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行还记得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护士，韩清转院那天跟车的护士也是她。
显然，她还没有从心理惊慌和生理麻痹中完全恢复，即使隔着一张桌子，简行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疲惫和对警察的盘问的抵触，这是正常的应激反应。
简行望了一眼门口，凌准正在跟姜路交代事情，于是简行便没等他，先跟这位护士聊了起来。
“还记得我吗？”简行的语气温和友善。
尽量安抚对方的情绪，这是再次对这位护士小姐进行问询前，简行必须要做的一步。
这位姓方的护士在机关医院工作已经三年了，一年前调到隔离病区，已经基本适应这里面对特殊病人的工作了。
虽然对于医务工作者来说生命是没有区别的，但医务工作者也是人，特别是每天都要面对那些特殊病人的护士，不是谁都能用平常心去对待每一个身负罪恶的囚犯的。
方护士微微抬头看了看简行，点了点头，“记得。”
她的声音没有之前和简行在市医院的电梯里碰见时那样的活泼，而是像大病初愈似的有些微微泛哑。
简行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了她，她接过纸杯，杯子的温度稍稍缓解了她不安的情绪。
“嘉佳说的没错，你真的是个挺温柔的人。”方护士微微的笑了笑。
“是么。”简行没想到自己曾经出现在庄嘉佳的话题里，惊讶之余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也许是因为那温水，又或者是因为庄嘉佳曾经的提及，方护士和简行之间仿佛拉近了些距离。
其实看过刚才姜路问询的笔录之后，宋医生和方护士是嫌疑比较大的两个人，因为他们两人不能互相证明彼此，所以凌准正在跟姜路交代的事情就是调查他们俩的社会关系。
“其实，我觉得嘉佳挺可怜的。”方护士说着，神情里充满了同情。
简行理解她的心情，虽然庄嘉佳杀了那么的人，但她的人生又何尝不令人唏嘘。
“你们经常聊天吗？”简行闲聊似的问。
方护士笑着摇了摇头，“偶尔说几句，她经常提到她爸爸，其次就是你。”
简行再次惊讶。“我？”
“嗯。……她说，跟你聊天很开心，医院太无聊了。”
简行想，也许是因为在她的世界里自己不只一次出现过，她还曾经隔着玻璃看到过自己和江乐洋的相遇，那种参与感在她与世隔绝的生活里印象一定很深刻吧。
方护士看着沉默的简行，轻轻的叹息后，说道，“……你们问完又问，是不是怀疑我和宋大夫？”脸上还带着微笑，可眼睛里透出的情绪却是明显的质问和无奈。
简行对方护士的理智表示欣赏，同时也觉得既然对方已经看出了自己的目的，那就没有必要再试探和遮掩了。
“警方是有这样的怀疑。……因为这明显是事先计划好的，韩清能接触到的、又对这里环境熟悉的人，只有你和宋医生。”简行直白的说道。
方护士摇头，“我没有。……我推他去做CT，进CT室之后我就把他推到一边，让他自己进里间，然后就觉得脖子疼了一下，就失去意识了，我真的没有撒谎。”
随着事情的描述，方护士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简行一边听一边判断着她的情绪是否真实。
人在描述经历过的场景时不可能是百分之分一致的，因为记忆是有覆盖性的，当你一次次的重复着同样的情景很多遍之后，一些微小的细节就会被慢慢淡化，而一些深刻的记忆就会被放大。
简行听着方护士的复述，她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所提取的是比较深刻记忆，而忽略掉了例如她走进CT室只看到宋医生一个，以及她跟宋医生打了招呼之类的细微枝节，这是符合逻辑情绪的。
因为在当下，她要力证的是她自己的清白，而不是事无巨细的为警方提供线索。
凌准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声响，从门口走了进来，“怎么了？”
低沉严肃的声音立刻起到了“镇定”的作用，方护士眼睛泛红的看了一眼凌准，努力控制着自己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低下头沉默了。
简行对凌准摇了摇头，凌准会意的走到简行身边坐下。
凌准给人的感觉和简行完全不同，也许是他的长相本身就比较硬气，又或者是他的气质太过严肃冷峻，总之，他的存在总能给对方带来一些压迫和威慑。
“方女士，客套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我们并没有特别针对你的意思，为了尽快破案，无论是你还是宋医生，甚至我们自己的警员，都会接受多次问询，希望你能配合警方。”凌准的语气礼貌而不失威严。
方护士深深的吸了口气，点了点头，“好。”
“说说你进CT之后的情况吧。”凌准问。
“我进去的时候，只有宋医生坐在控制台前面。”方护士一边说一边回忆，“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回我。”
凌准继续问，“他当时在干什么？”
