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南下赣地(39)

在两人跟前空着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铺了块已经破损多处的毛皮,看不出是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这椅子一直空着,两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等,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与讪笑声。

自从上次在成都駡帮中伏之后,闫胜就对这样深入陌生而封闭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视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没有人藏着箭矢之类的暗算器具。

必要时,我定然死命护着王大人杀出去……

众贼见闫胜这小子如此年轻生嫩,又一身都是刚包扎不久的新伤,却带着一双看来甚贵重的长短宝剑,充起江湖剑客来,他们只瞧了他几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边。

听说他已经升任了朝廷大官,怎么又来了?……

等了好一阵子,大门那头人群起哄,并让出了一条通道。

闫胜回头,只见一名头发乱得像蓬鸟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开众人走进寨来,所经之处,个个山贼都露出恭谨的神色,可见这寨里纪律还算严明。

山贼之首孟七河,年纪只是二十七、八,一张古铜色的脸长着个鹰勾鼻,给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闫胜要矮了些,却大剌剌地赤着上半身,展露一身纹理深刻得像钢条般的肌肉。双手前臂束着竹编的护甲,竹皮上还钉了薄薄一层铜片,单是这副装备,就显得地位突出于众贼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来的步履甚快,却有一种异常稳实的感觉。他虽然筋骨结实,其实不算很横壮,但每踏出一步,却仿佛呈现出超过体形的重量,好像身体里贯了铅一样。

闫胜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显示出非常坚实的下盘马步功夫,可知此人并非寻常的乡野武人,武功较这寨里众贼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紧随着孟七河进来,不离他身后半尺。这名光头山贼比孟七河要高壮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着一柄近五尺长的大单刀。他神色非常严肃,没有其他山贼拿着兵器时那副耀武扬威的姿态,可知这口大刀并不是属于他自己。

而是为首领孟七河而抬。

闫胜一见,猛地想起从前也曾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在长安,那位由弟子扛着大刀的“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眼前孟七河这一柄大刀,虽比尹前辈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样却有些相近。

闫胜再细看孟七河步行的习惯,难怪似曾相识。

他是正宗的八卦门人!

孟七河进来后,瞧也不瞧王守仁与闫胜一眼,直走往那兽皮竹椅坐下来,抓抓乱发,揉了揉眼皮,伸个大大的懒腰,再着手下递来烟杆子,点燃后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烟,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对视。

王守仁瞧着孟七河时,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样,展露出一张愤怒严厉的铁脸,就像眼前这个孟七河是令他极度憎厌的人物。闫胜见了有些担心。

王大人明明说来借兵,可他半点儿没有要请求别人的模样,反倒像来讨债……这样真的行吗?……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唤一句“王县令”,孟七河则连称呼都没有,直接就说:

“你不是去了升官发财的么?怎么又跑回这穷乡僻壤来啦?还要到我这儿送死!”

孟七河劈头第一句就是“死”字,闫胜大为紧张,几乎马上就要拔剑。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妄自出手,也就强忍着不发。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话动摇分毫,只冷静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脸的家伙。”

“你说什么?”孟七河一听,乱发都好像竖了起来,身子离开椅背,双手紧握着竹竿造的椅把,怒瞪双眼。

围在四周的山贼也都群起喝骂:“放什么狗屁?”“当个豆大的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们头领,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时寨里人声沸腾。

“住口!这儿轮不到你们说话!”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气势,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骂。

站在他们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年过四十、身体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仪却予人绝不想与他为敌的强大感觉。

王守仁继而再对孟七河厉声说:“我有说错吗?当天是谁答应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做贼的?你说话算话吗?看你现在这副德性,这还不算不要脸?”

孟七河脸上一阵青白,手掌用力捏着椅把,夹在指间的烟杆断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驳不来。

两年前王守仁任庐陵县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难题就是本地如毛的盗贼。王守仁先从根本处下手,助县民防治疫病和减少苛捐杂税,令当地村镇恢复了生计。庐陵的山贼马匪大多本是寻常农民,迫于生计才铤而走险,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让大半贼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来。然而还有几股比较勇悍的匪盗,已经习惯了草莽中的威风日子,不受招安而仍旧顽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领导的四十余众。

王守仁组织民兵保甲前往讨伐,他深知保甲虽人数众多,但论战力远不及贼匪勇悍,正面交锋死伤必然惨烈,于是巧用声东击西之计,先诱孟七河带人出击,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袭他们收藏钱粮的地方。孟七河一众失去了粮食,再勇猛也敌不过饥饿,王守仁更一直紧迫,不让他们在逃窜间有再行劫掠的空闲,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余下他跟梁福通等几名亲信被困在山里头。

孟七河以为自己是贼首,先前又不肯受抚,王县令这次定然严惩不赦,以杀鸡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贼,由他传话给孟七河:王县令仍愿意招安,他们只要弃械出山,答应从此当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来,背着下山徒步往县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余,还从那束兵器里,抽出属于孟七河的这柄八卦门大单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来王守仁早就听说过,县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习武,更是武林名门的传人,曾拜入抚州一家八卦门支系的拳馆苦学六年。

“你是个人才。”王守仁当时对孟七河说:“男儿生在世上,不可贪图一时快活,当寻个出身路途。就算不为显扬祖宗父母,也为了对得起自己。”

孟七河当场流泪叩头。王守仁又答应举荐他去应考武举,后来王守仁虽已离任,对此事还是念念不忘,着人把保荐的信函带到吉安府来。

可是信函最后却没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为他已经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际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愤怒溢于言表。孟七河半句话不答,皆因他那天确曾向王守仁许下承诺。何况年前他被王守仁结结实实在战场上打败,这事情更不欲在众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环顾四周,冷哼一声又说:“你今天又比从前更势大了我刚才所见,你手下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风呀。你这个贼头,当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数落得气血上涌,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时他摸一摸颈项,上面戴着一条绳子,穿挂了一只又弯又长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着那虎牙项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还有什么好说的?”孟七河压抑着心情淡淡地说:“我们为了吃一口饭,落草为寇,早就把祖宗都丢到身后了。你再说什么道理也是枉然。”

“吃饭?”王守仁又笑了:“对呢。我看你这寨子的破落模样,看来真的就只能填饱肚子,有一天过一天。豁出性命当了贼也只是如此,真够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贼”,右一句也是“贼”,众人早就心头有气,这时听了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声说:“你道我们想这般赖活的吗?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说黑莲术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听见黑莲术王,众山贼都脸色一沉。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因为黑莲术王肆虐,弄至庐陵一带生计断绝,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当了山贼,仍要避忌厉害的术王众横行,只能在边缘的穷村打劫或者勒收粮食,根本仅能糊口。

至于孟七河本人,则在黑莲术王出现之前就已经落草作贼。原来王守仁离任后只几个月,县府里的贪官又重开各种苛征,不愿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县城里打打零工,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因为有前科而常受官爷们的气;有次农民想集合起来拒绝缴粮,县令徐洪德怕他这强人带头闹事,不问情由就将他抓到牢里关了三天。后来梁福通跟十几个旧部不停劝诱,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带着手下洗劫一批官粮,没等到武举乡试开科的试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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