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百年前,西方极乐界菩提法会,众仙家齐集。UC 小说网:佛祖莲座前梵音清唱,檀香渺渺。恢宏法理入耳,心宁神合。一朝闻道,带起百年冥思。众仙颔首聆听之际,唯有他勖扬天君面无表情,一双银紫色的眼半开半阖,若有所思的模样。

有青顶玄衣的小沙弥恭恭敬敬呈上一杯清茗,他微啜一口,入口艰涩,难以言喻的苦感,正要皱眉,一丝津甜极快速地滑过舌尖,满嘴清醇,齿颊留香,只是那种甜味却再如何也回味不来。

天界大太子玄苍靠过来说:“侄儿有些地方不明白,还请小叔指教。就是……”

勖扬君端着茶盅似听非听,暗暗掐指捻算,那缕魂魄已出了天崇宫。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跟性子一样黯淡的脸,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却意外坚定:“我总会离开。”

哼!凡人……

便松了指,再抿一口茶,又是一嘴让他忍不住皱眉的苦味。

“小叔……”憨厚的大太子还巴巴地等着他来答,“您看……”

他紫眸一横,方要开口。边上的普贤菩萨插进来帮他解了围:“关于此事,大殿下大可不必挂心。所谓心诚则灵,有所舍必有所得。”

玄苍似懂非懂地退到一边,普贤菩萨才对勖扬君笑道:“天君似有挂念?”

勖扬君神色一凛,道:“菩萨说笑了。”

普贤但笑不语,离去时忽而回首道:“天君可曾听得方才佛祖说什么么?”

勖扬君抬眼,我佛如来含笑坐于九重莲座之上。

法会后,菩提老祖又来邀他去他的仙府下棋。一去便是经年,黑白棋子交替错落间,人间便不知过了几载光阴。

白眉低垂的老者眯起眼看他:“天君,该你了。”

勖扬君方才回过神,置于桌下的手仍捏着算诀,那个魂魄正在人间某处。他匆匆忙落下一子,菩提老祖笑弯了一双眼,似一只老谋深算的狐:“天君,你这步棋……老朽侥幸了。”

勖扬君敛起心思想仔细去看,一阵地动山摇,棋盘倾覆,黑白子混作一堆,噼噼啪啪地在地上散开,也搅乱了他原本就烦躁的心。

“这是怎么了?”菩提老祖掐指算去,不禁大惊失色,“这……这是谁动了那面宝镜?逆天可是要……”

便再无心下棋,招来小童吩咐去打听,又焦虑地看向勖扬君:“天君,您看这事……”

勖扬君缄默不语,目光扫到正蹲在地上收拾的青衣小童,便不由看得出了神。

以往他总是略侧过眼角就能看到他,嘴角是弯着的,眉眼也是,很顺从很安静的表情。无论他如何对待,一转眼他又是那样笑着,如同假面。仆役而已,除开他,天崇宫里还有很多,哪天真的不遂心了,打发走便是了。不知不觉过了千年,他略侧过眼角,入眼依旧是那道青影,静默而乖顺的样子。他一个眼色,他便知道他要什么,吃穿用度总是意外地合着他的心思。天崇宫予他长生,他答应老天君要陪他到灰飞烟灭。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有个乖巧听话的总比那些个笨手笨脚的强。便任由他立在那里,他侧过眼就能看到他,挺好的。

却没想到,这样柔顺的他有一天也会一脸倔强地说要离开。真是……

凡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便让你离开又如何?给你百年时光逍遥,到头来,你会发现,你再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等待,他并不擅长,从来都是别人苦苦候着他。不过这一次,等上一等又何妨?此后,侧过眼依旧能看到他。

死心吧,陪伴我直到灰飞烟灭,是你自己许下的诺。

“勖扬君,你来干什么?”赤炎抢先一步拦在文舒身前。

勖扬君的视线穿过了赤炎落到文舒泛白的脸上:“给你百年,你甘心了?”

