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去天界好吗？”
红海的夜色如上涨的潮，慢慢淹没了寝房。
可那人的银发在黑暗中依然流淌着光华，如一缕缕凝结的月辉，兀自明亮，却有些寂寥。
听见祂的声音，他从祂怀里懵懂地仰头：“主人，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耳畔传来祂低低的叹息：“我做了一个预知梦，梦里……你去了天界，如履薄冰地活着，很辛苦，也很不开心。”
那人的脸淹没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他只能感到祂微凉的手指抚过他的羽翼，一下又一下，好像要持续到天明。
主人手好冷，怎么捂不热呢。他在心底嘀咕，莫名难过起来。
于是他伸出手，搂住祂的腰，闷声道：“我又不傻，天界是那位创世神的地盘，去了就是自寻死路。所以，我怎么可能去天界呢？”
“再说了……”他蹭了蹭祂的胸膛，“我只想待在有你的地方……”
“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会不开心。”
“……”
……
“四大天使长中，米迦勒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阴险小人！”
一个尖厉的声音从铁笼外传来。囚笼里被绑着手脚的人猛地惊醒，恍惚了一会儿，眼带怒意地朝外面望去。
囚笼被一层黑布蒙着，但对囚犯而言形同虚设，而此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外面的景象。
猩红的迷雾在视野里弥漫着，雾气中有些来往的人影，远方还有建筑物影影绰绰的轮廓。
很显然，他如今身处在红海中某座城市。
而再近一点会发现，城市里各处，信箱上的图纹，门上挂的风铃，以及来往居民身上的饰品都能找到些六芒星元素。
所以，这不是一座普通的红海城镇，而是臣服于如今深渊魔王路西法的黑暗之城。
铁笼外较空的一片平地上，几个人围着一团处理着猎物。人群中心是一个面容染血的暗精灵少年，刚刚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此时他正义愤填膺地说着久远的故事。
“十四个纪元前，米迦勒拒绝了神的恩典，向天界表明了自己对路西法陛下的忠诚！”
“可十个纪元前，陛下正式在天国北境起义时，却遭到他的背叛！那白眼狼在伊甸园偷袭了陛下，纠缠了他七天七夜，最后用阴险的手段击败了陛下！”
“而他恩将仇报的目的也很明了。他不满足于他那时的地位，想要更进一步！”
“可惜啊，他得到火天使长的位置后，神却一点也不待见他，一有机会就把他调离天界。他当天使长十个纪元了吧，开朝会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堂堂大天使长过得和一条没人要的狗一样，也就天界一些没脑子的还拥护他。”
“对了，据说他还把头发染成了陛下曾经的金色，就为了让神多看他一眼，这是不是很好笑？”
快活的讥笑声开始在营地上空回荡。
铁笼里，囚人听着他们的谈话声，越听越烦躁。
好吵好吵……他在心底抱怨。
而且，也不是屈指可数吧，平均一百多年还是会被召见一次的，十个纪元是一亿年，见祂的次数差不多有……
冰冷的机械音在脑海里响起：【七十万零九千五百八十次。】
囚人愣了愣，突然有些窃喜：四舍五入一个亿，差不多天天都见面。
他心满意足，正打算重新睡去，一道视线却落在了他的方向。
那是聚在暗精灵身旁的一个魔人，他指着铁笼，压低声音：“组长啊，这次城主从深渊回城，您藏着掩着的，到底要送他什么好东西？”
暗精灵少年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一件价值连城的货物。”
周遭人来了兴致：“是什么？是什么？”
少年压低声音，神秘道：“美人，一个绝世美人。”
四周寂静了一会儿，少年身旁，正削着死人脑袋的魔人抬起头，语气兴奋：“这年头火象军团那群鸟人盯得紧，您怎么避开他们的？”
“因为这家伙是个傻子。”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在禁区瞎转悠，一脸晕相，扛过来时也不反抗，当然引不来那群鸟人。”
“傻子不更好吗？”
“对，傻的更乖巧，我也喜欢傻点的！哈哈哈哈！”
笑声久久不绝。铁笼里，入眠失败的囚人听着欢声笑语，握紧拳头。
