而已。”桑念生胸口那道伤疤,正是当年镇狱留下的,现在只留下极浅淡的一道红痕而已。

“啧,就是因为这个,师父对你偏心得要上天了都!”林景风游过来,瞥了一眼道,“你现在不学无术什么都不会,全怪他舍不得你吃苦。”

桑念生猛地一掌拍在水面,朝林景风挥去,“你不也什么都不会!”

“哦哦,没事了就好。”赵君辞往唐无缺那边躲了躲,省得被他俩得水花溅到,忽然像想起什么笑话,哈哈哈笑起来,“哎,别说,江月行那模样,倒像我爹宫里的年轻妃子戴的东西哈啊哈哈哈啊哈哈。”

江月行回来后没见桑念生,便来冷泉寻人,刚走到入口附近,就听见里面嘻嘻哈哈声不绝于耳,正奇怪想进来看看,就听见赵君辞那

“年轻妃子”的评价,以及越加响亮此起彼伏的哈哈哈哈哈,其中桑念生的声音最大。

“................”

“哎师兄,这水怎么有点热了?”唐无缺掬了一把水,拍到脸上去感觉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其他几个人。

“诶,我也觉得有点,诶,不对!怎么这么烫!快快快,起来!”

四人被这忽然变得烫人的泉水弄的着急忙慌一通乱跑,百思不得其解。

一场急雨,炎气尽消,山色新洗,重檐滴露。

那传闻中的贵客终于到了,准备了那么久,其实药仙子在宗内逗留不过三日,所见之人也只寥寥数人,大多数弟子是在她告辞离开那天方才见到这传说中的人物。

唐无缺老早就趴在一棵高大松树上,还招呼站在下面蹙眉的桑念生,“师兄,上来啊,这里能看到她们的。”

桑念生只觉得这小师弟有毛病,又不是不让看,人家光明正大站在那儿,你直接去打个招呼不就完了,躲在这里作甚?

而且还招呼他,桑念生心中顿时不快,唐无缺已经学了引灵,以灵力上这么高的树不过一下,他却不行!无论如何不愿意在唐无缺面前左右借力蹦上去,他皱眉道,“不去,你给我下来!”

十余个身着蓝色道袍的女修正站在观道台外,神色淡然,姿容秀美,唐无缺看得出神,丝毫不理桑念生。

桑念生正准备一记石头将这师弟打下树来,肩膀被人一拽,赵君辞的声音响起,“哎呀,你跑哪里去了,快快快,跟我来。”说着拽着他就走,桑念生莫名其妙,“殿下师兄,你这是?”

赵君辞只不作答,拽着他匆匆往山门方向跑,老远看到星河镜天那些女修的身影,他便开口呼道,“仙子,仙子!”

为首的一个女修听到他的声音,回身灿然一笑,霎时间整个云涛崖仿佛荷风乍起,竹露轻滴,桑念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绝美的年轻女修,心想世间竟还有这么美的人。

“仙子,这就是我在宗门的好朋友,何……那个,名字不重要,不重要。”赵君辞跑到她面前,一拽桑念生,小声道,“这是药仙子,星河镜天之主。”

桑念生:“!!!”

竟然就是她,星河镜天每一位主人都叫药仙子,乃是那一辈弟子中医道修为最高的一人,仙女木认她为主,可以用灵力在岛上培植任何所需的花木草药,说她能起死回生也不为过。

“殿下,从我这里骗了十瓶归元丹还嫌不够?又想来讨些什么?”药仙子看着容颜绝世,空谷幽兰,开口却活泼灵动得很,与其他女修一起,对着赵君辞逗趣玩笑起来。

“是,仙子莫怪,这位师弟与我情谊甚笃,我想为他求几瓶丹药,助他修行。”赵君辞在这绝美仙子面前也收敛不少,语气温柔清亮,言谈之间竟然真的有了几分皇室子弟的模样。

药仙子笑着点点头,走上前来,”哦,原来是拿我的东西,去做你师兄弟间的人情去啊。“

桑念生忽然心中一沉,暗道不好,这药仙子有多少本事他根本不知,万一被她看出些什么……忙退后道,“仙子,不必在意殿下师兄所言,我天资不佳,修行也不努力,还没有结丹,也......应当也用不上灵丹。”

药仙子见他窘迫,温和地笑了笑道,“既这样,那我便如寻常医者一般,助你调养身体好了。”

说着抬手轻轻拂过桑念生眉间,桑念生躲避不及,心中略一惊,却没见她有什么不同的神色,慢慢放下心来。

“这位........既不便告知名讳,那我也称你一声师弟吧。仙道修行,结丹与否并不重要,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师弟无需介怀资质,修行更不能急于求成。”

药仙子双目明亮,其中更透出温和的善意,让桑念生觉得很是舒服,便点点头,”谢仙子。“

药仙子说完,便转向赵君辞道,“我先回岛,答应你的丹药一月后送到。代我问你母亲安好,如有所需,再传信给我。”

赵君辞知道她要走了,便郑重地执仙门礼道,“母亲的眼疾,幸得仙子医治,感怀在心,无以为报。”药仙子却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桑念生耳中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师弟,众人之疾皆不欲人知,是以单独传音给你,切勿见怪。我方才所观,师弟心魂似有不稳,我所制丹药可以缓解,但还需谨记,修行切勿太过强求,如需细查,日后可来星河镜天寻我门下弟子。”

这这这,这药仙子也太体贴了,桑念生感叹了一句,“这可真是仙子啊。”

赵君辞拍拍他的肩,“怎么样,师兄够意思吧,这趟来,她就单独见了元尊,我,你三个人。你怎么谢我?”

“元尊?”桑念生奇怪道,赵君辞扬扬眉,“主要是来看我!我娘原来就是星河镜天的人,元尊嘛,他是我师父,就顺便见见,帮他调点助益修行的丹药,意思意思。我那老妖怪师父早就长生了,不定我死了他还是那样,需要个屁的金丹。”

殿下,你刚才那正经模样果然是装的。

数日后紫衣堂堂试,在宗门内掀起了一点小小的风浪,因为林静风作为入门弟子,得了榜首,而且

“大师兄是创派以来第一个所有卷宗都答对的,清枢真人大为赞赏,专门将他的答卷刻成了碑,立在紫衣堂门口,还加了感影咒,让这一轮没有过关的弟子全都来这儿观瞻。”

唐无缺昏昏欲睡,“而且,以后但凡有弟子路过这里,都能听到碑文……”,

桑念生与他一起坐在那足有十余丈的石碑前,石碑毫无感情地将林静风的答卷反复吟诵,魔音灌耳。

赵君辞也在,看见他俩,推开人群挤过来,抱怨道,“你这些师兄怎么都这么能耐,他当浩然宗是书院呢?”

“我也没想到......”桑念生了无生趣地回答。想到未能通过堂试,等着自己的那”每日加两个时辰的经卷研习”,顿觉生无可恋。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