“你是故意放我走的。”文舒喃喃道。

堂堂的天崇宫,纵然你是龙宫皇子,要带走谁,又哪有这么容易?百年,他直到百年后再追来,等他完全放了心,以为自己已经脱了束缚的时候才又突如其来地出现,如暗夜里的鬼魅,总是等你懈了心房才幻出原形,待要尖叫时他的利爪早已扼住了你的喉,生生掐断你的希望。叫你明白,你真的逃不开。

“勖扬君,你说清楚,什么意思?”赤炎不耐地嚷道。

“他的书还没理完。”勖扬君道。

“这事你还敢提?”赤炎立刻怒火上涌,口气越发不善,“你不过是想存心赖账而已。”

“是又如何?”勖扬君挑眉道,视线从文舒的脸上转开,对上赤炎瞪得赤红的眸,“你去探他的眉心。”

赤炎依言伸手探来,文舒回身想躲,却快不过他的指。

“你……”指尖一片冰凉,赤炎瞪大眼看着文舒眉间缓缓浮现出的龙印,猛然回头对勖扬君怒喝道,“你对他用锁魂术?这是要伤他魂魄的!他将来……”

“我自会帮他解开。”勖扬君淡淡道。趁赤炎愣怔,身形一晃,避过赤炎直掠到文舒身前。

文舒躲闪不及,只觉手腕被他牢牢握住,再回神,已被他带到了空中,居住的小屋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可死心了?”衣衫飞扬间,勖扬君回过头来看他,银发紫眸,依旧是傲气凛人的表情。

身后的赤炎正急急追来,赤衣红云,仿若飞火。

“假意放过我,再来断我的希望。我竟让你如此费心。”文舒苦笑,连魂魄都烙上了他的印记,他又能逃到哪里?

慢慢地抬起眼,文舒看着他站得笔直的背影,忽然低低问道:“我曾喜欢过你,那么,你呢?”

勖扬却避而不答,沉默半晌后方说道:“我既往不咎。”

“天君宽宏大量。”难为他没有如当日对潋滟公主般直接。唇边的苦笑越来越大,文舒抬起头,正色道,“可惜我气量狭窄,过往一切不能不咎!”

言罢,猛地甩开勖扬君的钳制,竟纵身从云端上往下坠去。

“你……”勖扬君料不到他会如此,“顽固不化!”

再要飞身扑去时,却又被紧追不舍的赤炎抢先,早他一步接起文舒。

“赤炎,我天崇宫的事还轮不到你东海龙宫来管。”勖扬君站立于云端对赤炎冷声道。

“我赤炎的朋友也由不得你来欺负。”赤炎将文舒安放于地。

又低声对文舒道:“没事,老子早就想和他好好打一场。”

复又驾云而上,双手一抓,掌中凭空多出一副方天画戟。锐利锋芒下,他红衣金环,俨然如威武战神:“今日你要带走文舒便先过我这一关。”

“哼!”勖扬君冷哼道,“不识好歹。”

眸中冷光尽显,一派怒色。眼看赤炎持戟杀来,勖扬手腕抖动,化出把狭长宝剑挺身迎去。

空中两团光影相碰,一时火花迸溅。

“勖扬君,我赤炎今日便要好好治你一治!”

“夸口而已。”

再分开时,赤炎臂上赫然一片深色,勖扬君冷笑道:“不过龙宫皇子而已,不知斤两。”

赤炎啐他一口,瞄着他纱衣上的破口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度掠身向他击去,两人厮打到一处。兵器相接,铿然震耳。

文舒站在地上,仰头看着空中,只见两道光影你来我往,迅即分开又迅即交汇,竟分不出谁是谁来。

早在那天夜里见到自己眉间的龙印时,心中便绝望,犹如被猫戏弄在脚下的鼠,明明天地辽阔,却被拘禁在了它的爪下,一丝一毫的神情都逃不过它的注视。

不过是一不小心喜欢上他而已。喜欢时就好好待他,纵使他一点回应都没有也无所谓。不喜欢时就退开,不碍他的眼,也不需他赔付什么。怎么就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难不成要他去相信他是因为喜欢他才不让他走?真是天大的笑话。可再笑话他也依然问出口了,他的反应不过意料之中。那又为什么?为什么就不愿让他这个如微尘般的凡人继续过着他平凡的日子?

