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一四〇

分到手的人里头竟有张楚劳,一看这名字沈书便乐了。

“这不是,跟你一块儿画舆图那个?”朱文忠对人名格外上心,之前沈书绘的舆图上也落了张楚劳的印,朱文忠立刻就想起来了。

“就是他,这好了,我们不用亲自出面,去找他,让他出面去分派人手。他原来在钱庄做事,是个能干的。”既有张楚劳,沈书多留了个心眼,找到之前用过的几个人,朱文忠拿沈书写的名单,使了个跑腿去把人叫来。

张楚劳一脸意外,连忙要叫“大人”。

“张兄,又来?”沈书故意板起脸。

张楚劳腼腆地笑了,两人第一次合作,沈书便让张楚劳不要对他过于客气。张楚劳颇能察言观色,朱文忠他也曾见过,他知道沈书如今给朱文忠做伴读,城里主事的人都不在,只要家里有势,便是十二三的小少爷,也不能小觑。

于是,张楚劳毕恭毕敬地行礼,那几个胥吏也都在衙门里各自有差事在身,多是誊写和整理前任官员留下的文书,朱文忠先过问了鱼鳞册。

“城破之时,已经下落不明了,后来小人被放归,多方打听,想着或许还能派上用场,遍寻不着。”一胥吏回答。

“那就不用。”朱文忠道。

沈书对他使了眼色,朱文忠便先走到一旁去喝茶,沈书问过那胥吏的名姓,朝他说:“我这里有一份名册,你看看,哪些是你往日共事的同僚,把这些人再分成小队,恰好合五人一组,再把熟手分派到每一组里去,最好是一组能有一个熟手,如果没有,就互相商量着帮忙。要你们做的事情不难,城里的情况,大家都知道,要是今冬还没有粮食,全城都要挨饿了。这才六月初,把合阳可耕之地丈量分派,就近不就远。”

几个胥吏面面相觑。

沈书又道:“只是这一年,先把日子度过去,种一季晚稻供应城内所需,先把大家肚子填饱。至于收成之前,各家各户情况不同,有的穷得一口也吃不上,有的富得三年也吃不完,穷的莫要去抢,富的也无需战战兢兢过日子。府库是要开的,不用你们操心。这个先不提,眼下第一件事,是把和阳的可耕之地丈量出来,这里一共八十五个人,后日傍晚,元帅夫人要亲自看结果。”

又有人皱起了眉头。

沈书让他说。

“妇人坐镇,恐有人不肯服。”

“谁不服,你把人叫过来。大军虽已渡江,城里城外扎着两万民兵,滁阳还有,不服的都叫到元帅府里来,好好说道说道。左近有倪文俊,还是平顺日子过惯了,要是城里城外撤了兵,来的不是元人就是苗兵,要是乡亲们都不服,那可以,找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元帅夫人不是不讲理的人。”沈书面无表情,滴水不漏,从他脸上看不出这话是真是假。

其实若有不服,绝不会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人不服,最有可能是在本地有些势力的人不服。

沈书的意思很明白,不服,可以,自己拿粮食出来养难民和本地的饥民,出人手保护全城不受任何一路人马践踏,元帅夫人立刻让贤。

胥吏们只好说要把里正都叫过来问清楚,才能回话。

“问话归问话,有人不服,给他指个路,让他自己去元帅府说话便是。该做的事还是得先做,让你们叫里正问情况,不是让他们来给你们做官老爷,只是为了统计哪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那些家里情况尚可。粥也不是白施,只供应到十月,十月往后再是吃不上饭,便只有赊账了。再有,统计一下城里有多少耕牛,后日来交丈量土地的册子,一并也要报上来,才好分派。”沈书道,“各位做这些都是惯手,当中如有虚言,影响到府里分派不公,底下人饭都要吃不起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会有人来告。一经发现,追究到人头上,莫要怪少爷没有说清楚。”

朱文忠应景地把茶碗重重一放。

来人纷纷称是,不敢多言,一边往外走,一边有人同张楚劳搭话。沈书让朱文忠给了个随从,跟着他们出去,无人的时候叫张楚劳晚上去一趟自己家里。

朱文忠大感新鲜,从来没见过沈书这副威势,虽然人小一点,却也不怯场。不过,朱文忠问沈书:“真要叫我舅母坐镇?”

沈书说得嘴也干了,茶也没有他一碗,喉咙里火辣辣的,朱文忠笑着把自己的茶给他喝。

“算了,回去也没几步路。”沈书道,“哪能叫你舅母出来,设个屏风就是。”

“难免让人看出来后面没人。”朱文忠说。

“那你随便叫个女的坐在后面,反正分派人手的事情也要你自己做。”沈书道。

“嘿,你出主意怎么落到我头上来了。”朱文忠叫了起来,不过也是玩笑,他倒真的想接手些事情,不让他打仗,他种种地总成吧。

“这将来都是你们朱家的了。”沈书声音极低地说,吁出一口气。

天儿闷着,不下雨,云却也未开。

派完了事情,沈书要回家,朱文忠坐他的车过去,打发了李垚回去拿今日的功课。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沈书家里来了“送羊毛”的,幸而郑四还算有眼色,将他叫到僻处才说。

沈书给朱文忠说了一声自己要去更衣,从窗格里看见朱文忠专心致志在做文章,这才自己到西面廊庑里去见人。

来的还是上次那人,把羊毛留下,照样要走。

沈书把人叫住,一面解开麻袋,用手抓取当中的羊毛,一面问他:“你家主人叫什么你知道吗?”

