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急病

一盆污水凭空泼到自己身上,任谁都淡定不得。

这话来得突兀,将所有人目光都牵到还未回神的娴枝身上。又听她道:“大公子白日里还好好的,怎的晚上就跑去城东自缢了!我们偏院里都听见那晚的动静不寻常,定是这贱人不守妇德,说了什么丧尽天良的话刺激了他!大公子品性纯良,平日里连猫猫狗狗都不曾踢过一脚……”

一个粗使婆子嘴快,抢白道:“她方才还说要和离,说不定是同外人有了苟且……”

“和离”二字一出口,四周人的眼神都陡然一变,尤其是满老爷。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娴枝浑身冰凉。

满老爷投来的目光太沉,如沉甸甸一座大山压上脊背,令人不自觉矮了半截。

她进满家一年,对满老爷的脾气多少摸清楚了几分。

满家从前朝起便兴盛,世代在京为官,到了满老爷这一代,他的胞妹入宫为贵妃,皇后无所出,贵妃之子入主东宫,一时风光无两,当今圣上刻意避嫌外戚,才将他调任鹊城。明面上是闲散官职,暗中却还兼任着盐务,权财两不误,便是京官来了也要让三分。

满老爷为人严苛刚正,对大族世家的名誉追求近乎偏执,他连从前最疼爱的女儿都谎报死讯锁在后院,若是传出他有个好男色的嫡长子,恐怕比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好不到哪去。

娴枝提和离,三分是被欺瞒的愤怒,七分是想保住一条命。但如今事变突然,她只不过是这些权贵掌中的一粒草芥,若是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满老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话。

娴枝面色惨白,缓缓跪了下来,“儿媳自知身份贫贱,得主母垂怜才能进满家大门,是万万配不上大公子的。如今他已过身,儿媳又无所出,待守丧期满,还盼主公主母将我从族谱除名,发回母家。”

江夫人微微蹙起眉。

一年前,也是这样寒风刺骨的天,满老爷病势久不见好,有江湖道士说要娶个生辰八字旺满家的儿媳过门冲喜,江夫人由赵姨娘领着,忧心忡忡地四处物色人选。可满珩病秧子的名声在外,鹊城寥寥几个符合条件的姑娘都不肯结亲。她们这日又被医馆白家的婉拒,刚灰头土脸地出了门,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就谄媚地迎了上来。

这个妇人就是柳娘。她拿出娴枝的八字,将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说只要开个过得去的价钱,能进贵人家的门就是天大的福分。

盛情难却,江夫人和赵姨娘勉强地迈进了贺家穷酸破败的大门。谁知这个婆娘的话真不假,那姑娘的好样貌实在没得说,让二人不自觉地互看一眼。

柳娘混江湖多年,这一对视逃不开她的眼皮子。

她知道,这事成了。

过了门,满家人也没真的将娴枝当大娘子看待,之后满老爷的病见好,她这个人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佳节宴会热闹时,多了个花容月貌的女眷坐在角落里,惹人多看两眼,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样一个人微言轻的,竟敢当着满家众人的面提起和离,自然是令人惊讶。

赵姨娘心下只想快快转移火力,好让满老爷的怒气切莫只撒在自己儿子头上,忙道:“你个不识好歹的,果真是好日子过多了吃饱撑的,回你母家做什么?你那穷得叮当响的父亲,难不成还拿得出当初过门前满家给你的银子?!”

大抵是嫌她吊着嗓子声音太尖,吵着了自己耳朵,满老爷冷冷瞥赵姨娘一眼,后者颔首噤声,仍不服气地嘀咕一句:“一个妇人想做两道生意,这算盘打得好。”

娴枝跪在地上,宛如一片风中飘摇的枯叶,无处可依,只待发落。

满家是待不得了,天下之大门路之多,她总归有还清银子的法子。

这时,一个娇甜稚嫩的声音道:“大嫂嫂,大嫂嫂是三书六聘过门的,银子又不是买身契的……”

是满明珠。

她懵懂地站在满彧身后,揪着他的衣角,穿一身鲜亮的桃红衫裙,宛如一枝桃花,绽开在肃静沉穆的灵堂上。

她这话在理,娴枝到底明面上是正头娘子,不是纳进来的妾。若放在其他大户人家,嫁出去的女儿还未生育便死了夫婿,回娘家再改嫁也是常事。只不过她身份低,满珩又刚自缢,提起这事都有不忿。

此堂上原先义愤填膺的人气势都弱了几分。满老爷拧起眉头,“这是内宅私事,你一个丫头多什么嘴?眼下先紧着玉堰的后事办,曼兰,交由你处置了。”

江夫人点点头,满脸疼惜地将满明珠抱进怀中,轻抚她的发顶,“娘带你去换身衣裳。”

“我这本来就是新衣裳呀,怎么又要换?婆婆说带我来看大哥哥,大哥哥呢……”

江夫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人连哄带骗地拉走了。

满老爷斜睨一眼垂目不语的娴枝,冷笑道:“我倒不知你一个内宅妇人,这样有主见。过了年关,你便回贺家去吧。”

满珩的遗体一大早从城东运回满府,鹊城人多嘴杂,消息到底是瞒不住。

只过去两日,柳娘便来找娴枝了。

她猜得到柳娘会来,早早给银钱打发过守偏门的下人,

柳娘是中人之姿,这几年托娴枝的照应开了胭脂铺子,日子好过许多,盛装打扮起来,犹有半老徐娘的风情。

她进了门便开门见山,“听说你要离开满家?满家大公子过身前待你不薄,你竟这么狠心?”

娴枝知道她关心的才不是自己狠不狠心,想起那晚满珩狰狞的脸色,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我生得这般模样,从此以后在满家做无儿无女的寡妇,也得不到什么贴补,你岂不是做了赔本买卖?日后将我再换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去做妾做续弦,你一样有得油水捞。”

本以为柳娘会嘴上刻薄几句便应了,谁知她竟咬牙道:“不成!你得留在满家。”

娴枝这才发觉,柳娘一向敷粉施妆最是用心,今日面上却有几道裂痕,描黛都歪了。

她蹙眉问道:“怎么了?是家中出了何事?”

柳娘犹豫一阵,还是如实答:“……你娘前几日来了。”

“我娘?!”

娴枝惊愕之余,将屋内侍立的下人都打发出去,又喝了几口茶水顺气,才道:“她回来做什么?”

柳娘哼了一声:“我从你会走路时起就养着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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