心绪烦杂间,空中忽然一声低沉龙吟,文舒心中一紧,再度仰头,空中如落飞火,漫天火红云朵中,一条赤龙凌空而起,长须飘摇,通身红鳞遍闪红光。

“赤炎……”文舒不由惊叫。

却见那龙直向他而来,身躯仍盘旋在空中,龙首已到了他的跟前。

天族化出原形便代表已战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你不必为我……”惊慌下,文舒脱口就要向勖扬君妥协,却被赤炎打断。

“你若跟他走,我再不认你这个朋友。”声调低沉,那龙扭头从身下扯下一片龙鳞,红光直射入文舒眉间。

“你做什么?”勖扬自后赶来,语气却是惊慌。

文舒顿感周身一热,自体内漫出的隐隐寒意竟都散开。

“只能这样了。”赤色的龙眼无奈地看着文舒,“也就能遮挡一阵子。”

口气再度变得狂妄:“我就见不得他得意!”

赤龙昂首清啸,唤来一阵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要走趁现在。”

它龙爪还未近身,文舒便被一团光影罩住,急速向空中飞去。

耳边又是一阵龙吟,却比方才更为愤怒低沉。文舒匆忙间回首,一条巨龙周身满是银光,正向他追来,却被身后的赤龙死死缠住。那银龙怒目圆睁,仍紧紧盯着他,心中不寒而栗。连日忧患加之体内一热一寒两道真气流窜,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觉。

东海龙宫皇子赤炎私带天崇宫天奴下凡,更出言狂妄,不知悔改。着剔去仙骨,永世囚于天崇山下。

东海老龙王在南天门外跪足三天三夜,祈请天帝宽恕轻饶。

众仙皆言:“罪不至此啊。”

天帝御驾亲自上天崇山来问:“可大可小的事,是否太过了?”

适逢勖扬君驾云出宫,云端之上,他神色不动:“是么?”银紫色的眸中隐带一丝戾气,不耐地扫来,天帝一颤,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匆匆离去。

自此,再无人敢来多嘴。

天崇山下的赤炎却过得自得其乐。从狭小的囚洞中向外看去,仅能看见狭窄的一方天空。空中忽然出现一道紫影,挡去一朵正悠悠飘来的云朵,赤炎伸腿坐在洞中,咧开嘴角,笑得得意:“勖扬君,看你风尘仆仆,好忙碌啊。”

来者正是勖扬君,却是面色不善,薄唇抿成一线似正压抑着什么:“他去了哪里?”

“哈……”赤炎失声大笑,对他道,“我好容易才隐去他的行踪,你道老子是傻的么?防的就是你,又怎么能告诉你?”

“你……”怒气被他的笑语激发,勖扬君逼近洞口,隔着栅栏狠狠看向赤炎。梳得齐整的发丝从银冠中掉落,凌乱地垂在额前,紫眸中凶光闪烁,却又隐现出心底的无奈。

他烙下的印记为赤炎的龙鳞所覆,便失了他的行踪。当时就有没来由的恐慌从心中升起,之后就仿佛如影随形一般始终甩脱不去。喝茶时,下棋时,看书时……无论何时,一个不小心,神思游移,就趁机钻进他的思考里。

找不到了,尽在掌握中的人就这样脱了他的掌控,从前他总是自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怎能与他这法力通天的天君相抗?便是放他自由的这一百年间,他也始终牢牢掌控着他的行踪,可如今,再如何掐指捻算都是空白。一思及,心中就是一空,杂草丛生,枰上的黑棋白子都成了不顺眼,挥手拂去,连落在地上的杂声都能让他的心中再长出一丛蓬草。鬼使神差地又驾着祥云下凡去,先前他到过的地方他居然都不经意地记下了,一一再走一遭。茫茫天下之大,仿佛海底捞针。

