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扑火之蛾

正义堂里一片昏暗,四人进到里面,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只觉得眼前一黑,鼻中涌入浓烈的血腥味,接着一阵清风吹来,气味又在瞬间淡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习惯了黑暗后,他们才看清堂中的布局。

一张巨大的八仙桌摆在堂中,上面只有两盏灯火,一盏在对面,照出朱泰野的脸,另一盏在门口,能让四人勉强看清楚桌边的四张椅子。

周围的窗户全都打开,灯火在风中摇曳。

左边,李再尹和刘悦的脸显现出来。

四人都觉得脚下有点黏稠,什么东西粘着鞋子,走起来颇为难受。

“坐吧。”朱泰野露出笑容,说话颇为和气。

见到他的笑容,四人便稍稍放心下来,往前走了几步。

四个椅子后面分别站着一个士兵,将椅子给他们拉开了一些。

坐定之后,孔彦缙看到陈新走到朱泰野后面,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把那块金子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朱泰野点点头,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孔彦缙,两人的眼睛正好在空中撞见。

孔彦缙立刻移过了眼睛。

“退下吧。”朱泰野挥了挥手,将那块金子收了起来,然后朝孔彦缙等人笑道:“四位莫要紧张,方才本王有事在忙,怠慢了各位,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着,他转向一旁的刘悦道:“有茶吗?给四位上盏茶喝。”

“不......不用了。”孔公明见识过朱泰野的手段,忽然见他言笑晏晏,表情柔和,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心中却总觉得有些不安,只敢将屁股坐在椅子角边以表恭敬。

他的腿撞到了桌脚,将那歇息已久的飞蛾撞的醒了过来,惊慌地重新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屋中昏暗,其他三人看不到他的动作,却也能从朱泰野的语气中听出友善来,心中略略放松下去。

“县令公身体还好否?”朱泰野关心道:“我这儿素来顽劣,方才有不礼之处,还望县令公多多包涵。”

孔公明看到他身后的朱阳锦走了出来,忙道不敢:“公子性情豪情逸致,颇有王者风范,臣有幸得教化,实乃三生有幸。”

朱泰野笑了笑,转向孔彦缙道:“衍圣公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殿下客气了。”孔彦缙开口道:“不知殿下将我等唤进来,有何吩咐?”

“谈不上什么吩咐,只是想问四位一个问题罢了。”朱泰野脸上仍是带着微笑,说话也极为轻缓,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别以为如此姿态,我便不向朝廷上奏折了。”说话的人是孙顺义,他以为朱泰野是怕了,冷哼一声道:“不过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若是将功改过,将兵马交出来,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到时我再向太后进言,你有守辽大功,便封你为鲁王也不是不可的。”

“如此,那就多谢孙知府了。”朱泰野的笑容更盛,甚至朝他拱了拱手。

孙顺义见他这般表现,越发觉得是朱泰野怕自己向妹妹,也就是当朝太后告状,撤了他的藩,因此才想着讨好他。有心再要指教他几句,眼光一瞥,正好看到一旁的李再尹和刘悦两人的脸。

他们的脸色很奇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但又迫于形势不敢笑一样。

孙顺义心中咯噔一下,不再说话。

“不知殿下想问什么,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孔克昫抢先道。

“这位是?”

“臣叫孔克昫,是孔府五十五代孙。”孔克昫站了起来行了一礼。

朱泰野笑着挥挥手,示意他坐下道:“原来这位老丈就是大名鼎鼎的孔克昫啊。”

“当不得,当不得。”孔克昫连连摆手。

“听闻老丈生曾于南京国子监就读,不知见过洪武皇帝否?”

这种聊天谈话的氛围不仅让孔克昫放松了下来,也让其他人三人也舒了一口气,孔公明将屁股往椅子里面移了点。

那只飞蛾刚才吸血吸的很饱,身上全是能量,在堂中盘旋了几圈,仍不觉得累,反而越飞越有劲,在空中上上下下,颇为自在。

“臣见过。那年是洪武二十三年,臣才九岁。”孔克昫道:“那日我等学子在堂,陛下进屋看望我等,勉励了我等一番。臣每每午夜梦回,往往情难自禁。”

朱阳锦站在黑暗中,想问一下他朱元璋到底长的什么样,是不是鞋拨子脸。但此时气氛诡异,他只好将这句话咽在了心里。

“老丈倒也是真性情。”朱泰野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几张黄纸,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了看,翻找出一张后,默读了起来。

孔克昫见他忽然丢下自己,看起了一张纸,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后,朱泰野重新抬起了头,转向孔彦缙问道:“衍圣公,你今年多大了,有几个孩子?”