吵死了……他在心底抱怨，到底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要知道，他已经连续加班快一百年了啊！
【你不是不喜欢睡觉吗】
囚人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金发：“可我刚刚梦见祂了……”
【梦见祂把你劈了？】
囚人懒得搭理它，等外面声音又小下去时，他重新闭目，试图继续刚刚的梦境。
一个胆怯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组长，您确认没问题吧？我听说火象军团那些鸟人会派些伪装的天使来禁区，就是为了钓鱼……”
他声音没说完，立刻被身旁的伙伴打断：“这有什么怕的，我们的组长可是破戒人！”
听到“破戒人”这个词，刚在打瞌睡的囚人猛地抬头，如一头被惊醒的狼。他身体下意识绷紧，眼里朦胧尽散，锋利无比。
不是每个吃下禁果的灵都是破戒人。
在红海成千上万的禁果里只存在八个具有超凡脱俗，撼动世界根基力量的禁果，只有它们选择的宿主才有资格叫破戒人。
所以……这个平平无奇的暗精灵是一个破戒人？
冷冰冰的声音在脑海响起：【不是，他吃的只是普通的禁果。】
囚人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破戒人才不会承认自己是破戒人。】
“……”
囚人思考了一会儿，被说服了。他放松身体，重新靠回原处，再次入睡尝试。
只是，外面的议论声总是窸窸窣窣地传来。
“对啊，组长可是破戒人，那别说火象军团，米迦勒来了见你都要绕着走吧！”
囚人心想，好像并没有吧。
“这么一想，我们组长真是低调，要知道历史上那些有记载的破戒人，哪个没有掀起过足以惹起神怒的大灾难？”
囚人心想，所以他们都被毁灭了。
“传说里，三亿年前那位破戒人不是在深渊王都众目睽睽下虐杀了当时的魔王？据说那魔王被砍了整整三千刀，死得可凄惨了！”
囚人心想，是三千零一刀。
“照这么说，组长是不是也可以……”
“慎言！你们在胡说什么！”
“咳咳咳咳……”
谈话声以一连串的咳嗽结束，世界暂时变得清静。囚人抓住机会，开始睡觉。
很快的，他在那片甜蜜的黑夜中望见了那模糊的银辉，他正想追上去，一声尖利的哨响却突然破空而来，刺破了他的梦境。
“嘘——”
城门缓缓朝外敞开，阴冷的风涌入，四周的温度骤降了几度，而原本喧闹的城市突然鸦雀无声。
一个脚步声响起，那人进入囚人的视野里。那没有血色的冷白皮肤，如血的双眸，和他身后垂落的六只黑色羽翼无不彰显着他的身份——六翼堕天使，站在神圣阶级顶端的六翼。
这意味着无论是在天界，还是在深渊，他都是顶级战力。红海绝大部分生灵，在他眼里都如同蝼蚁，可以随意践踏。
这就是索多玛城主，也是这名为索多玛的城市真正的至强者。
但囚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那自称破戒人的少年在这时小跑了上去，声音谄媚：“城主，你回来啦！这次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这是你能知道的？”城主冷哼。也在这时，他眯眼看向某个地方：“这是什么？”
少年指着那黑布铁笼，献媚道：“这是我送您的归家礼。”
城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少年：“美人，一个非常乖巧的绝世美人。”
过了一会儿，堕天使的声音带上了满意的笑意：“你这小子。”他缓步走近，停在了铁笼外，又皱眉。
“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少年：“我说了，他很乖巧安静。”
城主看向少年：“你去把布掀开。”
少年咬了咬牙，依然恭敬：“是。”
他两步上前，一把掀开了蒙住的铁笼，铁笼里的人暴露在众人视野里，所有人的呼吸都被夺走一霎。
被绑着四肢的人靠在角落里，却像是在世界中心。天光一般的金发，雪一般的肌肤，极致艳丽的皮裹着极致锋利的骨，看多少次，就往人心里戳多少刀。
这确实是一个绝世美人。
少年看着那个人，眼底划过一丝不舍，但他很快笑着转身：“城主，您看，我的礼物还满意吗……”
下一刻，他表情变得茫然。
索多玛的城主正直勾勾地看着笼里的人，脸色铁青，身体颤抖，不像是见到美人，而是见到了什么噩梦。