“你当你一片龙鳞能护得了他多久?”心中千回百转,勖扬君面上仍不露声色,冷声道。

“切……”赤炎不答,反瞪起眼问他,“你放了他又能怎样?你天崇宫没人了么?连个听话的奴才都找不出来?哈哈,有你这种刻薄主子,再听话的奴才也得想着要走。”

“放肆!”心头被他的话刺到,袖起纱落,紫眸对上一双炯炯的眼,勖扬不耐道,“他到底在哪里?”

“老子怎么知道?”赤炎收起笑意,学着他的声调冷道,“一片龙鳞是护不了他多久,那你还急什么?多等两天不就完了?”

“哼!”勖扬君拂袖而去。

隔日他却又再度前来,赤炎隔着栅栏笑看他散落额前的银发:“为什么我觉得要被剔仙骨的是你?”

勖扬君收了昨日的高傲,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方道:“他的魂魄……受不住的。”

终究是凡人的魂魄,哪里经受得住魂上烙印这样的摧磨。纵使忍得住疼痛,长此以往,魂魄亦是越困越弱,最终脆弱得仿佛枯枝,不堪一折。他原想以锁魂术困他百年,待把他带回仙宫后再帮他撤去,便当无碍。却没想到,竟横生波折,到头来失算的是他自己。每每想到这一层,烦躁中就又生出恐慌。他这边一日又一日地等赤炎的龙鳞失效,他那边却是一日又一日地孱弱下去,待魂魄弱到无法再弱的地步那就是……

“哈哈哈哈……”赤炎再度失笑,斜眼睨他道,“你施下的术法,难不成还要来怨老子么?他便是灰飞烟灭……”

“住口!”勖扬君猛然打断他,戾气漫上眉梢,声色俱厉,道,“他若是灰飞烟灭,这其中也有你一份。”

“哼!”对视良久,赤炎复又大大咧咧地坐下,对勖扬笑道,“他灰飞烟灭了又怎样?除开他,你天崇宫里没有听话办事的了?”

“我……”勖扬君一时语塞,散落的发垂落到眼前,竟显出几分困顿。

不是他,都不是他。他摔碎了手里的茶盅,吓得身旁的天奴跪在地上抖作了一团。即使是一样的青衣,即使也站在那个位置,他侧过眼就能看到,即使也是乖顺的眉眼,却依旧不一样。说不出是什么不一样,端过来的茶太烫了,太凉了,总算是不冷不热入口刚好,依旧要嫌弃太浓了,太淡了……百般都是挑剔,百般都是不满意。天奴们畏畏缩缩地端着打碎的茶盅退下去,独留下他一人呆坐在偌大的殿中。慢慢地,慢慢地侧过眼,只看到大片烟紫色的纱幔兀自垂挂在那边,空落落的心仿佛这空落落的屋子,拿什么都填补不满。到底是哪里不同?除了他竟再容不得旁人。明知不会有结果,手指还是不可自控地拈起了算诀,依旧是空白。胸膛被大片不知名的情绪堵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焦躁脱了理智的束缚如藤蔓般疯长,寂寞缠心。

他陷进了沉思里,赤炎也不搭理他,垂下眼继续说道:“你天崇宫仆从如云,少一个文舒又能如何?可是我……”

语气不复嬉闹,声音也渐低:“当年我就该把他要来。”

杯口大的金环垂在左耳边,贴着脸颊,无言地闪烁着微光:“当年我若把他要来……”

“我不会给的。”勖扬回神,沉声道,强捺下心中的杂思,尚不及明白要表达些什么,话已脱口而出,“他喜欢我。”

此言一出,两人均是一楞,赤炎半张开口要辩解,勖扬君又重复道:“他喜欢我。”口气中的茫然为骄傲所取代。

所以他不会走,他许诺要陪他到灰飞烟灭。他喜欢他,所以,他不会走。自失去他行踪后就一并消失的笃定又回来了,嘴角微掀,脸上的笑容还没泛开,赤炎却先笑出了声。

“呵……”赤炎站起身仔细地打量勖扬,随即露出了怜悯的神色:“都说我赤炎莽撞,原来你勖扬君比我更不通人情。”

看着他僵在唇边的笑,赤炎缓缓问道:“他若还喜欢你,那天他还会往下跳么?”

