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枣酒

七十名旗军在百户所小校场肃然站立,李银河站在第一排,挺胸抬头,平视收颌,五指并拢,手臂贴于大腿两侧。

谢百三点点头,古人讲智慧天成,百户大人这标枪般挺拔的站功一看就有数年功夫。

训练科目很简单,早晨站军姿一时辰,持枪战军姿一时辰,下午抬枪站军姿一时辰,火器操练一时辰,各时段间隙演练队列分散集合。

短期战术,以长枪兵为军镇磐石,盾兵护两翼,杀敌靠火器。

谢百三向李百户提出异议,长枪兵无法快速移动,火器装填繁琐,受天气影响大,是否具备作为杀敌败敌的主要手段,还需战场检验。

军队中装备多是马,杨,沙三家长枪。

马家枪最短,仅九尺七寸,沙家枪则长,可达一丈八尺或二丈四,而杨家枪则居其中,丈4~丈六,短则也可到丈二,长则到丈八,材质多用毛竹。

百户大人从后山库拉来的是白蜡杆长枪,枪长四米八,一丈四尺左右,枪头一尺破甲锥,枪尾箍着铁葫芦。

长枪很威风,一般士兵根本驾驭不了。此枪是练武之人练腰劲的器具,每日勤练,以腰带枪,数月才能运用自如。一般士兵,手持如此长枪,移动时重心不稳,对敌时,战阵容易散乱。

李银河也是无奈,一群农夫,短时间如何训练,也不可能成为精兵,所以只能严格纪律,要长枪兵压住中军就好,破敌还是靠奇兵火器,后世研究表明,枪长是身高的三倍,对于长枪手操控长枪最为便利,此时人们身高一般一米六多,白蜡杆长枪对峙威慑效果最好。

百户大人要求了,石百三只能按照科目严格执行,大声宣读军队纪律。

即将干活的男女老幼聚集在小教场四周,兴致勃勃地点评着各家的旗军。

习惯了缩脖塌腰,揣袖筒的旗军以前就是懒散惯了的农夫,一柱香时间,身上如同长了草,扭动的如同蛆虫,惹得围观的屯户们哈哈大笑。

念完军律的石百三冲五名小旗点点头,小旗们手执藤鞭冲入队伍,把扭动的旗军们打得哭爹喊娘,小旗们很有经验,狠打旗军左侧,不伤筋骨,痛彻心扉,还会记住左右,疼者为左,很有效。

目瞪口呆的围观屯户们被花叔撵着去干活了,痛哭乱转的旗军们不敢脱离队伍,军法严格,脱离者会被严惩,家属会被驱除出百户所。被打的旗军们咬牙站直了,渐渐得,教场中气氛肃然。

被打得麻木,熬到中午的旗军们得到极大安慰,大锅荤菜,虽然里面肉和鱼都熬烂了,真香啊!一年都吃不了几回,將主真讲究,承诺训练期间每日见荤腥,每人三斤粮,打就打吧,总好过抱着稻草挨饿,值啦!

看着屯军们安安静静排队打饭,李银河点点头,谢百三等人练兵经验丰富,自己可以腾出精力处理其他事务。

回了易州城,李银河去杂货铺订了一批坛子,从土匪那缴获了一石多的大枣,准备做枣酒。采购了木桶,蒸笼,竹片,竹管,一些木料,二十斤低度枣酒,准备改装一套简易蒸酒设备。

中国元朝时,白酒蒸馏技术已经相对成熟,多使用砖泥灶,青铜蒸锅以及冷凝器,但是设备密封差,燃料成本高,而且由于战乱,粮食短缺,技术多以秘方形式口口相传,易失传等原因,高度白酒产量极少。

一斤好的低度酒价格三十文,超过三十度就是火酒,价格飙升到百文以上,至于度数超五十度火酒,随酒品不同,价格相差极大,但不低于一斤三百文。如果有充足的低价原料燃料,火酒堪称暴利。

“白德水!”

