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九)

金光瑶陡然发难,直指披着莫玄羽皮的“魏无羡”。

魏无羡道:“看这个苏涉说话,像是有意针对含光君。蓝湛,难道你得罪过他?”

蓝忘机摇头道:“我并无此印象。”

——一人冷冷地道:“说谁?就是站在含光君身边的这位了……而听近来传闻,他不知是哪里入了含光君的眼,竟然随侍身边,出入左右。素来以雅正闻名的含光君,为何会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真真叫人费解。”

前面蓝景仪气恼道:“这个苏宗主真真是!怎么哪哪儿都有他!就会跟含光君过不去!”

蓝思追道:“景仪,不必理会他。”

魏无羡则又对蓝忘机道:“我记得小朋友好像说过他处处学你,还当是仰慕你风采呢,谁知当面是这德行。”

蓝忘机被他呵出的热气一喷,耳垂上泛起粉红,低声道:“少言。”

金光瑶放下秦愫的尸身,质问不果,便直接动手出剑。恨生虽为“蓝忘机”挡住,其余修士给他这一带,也纷纷拔剑。“魏无羡”手无兵刃可作格挡,顺手从一旁拔出随便,身份当众暴露。

蓝景仪道:“大小姐,你……”

——忽然之间,兰陵金氏所有人的剑锋都掉转了方向,对准了他。包括金凌!

金凌咬牙道:“你,闭嘴。”

魏无羡的脸色复杂起来。

金凌不该拿剑指着他吗?

大梵山、行路岭、义城,“魏无羡”已经救了金凌三次,这样看来,他似乎的确不该在情况未明时便对其举剑。

但对金凌而言,救他的人是莫玄羽,“夷陵老祖”四字只意味着一个恶贯满盈、残杀他父母的凶徒,他剑指魏无羡,又有何不妥?

江厌离看得忧虑不安,不自觉攥紧了衣角,迟疑道:“阿羡,阿凌他,他并非、他只是……”

只是什么?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无羡收敛了复杂的神情,脸上又是一副笑相,道:“师姐,你不必说,我明白。”

拔剑,只是听到仇人名字后的本能而已。

金凌才多大、才经过多少事,哪能那么快把“莫玄羽”和“魏无羡”划上等号,分想明白?

江厌离欲言又止。

魏无羡却是径自再抬头去看水幕了,看了几眼,脸上现出一言难尽之色:“随便的名字……当真有那么难以启齿么?这里还要专门说一说。”

——因为魏无羡佩剑的名字太令人难以启齿了,因此旁人提到时,一般都用“这把剑”、“那把剑”、“他的剑”代指。……

蓝忘机深深地看他一眼,道:“……并未。”

魏无羡道:“我就说嘛,他们矫情个什么劲儿。”

这几句话说的光明正大,并未隐藏,江澄在一侧听得脸色发黑。

“金凌”还在挣扎,提起大梵山紫电抽魂未果之事,未得到“江澄”的回应,反倒提醒了金光瑶复提他召出温宁之事,顺便还揭出了献舍之事。

金凌的脸色越发难看: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时究竟是什么心思,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愿意“魏无羡”的身份以这样的方式大白于人前、理所当然被当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魏无羡却兀自感叹:“唉,果真只要我在,什么坏事就都跑不了,夷陵老祖这名声,还真是……臭到家了。”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魏无羡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莫玄羽复仇。那么聂明玦被五马分尸也一定是魏无羡干的。总之一切事情真相未明的时候,最大的可能性都是夷陵老祖的阴谋!

江澄听他满不在乎的口气,忍不住道:“怎么,你还很得意么?”

不等魏无羡做出反应,蓝忘机已蹙眉看了过来,道:“江宗主,魏婴未有此意,还望慎言。”

江澄:“……”

倘若说这话的不是蓝忘机、倘若不是在这里,他一定要奉送一个“滚”字,叫这对死断袖一并滚得远远的!!

前面蓝景仪犹自忿忿不平:“这些人怎么能这样!一点证据都没有,就全都推到魏前辈头上!”

金凌闻言冷笑:“醒醒,若你不认识‘莫玄羽’,不是在这里早知道他是魏无羡,你以为你会比他们好么?”