讥讽的笑容渐渐扩大,赤炎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的自信一点一点凋落:“他喜欢你,那又怎样?你除了知道他喜欢你,你还知道什么?”

“我……”

还知道什么呢?那个他一侧过眼就能看到的人,总是穿青色的衣衫,总是一脸柔顺的样子,总是低低地叫他主子,总是……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对他只知道这么多,空睁着一双暗藏了万年飞雪的眼迷失在了过往里。

赤炎坐回地上,闭起眼,屏息凝神地搜寻着,慢慢接收了些微弱的感应,那一片鳞正一路往西,目的地应是……嘴角便翘了起来,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他回复了冷傲的眸:“你看我做什么?即便你没有剔老子的仙骨,老子也不会告诉你。”

那日原该依言剔去赤炎的仙骨,却不知是因为众人言辞恳切还是天帝求情,勖扬君最后还是做了让步,免去剔骨之刑,只将赤炎关于天崇山下。

“难道你还指望着老子来谢你?”

话音未落,只觉那一点微弱的感应如弦般猝然崩断,再也搜索不到。眼见赤炎愕然的神色,勖扬君五指攒动,飞快地拈一个算诀,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喜色。

“怎么弱到了这个地步?”赤炎失声惊道。

龙鳞的作用亦需文舒本身的魂魄为基,原以为还能再撑上几日,却不料文舒竟孱弱如斯,再负荷不起他两人的力道相博,使得龙鳞的护持提早瓦解。

这边厢赤炎正自惊讶,那边厢的勖扬君却指拈算诀飞身往西而去。待赤炎回过神,四方天空中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一片龙鳞护不了你多久,不过有龙鳞加护,轮回台下的怨魂就不敢缠你,能保你一个安好的命格。”赤炎望着碧蓝的天空喃喃低语道,想起方才文舒的动向,又低声笑开,“你小子命好,又遇上什么贵人了吧?不然哪能这么快。也不知道等我能出去的时候,还能不能找到你。”

语气中一半叹息一半感伤。

醒来时,周围是茂盛的丛林,耳畔隐隐听到溪水潺潺的流淌声,金色的阳光穿透层层厚密的枝叶打下来,被割裂开的光束照到眼睛上,亮得刺眼。

文舒撑起身,周遭的安静让他误以为先前经历的纷乱局面不过是一场噩梦,可眉心处蔓延开的疼痛又明白无误地彰示着,一切都是现实。那位高傲得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天君终还是不愿放过他,百年,一介凡人竟劳他耐心等了百年,是他文舒太过“福泽深厚”,还是他勖扬君太过“眷宠有加”?

也不知道赤炎怎么样了?伸手去抚眉心,指腹上顿时漫起如被灼烧的刺痛感,随着手指的碰触,已经安定下的疼痛又如被惊醒般在四肢百骸流窜。

文舒不敢轻举妄动,待疼痛稍稍过去后才慢慢地扶着粗大的树身自地上站起来。

下一步该如何?束手就擒还是放手一博?赤炎的龙鳞护不了他几日,那位天君还是会找来。私逃出宫,不是放错棋子,摔碎茶盅这样的小错,也亏得他肯说出“既往不咎”四个字,想想就忍不住笑。他若受不住他的罚,早八百年就会说要走,又怎么会拖到如今?