他的问话很直白,孔彦缙便有些看不起他,暗道武夫终还是武夫,面上当然不敢表露出来,恭恭敬敬道:“臣今年四十有八,已有一子一孙。”

“好福气啊。”朱泰野点了点头,又在那几张黄纸上翻找一阵,拿出来看了。

又是一阵沉默。

“令子今年二十有八,孙才一岁。”朱泰野道:“他体弱多病,身体还没有你好,你需得给他多多加以调养才是。”

孔彦缙越发搞不懂他的意思,只好闷着头说是。

“将你四人放在最后,非是懈怠你们,反而是看重你等。”朱泰野将手中的纸交给了刘悦和李再尹,朝四人道:“京师危如累卵,我欲进京勤王,又恐朝廷以为我心怀不轨,要如何应对?”

四人沉默片刻,孙顺义最先说话:“朝廷有祖制在,藩王不可入京,你怎敢逆命为之?”

“非是本王情愿,实在是京师危如累卵,本王也是大明宗室,手握重兵,又怎可坐视不理?”

“既如此,殿下何不将军权交于手下?”孔彦缙忽然道:“若是他们有功,也能算到殿下头上,届时我与孙同知一齐上书,言殿下赤胆忠心,鲁王府之乱,亦可平矣。”

朱泰野笑着道:“二位都是此意吗?”

孔彦缙和孙顺义互相看了看,他们两个一个是当场太后的亲哥哥,一个是衍圣公,料定朱泰野不敢动他们,一齐道:“正是此意。”

孙顺义还道:“你虽有精兵,但总比不上朝廷,更何况,一府三卫又能出多少精兵?若是放心,便可将军权暂交于我,由我带兵勤王,届时在朝廷面前美言几句,你可得天下贤王之称,何乐而不为呢?”

噗哧一声,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朱阳锦笑出了声,惹得孙顺义脸色顿时变得不满起来。

“放肆。”朱泰野轻飘飘的训斥了朱阳锦一句,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又转向孔公明和孔克昫:“二位觉得呢?”

这两人都是孔府中人,也都是孔彦缙的族叔,孔公明还有一个曲阜县令的任职,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既得利益者。朱泰野去不去京师勤王,都不会损伤他们的利益,自然也不愿看到什么变数。心中是不希望朱泰野真的去京勤王的,因为那样不确定性太多了。

但两人也知道,他们和前面两人不同,没有什么不可代替的身份了,不敢那么生硬的拒绝。

“臣不敢以为,臣是一县县令,也是朝廷官员,自然只能听从朝廷安排。如今朝廷纷乱,臣便只能听任上官差遣。”他的上官当然就是兖州府同知孙顺义了。

孔克昫人老成精,话也含糊不清:“老朽年纪大了,不知其中内详。但今日得见殿下天颜,便知陛下非是凡人,此后必能闻名天下。”

朱泰野嗯了一声,身子靠到椅背上,脸隐藏在了黑暗中。

他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兴趣,懒声道:“刘知州,你的法子不行。李县令,该你了。”

飞蛾飞了许久,终于飞的累了,忽然眼睛一亮,朱泰野面前的火光吸引到了它。

上亿年传承下来的生物信号在它体内流转,这微弱的光明让它痴迷,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椅子上的四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刘悦和李再尹走上前,从朱泰野桌前放着的纸上各拿起了一张,再让身边的士兵点亮了油灯,一齐念起了纸上的字。

“孔克昫,洪武十四年生,孔子五十五代孙,自幼聪明伶俐,善通文墨,曾与父求学于国子监,常得城中大儒称赞......”这是刘悦的声音。

“孔公明,永乐四年生,孔子五十八代孙,性好学博涉,常聚众吟诗作画,自称海岱散人......”这是李再尹的声音。

孔克昫和孔公明两人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理解他们此时念这个是什么意思,但都知道那纸上肯定是写着两人的事,不由紧张起来。

“不用念前面了,直接快将后面的罪责念出来,还有两个人等着呢。”朱泰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语气忽变,全然没有一丝友善,只有森然的杀气。