蓝景仪扁了扁嘴,不说话了。

献舍一事不可查证,然而再加上随便封剑,“魏无羡”的身份便是板上钉钉,顿成众矢之的。

魏无羡长出一口气,道:“蓝湛,有你真好。”

——蓝忘机尽数挡下,避尘震开数人,腾出了一条空道。蓝曦臣道:“忘机!”

魏无羡话音未落,整个人便朝着蓝忘机靠了过去,后者将他揽住,一言不发,满面尽是涩然。

——魏无羡一句也不废话,右手在窗棂上一按,身子轻飘飘翻出去,双足沾地即跑。……

魏无羡又道:“我可真是个祸害,这下连你的名声也一并连累了。”

话虽这样说,语气中却未有愧悔之意,而是一片温柔旖旎。

——这时,身旁跟上来一人,却是蓝忘机一语不发地追上来了。魏无羡素来名声奇差,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了,这辈子心态不同于上辈子,已颇能淡定面对。先跑再说,日后有机会再反击,没机会也不勉强。留下来除了多挨几百剑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喊冤更是笑话。人人都坚信他某日一定会回来复仇,疯狂灭门血洗百家,没有任何人会听他的辩解,更何况还有一个金光瑶在那里煽风点火。而蓝忘机却和他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用解释,自然会有人替他解释,说是含光君受了夷陵老祖的蒙骗。……

蓝忘机道:“我甘之如饴。”

魏无羡抬头看他,哂道:“好你个蓝湛,居然都会说情话了。”

蓝忘机空着的手指微微蜷缩,道:“不是。”

魏无羡道:“不是什么?”

蓝忘机道:“……不是情话。”

声音微不可察。

魏无羡闻声窜起身子,凑近他的脸,笑吟吟道:“不是情话,那就是发心而出?”

蓝忘机道:“……嗯。”

耳根红得几欲滴血。

魏无羡实在忍不住,揽着他脖子凑到近前,照着脸侧亲了一口。

蓝忘机:“!!”

他低声喝道:“魏婴!!”

魏无羡重新退远几分,笑道:“放心,咱们方才说的别人都听不见,我动作小,人家只会以为我又在和你咬耳朵,哈哈!”

蓝忘机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耳边忽然一静。

是金凌读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魏无羡亦察觉异样,随之偏头,唇边还未散尽的笑意一凝。

——两人此时已冲下金麟台,蓝忘机猛地握住他一只手腕,似乎正要说话,忽的面前白影一闪,金凌挡在了他们面前。

——见他这副模样,语气里又是痛意远大于恨意,魏无羡心头一颤……谁知,忽的腹中一凉。低头去看时,金凌已把被染红的雪白剑锋抽了出去。

一片死寂当中,蓝景仪豁然转头:“大小姐!”

他几乎要再喊一句“你居然当真下手了”,却在看到金凌脸上神情时顿住了。

他眼眶发红,满面尽是混乱不堪,犹疑有之、迷茫有之、不安有之、痛苦,亦有之。

十息过去,金凌才缓慢地、轻声道:“魏婴杀我爹娘,我刺他一剑,已是轻了。”

魏无羡脸上凝固的笑意彻底消散了。

蓝景仪脱口道:“可魏前辈也救过你好多次啊!”

蓝思追道:“景仪!”

金凌道:“我知道。”

蓝景仪和蓝思追都看着他。

金凌咬着牙,慢慢道:“这一回……我会记得。”

顿了顿,他又道:“我一定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说罢,不等两人反应,继续向后读去。

魏无羡叹了口气。

——他没料到,金凌竟然真的会一剑刺过来。

——魏无羡心中的念头是:“像谁不好,偏偏要像他舅舅,连捅刀都要捅在同一个地方。”

江澄忍不住刺他道:“魏无羡,你这是什么反应?阿凌说他一定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就——”这反应?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妥当,遂住口。

魏无羡道:“阿凌知道了,又能怎样?”

江澄被他问住了。

魏无羡又道:“我的确很想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不过,他想又有什么用?

——接下来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模模糊糊间,魏无羡睁开眼睛,蓝忘机御着避尘,他则伏在蓝忘机背上,那张雪白的脸颊上溅了半边鲜血。

蓝景仪道:“魏前辈怎么能……怎么还能说的这么轻松啊!”