文舒一路往前走一路漫步边际地想着。在林中遇到个砍柴的樵夫,见他神色憔悴便过来关心地问候。

文舒摇着手说没事,想起赤炎曾说唯有去昆仑山的轮回台才能解开锁魂术,便向他打听:“老伯可知昆仑山怎么走?”

樵夫一手指西,道:“昆仑山远得很,怎么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到啊……”

文舒拱手谢过,心中暗暗算道,两三个月,怕是路还没走到一半就得被追上。脚下却坚定,顺着樵夫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过想安安静静地喜欢一个人而已,喜欢时守候,不喜欢时离开,难道他的喜欢亦是对他的辱没,才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戏弄?他逃了百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闭上眼就能看见天崇宫内那飘飞一室的纸页,遍体生寒。

没走出几步,那樵夫却又追了上来,殷殷地嘱咐他:“少年郎不懂事,最近有天灾,没事别出门瞎走。你没瞧见前些天的天象么?一会儿亮堂一会儿又黑得不见五指的,可糁人了!俺庄里的天师说了,这是魔星现世,要变天哩!”

“是么?”文舒淡淡地笑开,低低说道,“还真是魔星,命里的孽障。”

转过头玩笑地跟樵夫说:“我便是要上昆仑山了结这个魔星哩。”身上又升起一股钝痛,自眉心向周身蔓延,痛得连嘴角都扯不起。

文舒忙快走几步,定下心神再回过脸,那樵夫正停在原地摇头叹气,分明当他是疯的。

路途遥遥,山水迢迢,沿路问过很多人,人们一边答着他的话,一边看着他的发叹息。身上的疼痛总是时好时剧,或是寒凉冻得彻骨,或是炽热烤得连魂魄都要消熔。总是走几步就要回头望一眼,生怕下一刻身后就响起某个低沉的声音,鬼魅一般跟他说:“你逃不掉的。”

仓皇间猛地摇头想要甩脱,额前垂下几缕灰白的发。文舒呆呆地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某个夜晚,他举着一把雕满菱花的宝镜笑得无奈,彼时还是青丝如瀑,尚有几分余力,此时却是心力交瘁得再隐藏不了,憔悴的颜色□裸地爬满整张灰白的面孔。是因为日渐虚弱的灵魂也好,还是他自己的生气枯竭,日渐变白的发丝提醒着他,时日无多了,而昆仑山依旧在群山之后的之后。

某一日,他进入了一座丛林,擎天树海间丢失了方向。熟悉的寒意自眉心处开始延伸,四肢百骸中的血液仿佛都要凝结。文舒紧紧地攒住火琉璃想要缓解,铺天盖地的寒凉下,一点暖意瞬间便被席卷。最近总是寒意频繁的上涌,反之则是灼热的消退,看来赤炎的龙鳞也护不了他多久。

正当苦痛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衣的男子,缓缓从密林深处走来。明明是霸气狂狷的样子,却笑得玩世不恭,黑色的眼眸深处藏几分莫测。

他热心地来扶文舒,更运起身法一路将他送到昆仑山下。风声过耳,吹得二人的衣摆猎猎作响。耳际仿佛听到“啪——”地一声轻响,穿透了风声直递入心底。文舒一怔,入骨的冰凉瞬间遍布全身。

“还是迟了一步……”文舒不甘地低叹一声。

却被他听了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文舒摇头笑道:“没事。突发感慨而已。啊,恩公一路护送,在下还未谢过,实在惭愧。”想起身上一贫如洗,便从怀中取出火琉璃来要送与对方。

黑衣人怔然,迟迟不敢来接。

“我用不到了。”文舒将火琉璃塞进他手中,道,“恩公与我有缘,此物是恩公的机缘。”

他犹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文舒无言,转身往前走去。

他曾听天崇宫的天奴们说起轮回台,台下烟雾缭绕,青烟是善果,黑雾是恶业,众生轮回盘悬于半空之中云烟之间,众生一切因缘果报都刻于盘上,待到轮回转世之时,前世种种皆有算计,积下了几桩善德,又添上了几种冤孽,从头一一算过,善即赏恶即罚,半点都不会错算。