刘悦依言加快语速:“永乐十年,孔克昫入鲁王府庆鲁王长子初生,与鲁王相识。两人皆是修仙之人,一拍即合,相交莫逆,正有一山野之人送书,共阅之。初时以金石炼丹修行,后无果,以新妇经血练之,渐觉无用,竟遍寻妊妇,剖开其腹,以新生儿之胎盘为药引......”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将本已经消散许多的血腥味重新吹了起来。

两个士兵突然冲到孔克昫身边,一人压住他的手臂,另一人从身后抽出一条麻绳,快速在他的脖子上套了两个圈,然后用力地往后拉去。

孔克昫猝不及防,只觉得脖子先是一阵剧痛,紧接着无法呼吸,想要用双手去拉那条麻绳,却被旁边士兵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全身上下,只有两只脚还能动,胡乱地在桌子下面踢了起来,将桌腿踢地咚咚直响。

孔公明大惊失色,想要站起来,忽然脖子一紧,麻绳绕脖三圈,眼前一道身影闪过。

紧接着,他的椅子被猛地往后拉了一下,整个人没有了支撑,重重倒在了地上,然后,一个士兵走过来,按住他的腿。另一人则是踩着他的肩膀,身子也倒在了地上,用力往后去拉绳子。

他脚不能动,两只手往后胡乱抓去,抓到了一只有力的手。用力抓了几下,却连衣服都没有抓掉。

与此同时,李再尹的声音快速响起:“孔公明正统五年任曲阜县令,自就官后,无一日不饮酒,无一天不做乐。县民因地龙翻身而饥贫,其不以为意。数人于孔林捡枝取暖,其勃然大怒,以重枷戴之数月,每日游街,致之腰残身死,弃尸于野......”

脖子处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不管是李再尹的声音,还是孔克昫踢桌子的声音,孔公明都已经听不见了。他用仅剩的理智,双手去抓脖子处的绳索。但那士兵用力之大,几乎已经渗进了肉里。他徒劳地扣进了自己脖子的血肉里面,也只能抓住绳索的边缘部分,血让绳子变得湿滑起来,他完全使不上力。

那只飞蛾看准了桌上的灯火,猛地往前扑去。但它带起的风只是让灯火微微闪烁了一下,却让自己的翅膀燃了起来。

孔彦缙和孙顺义面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两人猛地站起,往后看去,只见身后空无一人。立刻转头看向旁边,原本在他们身后的四个士兵两人一个,正在缢死孔克昫和孔公明,没有空理会两人。

但他们手上虽在使劲,眼睛却都看着两人,嘴角微微抽动,仿佛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灯光闪烁,朱泰野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只有离他们较近的李再尹和刘悦,用冷冽的眼光看着两人,嘴里一直在说话。

“正统十四年九月,鲁王朱泰野至孔府祭,言京师危急,须得救援。然孔克昫与孔公明两人,贪生怕死,心生不臣之心。又出言不逊,辱骂鲁王,以致众官愤愤,守卫惶惶,不杀不足以平息群愤,不杀不足以惊醒他人......”

孔克昫两只腿早已经不再动弹,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到他的瞳孔放大,眼角流出鲜血,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上,完全没有了一点生气。

孔公明毕竟年轻些,还有些气。他的脚被按住不能动,两只手一阵乱抓,什么都没有抓到,反而抓的自己的整张脸全是划痕,一道比一道深。

他的脸被自己抓破,血如泉涌,在脸上流淌,仿佛地狱恶鬼一般可怖。

那只飞蛾的翅膀被灯火吞噬,慌乱地飞了起来,反而让火越来越大,很快将翅膀全都烧光,它落在了桌子上,在上面舞动,犹如在跳一支美妙的舞曲。

孔彦缙喉咙发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巴张着,声道里面发出哦哦的无意义声音。

孙顺义茫然无措的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宛如一只无头苍蝇,没有目的的瞎看,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都是汗了。

孔公明双手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在空中顿了顿,终于落在了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拿着绳子的士兵还是不放心,又勒了一会儿后,才放松了下来,放开绳子,将被绳子磨出血的手在他的尸体上擦了擦,伸出食指探了一下鼻息,和另一边勒住孔克昫的人对视一眼,站起身来,朝黑暗中的朱泰野行了一个军礼,大声道:“报告将军,这两人已经勒毙!”

朱泰野身子往前,让自己的脸重新出现在灯火之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向孔彦缙和孙顺义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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