正在沉思的李银河诧异地抬头,面前站着两人,正是与土匪作战时碰上的大同府行商,青年行商受伤的胳膊吊着布带,一脸寒霜盯着李银河。

自己抢了他们五两银,报了假名。

李银河嘱咐旗丁们把东西送回营,走近受伤青年,抱拳道;“在下前所百户李银河,前时有些误会,既然相遇,在下道个歉!”

青年气愤道;“狡诈!无耻!”

李银河正色道;“小兄弟话重了!出门在外,我一个小小百户谁也得罪不起。当日情形危险,你们也看见了,我旗军多人受伤,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抢了银钱也是为了给屯军治伤,如果不信,伤者们现在营中。”

“在下大同府柳河。”中年行商见李银河态度诚恳,拱手回礼,指了指青年道;“犬子柳青,出门在外,小心无大错,说起来我们能保住性命毛驴行李,还仰仗了李百户,些小误会,就此揭过!”

对山西商人,李银河还是挺佩服的。自古以来,山西多山少田,出门经商便成为很多山西人的谋生手段。

在封建社会,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低下,稳定是封建王朝的头等大事,所以封建统治者推崇小农经济,农民固定在土地上,流动性小了,好统治。

明太祖朱元璋创立明朝,设计的是金字塔式管理架构。上层是皇亲国戚,勋贵,士大夫,塔基以固定的小自耕农为主。

在朱元璋看来,最好的封建王朝结构莫过于皇帝带领尽可能简单朴素的官僚直接从固定的小自耕农阶层征兵征税,并让金字塔系统中任何一个子系统的发展都不能超过金字塔整体结构。

商人四处流动,这是不安定因素,商业只能带来奢侈品,而由此造成的道德缺失,结构失衡却可以危及整个帝国,所以必须抑制商业。明初,巨商沈万三散尽家资修南京城墙,依旧身死族灭,朱元璋就是让豪强巨贾引以为戒。

北方老百姓眷恋乡土,此时经商,充满危险,官府盘剥,路途不靖,土匪,黑店比比皆是,水土不服以及漫长的行商旅程,商人每一次出发,很难说是不是生命的终结之旅,每一次出门行商对家庭来讲,都是一次生死离别。

北方百姓大多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农生活。守着几亩田土,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出不了百里之外。统治者也鼓励这种习俗。

山西人是北方的特例,历史上形成浓郁独特的经商氛围,只要有条件,便安排自家男女孩子读两三年书,学习些简单的算学。绝大部分男孩子接着被送到商队商铺学习经商,其中参加科举的凤毛麟角。男子出外经商,女子在家操持家业,打理店铺,认字会计算,山西女子精明,同时又是家里顶梁柱,所以性格泼辣!

每一条商路都洒满了山西人的血泪,也造就山西人精计算,勤俭,善于变通,眼界宽阔的商业性格。

自己要发展贸易,肯定要和山西商人打交道,李银河问道;“柳大叔,年关将近,行商们都在结算回乡过年,你们怎么此时出门?”

柳河叹口气;“马市正常时与蒙古人交易,日子过得还好。只是这两年,左翼察部大汗西征右翼蒙古人,长城外打得尸山血海,今年又围困大同,宣府大同多遭荼毒。货物卖不出去,我带着小儿到内地看看有没有商机,寻条新商路。”

李银河心中一动;“商机如何?”

柳河摇摇头,黯然道;“大同府周边断壁残垣,保定府和易州商会进货有限,价钱压得极低。”

李银河道;“柳大叔,我需要大批货物,你有多少我收多少,价钱好商量,如何?”

柳青插嘴嘲笑道;“你穷得连我们的银钱都抢,你有多少钱和货交易?”

李银河脸微微一红;“柳青兄弟,此一时彼一时,兵宪知州大人对剿匪极为关切,也大力支持,已经给了我百户所一批物资武器,如果剿匪成功,大泽之地就是百户所控制区域,我的心思很大,招兵,练兵,所需甚巨。”

柳青也认真道;“据我所知,易州两次清剿大泽土匪,都被土匪击败,损失惨重。

边军号称精锐,大同边军我们也熟识,积弊甚深,户部欠饷,军将吃空饷,喝兵血,除了将领的家丁,其他军士饭都吃不饱,一月操练不了几次,今年骑马的北虏入侵,险些拿下大同坚城,可见战力极弱。

边军尚且如此,你小小百户所,又能训练多少精锐兵士,击败土匪,占据大泽之地呢?”

