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且看鹿死谁手

是夜,诏狱内。

杨涟头发杂乱,满脸污垢,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蕴藏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滕瑞麒虽然离开了诏狱无法关照他,但因为有一份伪造的口供,狱卒倒也没有过分为难,不过吃不好睡不好无法洗漱是在所难免的。

对杨涟来说,这些都是小意思,根本不值一提,他真正在乎的是如何借由明日之机成功翻盘,一举掀翻阉党不切实际,但起码也要将东林党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一点,不能让阉党继续无限度扩张下去。

刑部尚书崔景荣、大理寺右少卿潘文、左都御史王邵徽...

杨涟一点点盘算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中属于东林党或者可以拉拢的势力,明日不仅是生死之争,更是党派之争与大明兴亡之争,一点意外都不能出。

除了刑部尚书崔景荣心向东林党,其他两人均是彻头彻尾的阉党,在顶端力量对比上直接落于下风。至于侍郎、少卿等高层位置,阉党更是占据绝大多数,明日必然是一场硬仗。

“要拿出如山铁证,不然肯定会被魏忠贤混淆黑白不了了之,说不得只能如此...”

比起杨涟的忐忑不安百般算计,魏忠贤那边就是另一幅景象了。

此时的魏府灯火通明,充满欢声笑语。

“义父大人,孩儿敬您一杯,为了大明您操碎了心,实在是当之无愧的大忠臣。”

“明日开审定要那杨涟万劫不复,九千岁为我朝除一大奸臣,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奉承话不要钱一般飞出来,而且一个比一个肉麻,一个比一个恶心。

而其中顾秉谦是最绝的,他眼看其他人在魏忠贤面前大出风头,心中的嫉妒按捺不住,一个飞扑跪倒在魏忠贤面前,高呼道,“九千岁,我让我儿子认您当干爷爷吧?”

“哦?为什么?”魏忠贤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顾秉谦四周看看,又指了指自己的胡子,“我也想认您当义父,但年纪太大怕您嫌弃,所以干脆就让我儿子认您当干爷爷,那我也就相当于是您干儿子了,还不用担心您嫌弃。”

说完后,洋洋自得,似乎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魏忠贤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乖儿乖孙!来人,为顾大人赐酒!”

阉党所有人,包括魏忠贤,没有一个人认为明日杨涟能翻盘,已经在提前庆祝胜利了。

反观东林党那边,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内阁几位大佬或退或死,现在东林党内扛大梁的重担就落到崔景荣身上。

“崔大人,明日就要审杨涟了,该如何是好?”

“怎么,你难道还想保那个卑鄙小人?”

“不是,不是要保他,而是保我们。你们说,万一他到时候四处攀咬,彻底投靠魏阉我们岂不是完蛋了。”

说着,一行人就要吵起来。

崔景荣看着眼前一幕不禁有些头大,怒喝道,“够了!”

他官职最高而且在东林党内资格最高,一时间倒也没人敢触他霉头。

“杨涟到底叛变还是没叛变,目前尚未可知,很可能是魏阉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欺骗我们。”

崔景荣身为二品大员,官场斗争经验丰富,连万历年间的腥风血雨都经历过,他深知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要轻易下结论。

“崔大人...”

“行了,不要讲了。”崔景荣挥挥手制止想要讲些什么的人,“明日三司会审我且看看杨涟是否真的背叛,如果是,那我必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可他如果是被污蔑的,那我们大家也要奔走起来了。”

“是,大人。”

众人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人无头不行,鸟无翅不腾,崔景荣身为东林党暂时的领导者与执掌者,那大家无论如何都得听他的。

比起阉党他们本就式微,如果内部再闹腾起来,那东林党就彻底完蛋了,再无一丝一毫拯救翻身的可能。

各方忙碌之际,滕瑞麒反倒有些空闲。

不是他不想去做些什么,实在是有心无力。

一个小小的百户,连入场旁听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提影响天启等人的决定了。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输赢就看杨涟与东林党给不给力了。

