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十二】

叶敏用茫然的眼神看向了简行,那样的柔弱、那样的无助。

简行保持着自己的节奏,这是他在以往的工作中积淀下来的惯性节奏,不急不缓从容淡然,一个要分析别人心理的人首先必需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否则就会失去客观。

简行调整了一下坐姿,后背离开了椅背双手交叠自然的放到了桌面上,“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简,我不是警察,我的专业是精神分析心理学,我自己觉得我的专业水平还行。”说着,简行笑了笑,整个审讯室里的气氛一直太紧张,紧张的气氛会使人有压力,抗压能力弱的人会被压力击垮,可是抗压能力强的人,压力对他们而言可能会成为动力,返而使他们能够集中精神和力量。

简行判断,坐在他面前的庄宁和叶敏就是这样的人。

“在进审讯之前,我见过庄嘉佳。…确切的说,是和她聊了一会儿天。”

叶敏微微一怔,庄宁愤然而起指着简行喝道,“别动我女儿!”

“坐下!”凌准大声的命令庄宁。

叶敏拉了拉庄宁的衣角,庄宁坐了下来,但是眼中透出的敌意不是一星半点儿。

“请你们不要打扰我的女儿。”叶敏用请求的语气说着,“她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懂,所有的错都是我和庄宁的犯下的,我们愿意接受惩罚。”

简行默默的看着叶敏,此刻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庄先生这么坦白的认了罪,我也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我就说说我脑补的剧情吧,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也请在我说完之后再来指正。”

简行的语速不快,语气也不强硬,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自信,凌准听着他的叙述,同时观察着庄宁和叶敏。

“庄嘉瑞的死是打开盒子的钥匙,一个藏在人心里最不该打开的盒子。”简行说着停了停,目光在叶敏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在你们的内心里,排斥蓄意谋杀这个可能性,一个9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去谋杀自己的弟弟,但是我很遗憾的告诉你们,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简行断言。

审讯室内外的空气都是冷的,在监听室里的林哲甚至觉得手都有些发麻了,简行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警察一直在追寻的杀人犯是个孩子?这么凶残的连环杀人犯是个小孩儿?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庄嘉佳很聪明,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很多,也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很多。她所承受的大多是惋惜和怜悯的情绪,我想你们应该从来没有责备过她,对她可以说是无限包容,可是对庄嘉瑞你们表现的是正常父母的态度,不听话就会骂他,太调皮就会凶他,甚至会罚他,而这些都是庄嘉佳不曾拥有过的。…过度的关怀使你们和她之间变得很疏远,你们甚至不了解她,她的嫉妒和愤怒,她嫉妒庄嘉瑞,所以她把她的愤怒变成了一场谋杀。”

庄宁试图开口,却被简行制止了。简行微微抬手,“请听我说完,我们刚才不是约好了吗。”

凌准瞄了一眼简行的侧脸,那是与之前所有情况下都不一样的简行,那种自信是源于内在的,是多年的经验和专业知识的累积。

“也许那天保姆正好开小差不在家里,于是庄先生说的那幕发生了,只不过把吵闹的庄嘉瑞推下沙发的不是你,而是庄嘉佳。……庄嘉瑞当时才满六岁,他的个子并不算高,你们家的沙发和茶几间的距离将近一米,而人在正常情况下,往后倒的时候不可能是笔直的。”

简行说着,转头看了看凌准,凌准知道了他的意思,接着说道,“除非他是被人用重物击打,惯性力导致他的头部向后作用使身体呈现笔直的状态。换而言之,他不是由于推搡摔落撞到茶几,而是迎面击打造成的后仰使他头部撞向了茶几。”

凌准的叙述很专业,简行满意的点了点头,转眼望向了庄宁和叶敏,“也许庄嘉佳跟你说的版本和庄先生你告诉我们的版本相同,但事实并非如此。……保姆回来后发现庄嘉瑞不见了,庄嘉佳应该是谎称他跑出去了,因为毕竟她不能追着他走出家门。然后,在你们所有人都在急切的寻找庄嘉瑞的时候,庄嘉佳进一步发泄了她对这个弟弟常久以来的厌恶和嫉妒。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破坏尸体的,但我确定当人的愤怒达到一个峰值的时候,肾上腺素会让她拥了难以置信的力量和胆子,那一刻人和野兽没有区别。”