李银河苦笑道;“眼见为实吧,年前我就兵发大泽,如果能打败土匪,你也相信了我的实力,如果被土匪击败,此事作罢。

再说了,新的商路哪有那么好开辟的,我们现在姑且聊聊,你们主要交易何种货物?”

柳河也深以为然,现在的商业渠道早已被各地豪强掌握。行销大宗商品者为行商,在固定地方交易者为坐贾,各地豪商巨贾都是权贵的代理人,普通商贾只能背靠权贵,士大夫,或当地豪强,缴纳一定保护费去交易,所以,开辟新的买卖渠道何其艰难!

柳河耐心地讲解;“昔日马市时,我们主要用盐茶粮食布匹以及百货交易蒙古人的牛马羊和皮毛制品。

现在马市断绝,粮食已被张家口商会收购一空,我们积压的货物主要是盐茶布匹及一些百货。

如果李百户能消灭土匪,所需物资多的话,我可以组织一些大同商贾共同备货,不知李百户将来交易何种货物?”

“银钱我还要留着买物资发赏银,短时能不能用酒交换!等我有了信地,再开辟新的货源。”

“酒啊!那要看看酒的品质,如我山西汾水烧酒,那就如同银钱。”

“只是普通火酒,我这两日给你送些样品,你住在何处?我给你送过去!”

“我们住在悦来客栈,看过你的酒水,年后我可以让伙计跟你接洽,左右也就是费些脚程,当然,我们希望百户大人剿匪成功。”

和柳河商量妥当,李银河愉快地回了军营。

刘虎正扶着谢宁在屋中溜达,李银河关切道;“叔,别急着活动啊!”

谢宁摆摆手;“叔没那么金贵,没伤筋骨,慢慢活泛气血,有十天就好了。

对啦!你让屯丁拉回的家伙什做什么?”

“叔,咱们以后要想发展,土地是根本,但商贸也必不可少。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后有机会我们都要参与。

要说利润高的,烟酒盐,小侄脑子里正好有火酒做法方子,我组装一个简易蒸酒设备,如果能得火酒,我联系了买家,就是救下的那两个大同行商,可以换物资生活用品。”

谢宁舔舔嘴唇,笑道;“这火酒方子可以传给后人,一会让刘虎帮你,务必保密!真想念辽东高粱小烧。”

李银河笑道;“叔,高粱小烧有机会给您酿,现在粮食腾贵,粮食酿酒成本太高。

花荣去买粮,年前连杂粮都一石一两银啦!据粮店掌柜说,辽东杂粮要贵十倍,刚入冬,蓟镇外蒙古诸部饥饿要求市赏,青黄不接时粮食价格还要涨。

易州多枣树,咱们用大枣做烧酒,本小利大。”

谢宁叹口气道;“老天可怜可怜辽东百姓吧!”

小冰河干燥奇寒的气候不仅重创了明朝的农业,也重创了北方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农业,蒙古,朝鲜,女真一样受灾,百姓饿殍于路,比比皆是。

后金在与明朝,蒙古,朝鲜的一系列战争中,取得辉煌胜利,夺取辽河以东大片土地和人口。但是粮食危机一直威胁后金的生存。

农业是国家最基础,最根本的支柱产业,也是投入大,周期长,见效慢,异常脆弱的产业。影响农业生产的因素太多,气候,水利设施,安全的生产环境,种植经验丰富的农民,优良的种子等等,哪个因素出了偏差,都会导致农业歉收,甚至绝收。

后金努尔哈赤武力强悍,但是赶上天灾,明朝封锁和军事骚扰,还是不断面临缺粮的生存危机。

年老的努尔哈赤失去耐心,有计划地屠杀百姓,主要是占领区投降和俘虏的汉民,来保证后金贵族诸申的粮食需求。努尔哈赤去世,皇太极继位后金汗,才开始采取了一些善待汉民的政策,但辽东三百多万汉民已经十不存一,生员只剩三百人。