方护士皱了皱眉，“不知道。他坐在控制台前面，面向里间的扫描室。……我就是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然后就把韩清推到墙边，让他自己进扫描室。”
“那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确定宋医生当时是否是清醒的。”
“我……我确定不了。”方护士眉头拧的更紧了，简行甚至能看出她在懊恼。
假设方护士不是韩清的同伙，那么如果那个时候她去确认宋医生是否清醒，后果可能是她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
简行在思考着所有的可能性，他和凌准看查看过CT室，大门是侧拉设计不能藏人，外间除了一张正对里间扫描室的控制台之外，就只有一侧靠墙的文件柜，因为确实找不到能隐藏的地方，所以方护士和宋医生的嫌疑才显得很大。
“你确定CT室里除了宋医生之外，没有其他人吗？”凌准问。
简行看了看凌准，明显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怀疑，不是对方护士证词本身的怀疑，而是对表面真相的怀疑，这种怀疑同时也存在于简行的心中。
CT室里真的只有宋医生吗？
方护士努力的思考着，时不时的伸手去摸她被□□击中过的地方，仿佛那样就能让她想起什么似的。
“我……我进CT之后就看到了宋医生，他背对着我坐着，就那么大的地方，我真的没有看到别人。”
方护士显得有些焦急，简行确定她没有说谎，否则这个时候她应该顺势传递出有其他人存在的可能性，这样她的嫌疑就会降低很多。
凌准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的证词只有那短短几分钟的记忆，而凌准想要确认的也只是某种可能性。
结束了对方护士的问询，简行把她送到门口，她的疲惫显而易见，分别时只给简行留下了一个无力的微笑。
方护士离开后，值班警员把宋医生带了进来。
宋医生是一位三十刚出头的放射科大夫，斯斯文文，他的情绪比方护士平静的多，礼貌的和凌准、简行点了下头，便坐了下来。
“警察同志，我知道的都告诉那位女警官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宋医生说着推了推眼镜。
凌准看了一眼简行，简行接收到信号，对宋医生提问道，“有一个小问题，还要跟你再确认一下。”
“哦，好啊。什么问题？”
“你说你在方护士进CT室之前就失去了意识，是吗？”凌准问。
宋医生诚然的点了点头，“是啊。……嗯，事情是这样的，我今天下午只安排了韩清一个人的检查，所以CT室这边没什么人，差不多快两点的时候，来了个护士说是之前有个病人的胸片取错了，我就去电脑上查，一转身就晕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简行点头表示相信宋医生的话，这是比较有效的心理交流方式，以认同引导谈话流程。“那你还记得那个来取片子的护士叫什么吗？”
这个问题，姜路也问过，但宋医生的回答和现在一样，“我没在意。……她说她是胸外的，然后还有之前取片的单子，我们是看单子给片，不是看人给。而且一张片子取错了，那就表示有两个病人手里的片子都是对不上的，我当时就是急了，我得赶紧给他找啊。”
简行从宋医生的话里听得出，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大夫，而且对话的过程中宋医生的神情是在陈述经历，而不是在思考或是回忆，因为他的这段经历对他来说印象深刻，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去回忆什么。
“那他的样貌呢？”凌准紧接着问道。
宋医生无奈的苦笑，“她当时带着口套，还带了副黑框眼镜，看不出来长什么样，身材嘛就不胖不瘦。”
描述和之前姜路记录的一样。
方护士提到她看到的是宋医生的背影，并且她跟他打招呼，他并没有回应，那么宋医生说他事先便被麻晕的情况就成立了。
人的潜意识会控制记忆的侧重点，就像方护士觉得CT室里只有宋医生，是因为她的意识里CT室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人存在，还有就像宋医生说不出来取片子的人有什么特点，是因为他的意识中的拿错的片子远比来拿片子的人，更重要。
两个当事人，证词基本没有矛盾的地方，虽然嫌疑还不能就此排除，但简行觉得另一种可能性更有可能存在。
问询结束后，简行问凌准，“你是不是也觉得CT室里还有别人？”
凌准点头，“是。……CT室是里外两间，里间扫描室的情况只能通过控制台上方的大玻璃窗来观察，护士在门口看了一下里面没人，但那是有死角的，韩清的同伙完全有可能就躲在通往扫描室的那扇门后面，通过门缝对护士射击。”
简行同意凌准的说法，而支持这个推论的还有一点，就是监控。韩清逃离医院已成事实，他是否会被监控拍到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么修改监控的作用就不是为了隐匿韩清的行踪，而是掩盖他同伙的行动轨迹和身份。
可是眼下韩清逃跑已经成为事实，在大致排除了方护士和宋医生是韩清同伙的可能性之后，凌准和简行似乎完全失去了追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