想到这里,滕瑞麒不由起了算上一卦的心思。

虽然说算人不算己,但这件事他只是促成者,关联并不算很大,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滕瑞麒开始了卜卦。

“哐啷。”

他拿出五个铜板在手中摇晃一二掷在地上,三正两反。

“有惊无险。”

滕瑞麒略微松了口气,如果没有算错,那会审之事杨涟多半可以顺利闯过去。

不过哪怕杨涟输了,那他也还有后招,大不了直接以锦衣卫的身份申请去辽东,从边关开始重新发展,总不能在一根树上吊死。

除非迫不得已,不然他不会选择这条路,中央与地方向上爬的速度差距太大,大到近乎绝望。

就这样,时间悄然流逝。无论众人愿意还是不愿意,会审如期到来,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转移。

大理寺官署,天启、张嫣、魏忠贤、崔景荣、潘文等人都已到齐,一一落座后,负责主审的崔景荣拍了下惊堂木,喊道,“将嫌犯杨涟压上来。”

片刻后,杨涟被人提着来到了公堂之上。

今日的他与昨晚大不相同,不仅头发被束了起来,连衣服都换了一身新的。

这是魏忠贤特意安排的,一是为了向东林党暗示杨涟已经彻底背叛,不然不可能给他如此好的待遇,另一个则是为了向天启展示自己没有屈打成招,一切都是杨涟主动交代的。

“杨涟见过诸位大人。”

他略微瞥了一眼,发现场上众人基本与自己所料的一致。

打首的是三司三位主官,也是今日的主力,在右侧小门处有一块屏风,里面应该是魏忠贤与皇上。

唯一令他比较惊讶的是滕瑞麒居然也在,而且就站在他身后。

身为阉党内部公认的人才之一,今日许显纯特意把滕瑞麒带来,就是为了在朝中大佬面前露个脸混个眼熟,所以他出现在这里也并不奇怪。

“杨涟,你可知罪!”

潘文作为铁杆阉党,根本没有任何客套的想法,上来就直捣黄龙,想要在天启面前直接把罪行做实,在魏忠贤面前立下一个大功劳。

杨涟知道天启在,也不担心阉党耍花招,直接大声喊冤,“杨某何罪之有?从做官至今,杨某便没有收受过一毫贿赂更不曾徇私枉法,实在不知自己犯了何罪!还请潘大人明示!”

“哼!大难临头还不知悔改,死有余辜。”潘文从桌上丢下一份证词,“莫非在狱中招供的内容准备不认了吗?”

“这证词乃是魏忠贤手下伪造而成,并非杨某所书,何来认不认的说法?从始至终,杨某就没有认过。”

左都御史王邵徽哂笑一声,“既然证词是伪造的,你最后为什么要画押呢?莫非还能是他们拿着你的手画的押吗?”

崔景荣本来心中还有忐忑,摸不准杨涟是真的投降还是假意投降,不过会审开始这一两分钟的变化足以帮他辨明局势。

没等杨涟说话,他直接帮忙辩解道,“这可不好说,诏狱里面的锦衣卫到底什么作风,王大人不要告诉我你不清楚。屈打成招之事他们可不是第一次做了,至于伪造证据,那更是再擅长不过,这可是拿手好戏。”

屏风后。

天启与张嫣并肩而坐,魏忠贤位于下首,恭敬伺候着。

“大伴,你说这杨涟会不会是被冤枉的?”天启有些疑惑道。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之前的他一直待在宫中,信息渠道被魏忠贤一手把持,耳边终日传的均是杨涟作奸犯科的事情,长久之下,哪怕不信也会信。

而现在听到不一样的意见后,他心中对杨涟以往的印象重新被激活,内心不禁产生了质疑,莫非真的是被冤枉的?