跳脱三界之外的人说起这个,话语间总带了几分传奇,让文舒暗自猜想,自己的前世究竟是积下了大德才得以如此际遇,还是造下了大孽才苦苦参不透一个“情”字。

如今,他就站到了轮回台上,倚着汉白栏杆往下看,果真如同传说,黑白云烟交缠,构成人间善恶循环报应不爽。只要跳下去,此生种种便如天际不断落下的闪光尘烟般落入盘中,欢笑也好,悲哀也好,齐齐被消净,待再睁开眼,什么文舒,什么勖扬都忘得干干净净,喜欢不喜欢都不再与他相干。

正自臆想,却听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想离开?”

文舒转过身,勖扬君自巨大的石柱后慢慢走出,站到了他面前。入眼是一双银紫色的眼,飞雪外蒙一层不知名的情绪。目光上移,看到他额间璀璨的龙印。

原来他算得文舒的行进方向后便先一步到了轮回台,也难怪文舒一路走来竟没有天界侍卫阻拦。

文舒沉默不答,勖扬君的目光落到文舒灰白的发上不由一滞,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抚,“怎么……”

文舒见他伸手过来,反射性地往后退去,身体抵住身后的栏杆,上身就要向后仰去。勖扬君倏然一惊,便再不敢往前伸,手停在二人中间,有些悻悻的意味。

“赤炎……原要剔他的仙骨。”

“天君仁厚。”文舒道。

勖扬被拿他话咽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半晌,方艰难地说道:“他现在就压在天崇山下,只要你……本君自会放了他。”

“此事无关。”文舒暗叹终是连累了赤炎,便道,“是我拖累了他,请天君……”

却被勖扬君打断,道:“锁魂术……回去后我给你解开。”

“……”文舒不答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勖扬君顿了一顿,又说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我就……”

就什么呢?却说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怎么样。来的路上就开始想,要把他带回天崇宫,锁魂术伤他不轻,回去后就给他解了,然后……然后……然后就不知要怎么做了。好好地,好好地待他吧?只要他不再说要走,就好好地待他。

“不必天君费心。”文舒忽然出声道,深吸一口气,看着他垂落在鬓边的发丝,缓声问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勖扬脸色一变,平生高傲惯了的人,方才让他说出那几句软话已算不易,却没想到文舒仍不领情,不由傲气作祟,脱口说道:“当年可是你许下的诺,要留在天崇宫,你还要如何?”

“我只要离开。”文舒静静说道。

人心总是忍不住为自己打算,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自私。许久之前他就知道,他和他是云泥之别,不论身份不论仪表,单论那云端之上,他衣袖轻挥就能翻云覆雨叱诧风云,他却只能紧紧牵住他的衣袖,否则就要从云头跌落。知道得很清楚,真的很清楚,在他嘲弄的眼神中学会谨慎,学会隐藏,也一点一点磨灭掉自己的痴心。唯一一次情难自禁便是用红线去系他的指,方系住就害怕得赶紧松开,奔回房里把红线压进柜子的最里面,再不想看见。

拥抱是两个人的事,单独一人再如何抱紧双臂也总有彻底失去温度的时候。连痴心得名节清誉都可以不顾及的潋滟都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君眼中只看到他自己,他这个跟在他身边千年的侍从又怎能不明白?他不敢向潋滟那样质问他,那样太难看,他做不出来。因为喜欢才会留下,再苦再痛也想多看他两眼,那么,不喜欢的时候,就平平静静地离开,再留下不过是再在身上凭添几道伤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的想法。说不上后悔不后悔,至少能保全自己,不至于太难堪。