——其实腹间的伤口并不很疼,但毕竟是身上的一个洞。他原先还若无其事地撑了一段时间,可这具身体怕是没怎么受过要害伤,伤口流血不止后犯晕,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金凌闭了闭眼,道:“蓝景仪,你别说了。”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用“闭嘴”两字,对对方的插话作结。

魏无羡则轻声道:“蓝湛,抱歉啊。”

——听到这两个字,魏无羡心中泛上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酸楚,心口有点发疼,又有点温热。

金凌的声音似乎哽住了。

——他还记得当年在江陵那时候,蓝忘机千里迢迢赶去支援,自己并不领情,诸般争执,闹得有多不愉快。

蓝忘机摇了摇头,道:“你我之间,永远不必说这两个字。”

魏无羡道:“嗯。”

——可没想到的是,当所有人都畏惧他奉承他的时候,蓝忘机当面痛斥他。而当所有人都唾弃他痛恨他的时候,蓝忘机却站在了他身边。

须臾的停顿后,蓝忘机又道:“魏婴,我一直在。”

魏无羡道:“嗯。”

——忽然,魏无羡道:“啊,我记起来了。”

——魏无羡道:“我记起来了,蓝湛。就像这样。我……的确是背过你的。”

文字自此戛然而止,又一节结束了。

对着恢复成一片空白的水幕,蓝景仪不确定道:“这是,要回忆当年的意思吗?”

蓝思追道:“或许吧。”

话音未落,水幕上缓缓浮现出了新的文题。

——绝勇第十一。

魏无羡的脸色忽然变了。

“魏无羡”想起他何时背过“蓝忘机”,多半是记起了暮溪山屠戮玄武洞中的经历,而斩杀屠戮玄武之举,也的确当得起“绝勇”二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之后发生的,刻骨铭心、永远无法忘却的惨痛记忆,也会一并再现出来吗?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想法,水幕上有文字继续浮现。

——云梦多湖, 驻镇此地的第一大仙门世家云梦江氏的仙府“莲花坞”,便是依湖而建的。

猝不及防之下,江厌离整个人都呆住了。而在她身边的江澄,五官随着面容一起微微地扭曲起来。

不甚明显的追忆怀念之外,便是切齿拊心的恨意。

蓝思追道:“金公子,你已经读了许久了,这一节,就换我来吧。”

金凌没接话,只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的确快要支持到极限了。

——从莲花坞的码头这边出发, 顺水划船不久, 便有好大一片莲塘,叫做莲花湖,怕是有数百里。碧叶宽大,粉荷亭亭, 挨肩擦头。湖风吹过, 花摇叶颤,仿佛在频频点头。清新娇美之中, 还有几分憨态可掬。

江厌离低下头,捂住嘴,泪水顺颊而下。

这样的景色,已经很久很久,都只能出现在她梦里了。

江陵虽已夺回,莲花坞,却再回不到从前了。

魏无羡的喉咙动了动,眼中已是泪意上涌。

——莲花坞不似别家的仙府那般不食人间烟火, 大门紧闭,方圆几里之内都不允许普通人涉足, 大门前宽阔的码头上时常有卖莲蓬、菱角、各种面点的小贩蹲守, 热闹得很。附近人家的孩童也可以吸着鼻涕偷偷溜到莲花坞的校场里, 偷看练剑, 即便被发现了也不会被骂, 偶尔还能和江家子弟一起玩耍。

金凌原本精神低落,听蓝思追娓娓读来,竟也逐渐被吸引了心神,一瞬不瞬地望着水幕。

蓝景仪喃喃道:“从前的莲花坞,居然是这样的……”

江厌离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

金子轩在一旁手足无措,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拍了拍江厌离的背。

江厌离仿佛毫无所觉,只坐在软垫上,低头默默地流泪。

金子轩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落了下去。

——魏无羡年少的时候, 常常在莲花湖之畔射风筝。

蓝忘机扶着魏无羡,让他与自己靠在一起,右手从腰后绕过,握着魏无羡的右手,一句话也不说。

魏无羡便将全身的重量都朝他倾了过去。

半晌,他道:“蓝湛。”

蓝忘机道:“我在。”

魏无羡道:“分明只是一年多前的事,我却觉得,好像是上辈子才有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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