天启能成功登基杨涟功不可没,付出极大,而最初几年,他对杨涟也较为信任,屡屡升官。

所以,对于杨涟成为奸臣他在宫中才会如此愤怒,如今怒气消去,又听到苦主亲自辩解,不由动摇起来。

张嫣心中一喜,“屈打成招之事数不胜数,杨大人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吧?而且,依妾身所观,杨大人也不像大奸大恶之辈。陛下登基之初,杨大人多番奔走,不过五六日功夫须发尽白。”

天启最大的弱点与最值得称道的一点就是重感情与优柔寡断,此时听到张嫣的话,内心的动摇又加深了一分,目光也投向了魏忠贤,期待他给出一个答案。

魏忠贤倒是不慌不忙,“陛下,如今下定论为时尚早,不妨继续看下去。他是忠是奸,我相信三司的大人们会帮我们审出来的。”

爬到他这种地位,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识过,这点小场面还不至于大惊失色。

而且,他也自信自己的安排足以按死杨涟,让他任何花招都使不出来。

“说的也是,那我们就先看看吧。”

魏忠贤一番话天启又动摇了自己的念头。

三人不再言语,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公堂之上。

张嫣对杨涟如何被审兴趣不大,目光倒是一直投在滕瑞麒身上。

“铁证如山,莫非还有假不成?”潘文呛了一句崔景荣,随后拿出份卷宗来。

“天启元年八月,杨涟任兵科给事中,因为与上官发生冲突而心生恨意,编造出八大罪弹劾兵部尚书黄嘉善,致使其遭到罢免。据说,当时黄嘉善因为发现杨涟私自贩卖兵器而出声呵斥制止,他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谋害。”

“真可谓无忠无义,小人也!”

杨涟听到潘文的诘责后十分淡定,“敢问潘大人,可有证据?据说,据谁所说,可敢拉来当庭对峙?杨某人自认问心无愧,当时上书弹劾黄嘉善正是因为他私贩兵器吃空饷,不曾想今日竟成了杨某人的罪责。”

“潘大人这一手指鹿为马使的端是精妙,深得魏大人亲传,不愧是认了太监当爹的人。”

一番话连消带打,连讥带骂,让站在背后默默看着的滕瑞麒暗呼精彩。

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杨涟却是骂人直接揭短,奔着三寸就招呼上去,不愧是读书人,够狠。

潘文被他气得不行,脸色一沉当即就要召出文气与杨涟大战一场。

杨涟也不甘示弱,身上文气勃发,几欲离体。

“够了,这里是公堂,不是街头巷弄,想要骂街出去骂。潘大人,注意你的身份。”

崔景荣作为主审官担负着维护公堂秩序的责任,当即大声斥责道,不过谁都能听出他言语间对杨涟的偏向。

“有证据,就拿证据。”

潘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发作又强行忍耐下来,挥挥手命衙役从外带进一个人来,指着到,“这位便是黄大人的儿子了,当年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我是八月几日弹劾的汝父?弹劾的哪些罪状?黄嘉善在兵部内亲信几何,平时处理什么事务?”

没等对方开口,杨涟直接炮轰过去。

“这...”支支吾吾半天,黄嘉善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被潘文拉过来做个伪证,顺便巴结一下魏忠贤,对当年之事怎么可能了解那么清楚。

杨涟得势不饶人,“连兵部事务几何都不知道,你居然说他对黄嘉善被弹劾一事了如指掌,是识人不明还是想要陷害杨某?”

潘文败退!

也就是天启在后面坐着,不然任凭杨涟如何辩解,今天这桩罪责他都得认下来,权势的力量不仅可以指鹿为马还可以指黑为白。

王邵徽见潘文不中用,只好自己顶上,拿杨涟当左佥都御史时的事情开刀,想要坐实受贿行贿的罪名。

但杨涟凭借过人的记忆力,直接辩得王邵徽哑口无言。

你说我某某日受贿,我直接告诉我那日在何处见何人做何事,完全可以对峙。而且,这中间还有不少阉党众人,哪怕王邵徽想一网打尽全部诬陷都没办法。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议。”

见二人接连失利,魏忠贤忍不住了,从屏风后走出命令道。

这就是他的杀手锏,根本不惧杨涟能翻盘。今日你趁陛下在扳回一城,那我便等上一天直接按死你。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