杀了数百万汉民,后金农业生产并无起色,粮食少,抢得金银多,所以后金的粮价一直保持在斗粮七钱,一石粮十几两甚至几十两银的高价。

谢宁坚持要看着李银河蒸酒,刘虎和李银河扶着谢宁来到厨房。

蒸酒看似简单,其实要蒸出好酒颇为不易,甜水,优质酒曲,复杂的工艺等要素,都需要精雕细琢。李银河只需要用廉价的原料制出高度火酒,换取物资就好,至于酒的品质,就顾不上了,毕竟那是专业制酒师的事。

蒸酒器用木桶,木盖下方用金属皮做了个内凹的扁漏,用竹管连接内凹的顶端接酒液,竹管从筒壁钻出,酒液流入旁边稍小木桶,连着桶盖做了个储水木盒,作为冷凝器,现在只能人工补冷水。器具超级简陋,为了密封,在桶外罩上蒸笼,用湿布遮严。

李银河一共做了大中小三个蒸酒器,准备蒸三遍。李银河和刘虎又把大枣分成十份,装进十个大缸,水放八分满,枣子简单除灰土,枣皮上有天然酵素,所以没有过水,两人忙了一身汗。

三人坐在灶膛边,一边添柴一边烤火。火影在三人脸上晃动,忽明忽暗。

看着灶膛,谢宁幽幽说道;“银河,屯军一天三顿,带荤腥,黄玉从流民中挑兵,又给屯户放粮,咱的银钱抗不到卖酒的时候啊!你有什么章程?”

“叔!”李银河往灶膛扔根柴,热气从蒸笼冒出,显得三人身影有些朦胧;“您以前说的法子,侄儿准备试试!”

谢宁眯着眼,有些兴奋道;“哦!绑哪家的票?”

“本地豪强暂时不动,咱们养兵,养灾民的费用从紫荆关参将身上着落。”

“这家伙的确不是好鸟,练兵不行,投机倒把,伤天害理的黑钱挣了不少,听说他在真定,保定,咱易州都买了房,置了地,怎么,弄他在易州城里的妾?”

“易州城里的要弄,还要动他的商队。”李银河点点头,在地上用木棍画了个简图;“咱易州往北到宣府,太行山和燕山在连接区域有二百多里的褶皱山路,多险山深谷密林激流,山体破碎,能通人的小道不少,可是大些的商队只能走平坦些的大路,也就是一两条,年前,按惯例参将的宣府东路和京师商队要汇合在九龙镇以南,沿小西河回易州。

这一片区域藏着不少悍匪,多是逃跑的宣府边军和破产的流民,我打算扮土匪劫路。”

“嘶!”谢宁咂着牙花子道:“买卖做得大了吧!这参将手下养着十几名家丁,里面有几个弓马娴熟,据说是百人敌。

运输的也是私调的紫荆关守军,虽说战力不强,咱们的屯军拿得下吗?”

“叔,我从武库拿到十把精品火铳,鲁密铳的仿制品,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八十步破重甲,精准耐用,主要装备京营,易州库就这十枝!”

谢宁喃喃道;“当年要是有如此利器,刘大帅也不至于……!”

没有温度计和一些添加剂,李银河只能粗略记下用料的分量和操作步骤。

二十斤低度枣酒,第一次蒸馏,得到三斤酒,大概三十度。第二次蒸度数超过四十度,第三次蒸度数接近六十度。看出酒量,三十度是百分之十五,四十度得百分之十,六十度也就百分之五。

太行山多枣树,大枣价格便宜。太行山沿线的农民多会做枣酒,如赞皇,曲阳,广昌,易县等地,农民制作枣酒,一部分自己喝,大部分出售卖了补贴家用。一斤品质好的枣酒三十文,三十度火酒价格一百文,以李银河的出酒量,三十度酒利润一斤十几倍,简直暴利啊!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