庄宁握紧的双手告诉简行,他其实感觉到了庄嘉佳告诉他的和真相之间的差异,只不过他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会这么残忍,但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犯案却又让他无法反驳内心存着的那个可怕想法。

相对庄宁的压抑和矛盾,叶敏则是沉默,双目无神的看着桌面的某处,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不清楚,当你们回到家时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但我知道人在接受一个颠覆常识的情况时会有什么反应,否定现实、追忆过往、感绪爆发、接受现实,这个过程有人可能只在一瞬,有人可能会用很长时间。我想最先接受现实的应该是庄太太你吧。”

简行的目光移到了叶敏身上,她的肩膀微微的动了一下,然后缓慢的把目光也移向了简行。

“从我们第一次去你家,就已经走进了你的剧本,你利用了同理心和情感共鸣,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和一个重病缠身的女孩儿,就连像凌队长这样冷静刚毅的人都被打动了。当然,我也是。……直到,我在你们面前提到庄嘉佳,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你的眼神变的十分锐利,从那一刻起,我觉得你并不像你表现的那么脆弱。”

简行说着露出了一抹自信的微笑,接着说道,“我刚才说过我的专业是精神分析心理学,在这个学科里有一门很重要的课叫‘潜意识表现’。潜意识是人类心理活动中,不能认知或没有认知到的部分,是一种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这个过程往往比我们自身认知的意识要快0.1到0.3秒,他所表现的是最真实的心理活动,而且不可造假。”

“随后,你激动的重复着你儿子去逝了这件事,从而想激发我们的同情心和负罪感,同时也在提醒你的先生,该为这个案子做个了结了。于是,我们得到了庄先生的认罪供述。……真正的情绪是不会前后冲突的,你可以解释说你想要保护你的女儿,可如果她和案件完全没有关系,你又何必这么极力的想把她从我们的视线里撇清呢。”说到这儿,简行的神情变得冷漠了起来,“其实,你很害怕庄嘉佳。那天我们在你家里的客厅,她靠近你的时候你表现出了紧张和抗拒,但随后你又搂紧了她,你根本早就意识到了,你的女儿怀着多么强烈的恨意,她说的那些听起来懂事乖巧的话,都映射着对你的恨。孩子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生物,他们是镜子,照出的大人们的内心,你在他身上投射什么,他就回映什么。……庄嘉佳看你和看庄先生的眼神是不同的,因为你们投射给她的感情也是不同的。”

叶敏蓦地笑了出来,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想在隐瞒什么情绪了,全被别人看透了,还演什么。

她笑了很久,仿佛是把所有压抑的情绪都释放完了,才停下。她看着简行,用一种冷漠又不屑的眼神,看了许久,她问道,“不同?你在暗示什么?她变成这样是我造成的吗?她是我的女儿,我有多爱她你知道吗?我没能给她健康的生命,我不能让她再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杀人犯。”

“她只有9岁,法律并不能制裁她。而且对她而言,是待在家里不见天日,还是住进医院隔离治疗,并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你不懂!”叶敏喝道,冷笑着哼了一了声,“你根本不懂。……瑞瑞死了,佳佳也会死,我的孩子都死了,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叶敏的眼泪从脸颊滑过,她的绝望溢满了双眼,庄宁看着妻子,伸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也许在挣扎的不只庄宁,只不过叶敏比他更加绝望。

之后,简行听着庄宁叙述着整个案子的真相,和他拼凑的差不多,只不过四起案子里庄嘉佳只是杀死了被害人,分解尸体的则是庄宁和叶敏。

赵晓会去庄宁的画室真正的原因是庄嘉佳,在保姆休息的日子,庄嘉佳会跟着庄宁去大学,然后在他的画室里画画,赵晓主动给她送饭跟她讲学校里的事情,一切都是因为对这个小妹妹的同情。