他因他一个酒后的拥抱而喜欢上他,那个拥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可他偏偏就这样喜欢上了,赤炎几次三番说要带他走,他总是拒绝。喜欢那人,能留在他身边便觉幸福,至于其他,他可以闭上眼不管不顾。只是,一个拥抱终不能持续太久的温暖,再喜欢,得不到回应,也会死心。再喜欢也容不得他撕裂了他的衣衫压在地上□。那日,满殿白纸翻飞,他笑着逼他将以往的种种痴态一一再看一遍,自己都觉得那个自己太过羞耻,恨不得在从前那颗痴恋他的心上狠狠踩上几脚。原来喜欢上他竟要伤得这样千疮百孔,那还喜欢什么呢?真真是后悔了。

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在离开百年后问他,可曾喜欢过他?他却罔顾左右而言他。说不上是失望,只觉得荒唐。他从他的云端跳下,满心都是不甘,他文舒自作孽喜欢上他,种种苦痛皆是他自己招惹来的苦,他一一认下。只是寝殿中的种种,他百年后的戏弄,难道就要用“既往不咎“四字轻易抹杀?

他不过求一分自尊,一个两不相欠,他又为何要苦苦追究,死死不肯放手,直把他逼得穷途末路,一分希望也不给?

“你以为你逃得了?”勖扬君听他依旧固执,心中不由盛怒,直道他不知好歹。身形一闪,一晃眼就要抢到文舒的面前来。

文舒眼见他抓来,脸上神色不变,身形后仰,翻身就从台上跃下。

“你……”勖扬君身形再快亦只险险抓到文舒的衣袖,望着悬垂于台下的人,恐慌源源不绝地充满胸膛,纵使追到这轮回台,他亦只当他作势威胁,不信他竟真能从台上跳下。现今见他果真如此,心中蓦然一阵急痛,口气中不自觉掺入几分迷茫,“你……你竟真的……你说过,要一直跟着我的……”

文舒仰起头看着他慌乱的眼眸,从前总是站在他身侧看着他不动如山的侧面想,这个人除了高傲和讥讽是不是就没有其他的表情?

原来,还是有的。

“你会一直跟着我直到灰飞烟灭的……”他还陷在惊慌里,说起他对老天君许下的誓言,语气混乱,“我天崇宫予你长生,你……”

“天君。”文舒淡淡地说道,笑容里加进几分悲悯,“老天君予我长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飞烟灭。这是我说的。”

不是什么诺言,从来没有什么诺言。从前从前,许久之前,有新来的天奴好奇地问他,怎么会来天崇宫。那时节,天色正蓝,湖边杨柳依依,廊下落花成雪,他看着那一侧一众人群中卓然独立的他,不自觉就说出了口:“老天君予我长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飞烟灭。”

经年久月,众口相传,不自觉,谎言成了誓言。

“我只是一介凡人,得入仙宫就已越了本分,更不该有所妄念。自此,你依旧是你尊崇无双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过往一切烟消云散。可好?”文舒平静地看着他狂乱的双眼,另一只手缓缓往上伸去,他忙伸了手来牵,文舒却不去接他的手,拽上被他拉住的衣袖,骨节用力,猛地一撕,衣衫开裂的声音,他看着他银紫的眼瞳倏地放大,“我后悔了。”

“不要……”勖扬料不到他真如此决绝,掌中还紧紧握着他的一片衣袖,那人却已快速往下坠去,顷刻消失在茫茫云烟中,“你……”

天际有无数闪光烟尘落下,轮回盘兀自在半空中缓慢旋转,盘下又有无数烟尘洒向人间。

从前,他总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气,淡得好像不牢牢捉住就会立刻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去。他每每伸手,他总是后退,退无可退时眼神仍一迳泄露着逃避的意图又故作勇敢地兀自在那里僵立着,让人看得心头火起。一直一直,一直到现在,他伸手,他后退,终于迫得他无路可退,撕裂了衣袖,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再待在他身边。

“我后悔了。”

他最后四字入耳,心肝俱裂。傲气、戾气、怒气、狂气,被吹散在天风里,自信崩塌,徒留下一张落寞的面孔:“你喜欢我的啊……”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