紧接着，这个强大的堕天使发出吓破胆的狗一样的尖叫：“米迦勒，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当然是在这里等你回来。
囚人，或者说米迦勒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他挣脱束缚，起身看着外面一片僵硬呆滞的人群，冷声道：“要有火。”
下一刻，火来了，索多玛在火焰里翩翩起舞。
……
火焰如一条条赤龙，盘踞在各个楼宇上，耳畔不时响起轰塌声，其间的惨叫声却逐渐小去。
米迦勒路过一具具焦黑的尸骸，一栋栋靠着抢掠的财产建造出的建筑，最后，停在了一个人身后。
那里一具燃烧着的躯体，朝着城门的方向痛苦扭动着。
这是索多玛的城主，跟随了魔王堕天，又在红海建立了罪恶基地的杀戮天使。
也是米迦勒旧时的战友，曾经的下级，有过生死之交的前友人。
听见了动静，那人扭头，无比怨毒：“米迦勒！你这创世神的狗，你不得……”
他诅咒的话语戛然而止，火光掠过，他已人首分离，生机尽散。
【不听听他的遗言吗？】
米迦勒静静地看着那燃烧的尸体：“没必要，又不是忏悔。”
突然，他两眼一眯，霍然回头！
火海中，一个面目全非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米迦勒一眼就认出，那是把自己带到这里的暗精灵少年。
可他不是第一时间就被火焰吞噬了吗？
米迦勒眼底凝重，也在这时，他看见少年身后一条黑色的锁链虚影隐隐浮动。
尖利嘶哑的声音在火海回荡，凄厉无比：“混沌活火啊，我以禁果拥有者，背誓者的身份恳请您向我敞开大门——
“我愿与您交易，为此，我愿付出的代价是……灵魂！”
混沌之力如潮水，朝天使奔涌而去，势不可挡！
红雾好像裂开了一条缝隙，虚空中，一道燃烧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下。
而落点处，金发的天使长看到眼前的一幕，凝重散去，表情竟变得有些轻松。
他松了一口气：“哦……真不是破戒人。”
他朝着潮水，迈出一步，又一步。
紧接着，在少年呆滞的眼神中，随着天使的步伐，混沌之潮开始减速，停止，退后，溃散。几秒后，天使长像是回家那样，毫无阻碍地来到少年身前。
他一挥手，将那大张嘴的暗精灵变成一把灰。
突然，他眼神动了动。
一道猩红的光融入他的身体，那是诅咒。
不过，少年资质太弱，诅咒也弱小无比，只是一个关于情爱的诅咒。
米迦勒眼神恢复平静：情爱诅咒，能算诅咒？
……
燃烧声在耳畔愈演愈烈，这座城市里再无一个活灵。
没再发现意外后，天使转头重新朝那个铁笼走去。
【你要干什么？】
他拉开滚烫的铁笼，钻了进去：“睡觉。”
脑海寂静了几秒：【为什么要在这里？】
米迦勒靠回角落里：“我刚刚就是在这梦见祂的。”
皮肤接触滚烫的铁栏，发出了轻微的“嘶嘶”声，又因天使强大的治愈力很快恢复。
不断地被伤害，不断地自我愈合，最后就像是没有受过伤。
米迦勒突然起身，捡起散落的绳索，按照记忆重新绑在自己的手脚上，这之后，他坐了回去，脸贴着已经烧得通红的铁栏，期盼地合上眼睛。
脑海里，机械音再次响起：【宿主，你没事吧？】
米迦勒愣了愣，有些感动：“没事，谢谢。”
【这座城市要塌了！】
米迦勒：“没关系，最多受点小伤。”
脑子静了几秒，禁果的声音轻了一些：【有必要吗？审判完这里，你不就可以回天界了吗？】
米迦勒沉默片刻：“……但我回去，祂也不一定会召见我啊。”
“好了，别吵了，我要睡觉了。”
1288纪元末期，神派火天使长米迦勒行走红海百年。
百年后，三千罪恶之城变成历史，千万生灵得到救赎。
却无一人知晓。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火中摇摇欲坠的城市崩塌，无数木桩横梁裹着火焰坠落，碎屑飞溅。
那即将进入梦境的天使也再一次被惊醒，他撑起身，望着眼前那燃烧的，被他亲手毁灭的城市，默然无语，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挣脱绳索，走出了那滚烫的铁笼，走出燃烧的城市，走进不散的红雾中。
最后，米迦勒停住脚步，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那个木然的，空洞的灵魂重新被他藏在深处。
他的表情变得威严肃穆，变得像是那位大天使长。
米迦勒抬头看了看上方：“回天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