而于娟娟,她得到那本书,仅仅是因为在捐书活动里她对那套精装童话书表现出无限的喜爱,那天庄嘉佳强烈的要跟庄宁去捐书,一来那套书是她一直很喜欢的读物,二来她也想去看一看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赵晓说的那些有趣的事大多就来自于学校这个场所。庄嘉佳把自己喜欢的书送给了于娟娟,并且邀请她来自己家里,于娟娟成了她即赵晓之后的一个目标。

然后的是江乐洋,他和庄嘉佳认识早于赵晓和于娟娟,只不过这个腼腆的男孩儿起初并没有引起庄嘉佳的注意,可是当庄嘉佳喜欢上了引诱猎物、榨取快乐,最终失去兴趣结束对方生命这样的过程后,江乐洋便也成为了她的目标。

警员室桌上还有几颗剩下的糖果,庄嘉佳拿着妈妈的手机正在玩儿,女警员微笑着看了看她,也许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乖这么安静的孩子吧。

庄嘉佳从联系人里删掉了一个人名,同一时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凌准站在门口看着她,庄嘉佳寻声望向了凌准,随之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小哥哥呢?”庄嘉佳问着,随手把妈妈的手机放到了沙发前的小桌上。

凌准冷冷的说道,“不先问问你的父母吗?”

女警员看着这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儿啊。

“家里太小了,我想去更大些的地方,见更多的人。”

“你是该换个地方待了。”

“嘿嘿。”庄嘉佳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容,可是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瘆人。“那个小哥哥说,无论你选择凶手还是真相,都不会是徒劳的。…可是你看,我也许只是换个地方待着,而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无论怎么样都会坐牢的,所以你们还是,白忙。“

凌准压制着心中的怒火,把庄嘉佳领出了办公室,走廊的尽头她的父母正等着她。

大办公室里刑侦队的队员们正在整理案件资料,长久以来的忙碌终于要结束了,可是他们的脸上却找不到结案的喜悦。

简行收回拉开百叶窗的手指随即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看了看一直神情凝重沉默不语的凌准,问道,”我…能走了吧?”

“破壁机是怎么回事?”

“啊?”简行一愣。

凌准隔着办公桌,抬头看着他,又问了一次,“我问你,之前你不说碎尸的是破壁机吗?”

简行回想了起来之前好像是说过,不过明显错了,他想到那玩意纯粹是因为住在凌准家的时候,那电视购物广告的原因。

“啊。我骗你的。”

“滚!”凌准怒火中烧的喝道。

简行识趣的点着头往外走,刚出门又转身探头问了一句,“有车送吗?我没带钱。”

“滚!”

凌准几乎要被他点炸了。

简行无奈的撇了撇嘴,带上了门。

然后凌准只听到外头,简行喊道,“林同志,你们队长让你送我回家。”

“哦,好嘞。”林哲欣然的答应了。

[一个案件告破了,得到的结果却只是所有人的沉默。这也是我问“是要一个凶手,还是一个真相”的原因。

世间的善恶无关事件,案件本身并不复杂,只是人心在作祟。

当庄嘉佳站在阳光下,取下帽子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很难想象她是一个只有9岁的孩子,她的世界孤独绝望,杀人也许是她对生来不公的报复,也许是积淀的嫉妒最终的爆发,但无论起因是什么,结果都令人唏嘘。

她问我,得到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我没有回答,不是故作深沉,而是不会回答。

一个凶手能够平复很多人的心理伤痛,但一个真相也许带来的是更多的不甘和无可奈何。

我问凌准法律是为何存在的?

他说,他说法律是一道线,保护线里面的人,惩罚越线的人。

然后,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我知道我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庄嘉佳是一个漂浮在深渊里的人。

向上,她望不到光;向下,她只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而这黑暗也同样在凝视着她,于是她抻出手,把更多的人拖向了深渊,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所谓的惩戒能比绝望更残酷。

这不是我的案子,她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仅仅是恰巧被卷入其中,我也许只能安慰自己,虽然上帝创造了一个悲剧,但好在她的时间有限。

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庄嘉佳了。

可也许,我会再遇到别的,不叫庄嘉佳的庄嘉佳。]

写完这些,简行把这个文件存进了一个文件夹里,那里存放着他曾经处理过的其他案件的结案报告。

合上电脑,电视里的雪花闪动着,不知为什么,那种沙沙声总会让简行感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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