报信人费解地转过来看沈书。

沈书也把他看着,就是不开腔。

于是那人不得不回答:“家主人叫兀颜术。”

对得上,沈书请那人在廊庑里坐一会,叫人奉茶。

报信人目光闪烁,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更不抬头看沈书,只是把自己的脚盯着。自然,沈书就看到他穿的是一双草鞋,一身布衣,谈不上体面,比衣衫褴褛者又好很多,像是有正经事可做的人。脸上一串络腮胡子,嘴唇上下都有,眉毛杂乱生长,总体来看,一脸是毛,除了眼睛是双眼皮,沈书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叫什么?”沈书问。

那人奇怪地看他一眼,手里捏着一顶草帽,只短促地瞥了沈书一下,立刻垂下了眼睛,回道:“卑贱之人,不足挂齿。”说着,他复又起身,“我不渴,就不吃茶了,家里事多,主人家忙不过来,缺人手,我要是出来久了,回去会挨骂的。”

“不急,要是当家人责备,我去同他说。”沈书看见报信人的胡子动了动,显然嘀咕了句什么,声音太小,没让他听见。沈书愈发觉得这个人一点也不像给家里帮闲跑腿的,哪个帮闲跑腿不顾及主人的体面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胡子当然是要刮的,最好是把脑门儿都刮一刮。眼前这人,蓄的是汉人发式。

沈书视线下滑,看到他的手,笑了起来。

那人忐忑不安地又看了沈书一眼。

“你还没说,叫什么?你就不说,我不会去打听兀颜术住在何处吗?登门拜访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要说你什么坏话了。”

报信人一愣,挤出生硬的谄媚笑容。

牙倒是很白。沈书心想。

“小人不知道哪里开罪少爷。请少爷指点,小人也好改过。”

这时茶来了,沈书自己端了茶碗,坐下来,示意小厮把茶给报信的人,只见他接过去,直接就放在桌上。

沈书喝了一口,咂嘴道:“没有泻药,放心喝吧,要不然你喝我这一盏。”

那人连连说不敢,端起茶来喝了两口,眼前一亮,埋头一连喝了四口才停下。

明明就很渴。沈书再想。

“你把袖子卷起来。”沈书吩咐。

报信人警惕起来,将袖口按着。

沈书眉毛动了动。

那人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背蹭得两处比拇指甲更大的白斑。更让他无语的是,左右手各有一根手指上都有白色的指环痕迹。他脸上现出无奈,摇头叹气:“想不到才来第二趟,就让穆兄的高徒看出端倪,是我大意。”

报信人起身,一掸衣袍,对沈书抱拳做武礼。

“在下穆玄苍,不便自报家门,令师也言明不必告知少爷,还请恕罪。”男人抬手就撕脸上的络腮,扯得皮肉变形,现出来一张斑驳的脸,只因为粘胡子的地方似乎没有涂锅底灰,唇上和两腮都有白色皮肉,与他手指上的痕迹同一颜色,他摸了摸眉毛,皱眉时看上去十分滑稽。

因为这人生得病歪歪的,五官文弱秀气,偏偏两道粗放的眉毛,像是别着劲儿跟他的鼻子眼睛打架。

沈书假设了一下,要是他没有那两道眉毛……算了,还是就这么着。他靴尖挨了一下麻袋,问穆玄苍:“你知道送羊毛是送的什么?”

“自然是羊毛。”穆玄苍笑道。

沈书:“……”

“是上好的羊毛,不信少爷可叫人来看,令师付过了一整年的定金,哪怕兀颜术已死,只要……”穆玄苍神色并不难过,“铺子还在,生意照做。”

沈书嘴唇才一动,那穆玄苍好似知道他要问什么,说:“我是只管送东西,就算多说一个字也是失职,现下已经失职了。少爷还是别再让我犯错,否则下一趟又得换人来,既然少爷年纪轻,在下免费教少爷一件事:麻烦人就得付代价,而别人问你要债时,这代价未必能付清。凡事能不多事就不要多事,以免横生枝节。”

“家师还没教到这个,我只知道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不知道穆公子肯不肯给我行个方便。”

穆玄苍坐下来,喝了口茶,想了又想,叹气摇头:“就怕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做得到,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却做不到。”说完,他盯着沈书看了一会。

那眸光晶亮,被他看着就像让一枚钉子钉死在墙上。沈书眨了一下眼。

穆玄苍笑了起来,一口把茶喝干,抱拳告辞,照样是多的一个字不留。

半晌,沈书方回过神,出外只见天色已暮,听见前院关门送客的声音。要不是地上装羊毛的麻袋还在,简直有如做了一个梦。

沈书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过去拆麻袋,取出信件,照样红漆封好,四角都有同心圆的徽印,只要拆过,便有痕迹。且印章颜色各不相同,应该是在这个不知道做什么的“铺子”里,各有职司,印章是以备自查。

沈书抠开红漆,匆匆一扫信里的内容,眉毛不禁皱了起来。他看完了信,即刻烧掉,内容都熟稔于心,想来想去,还得托今天来的人,给康里布达送封信。

“林浩!”沈书出去叫人,林浩正在刷马,丢了刷子,在衣服上蹭干净了手过来。

“你骑马去,追上方才那人,就说无论他要多少钱,我都付。”

林浩即刻就去。

小厮来说朱文忠已在找他,沈书心事重重地穿过小径,入内院找朱文忠。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见面先受几句奚落,沈书一只手抵在肚子上,摇头道:“中午等着听信儿,饭没吃好,闹肚子。”

朱文忠忙换了关切的神色,要让李垚去请大夫,沈书连忙说不用。

“待会喝两碗热汤就舒服了,我从小就这个毛病,吃饭吃不好。”沈书幼年是有气胀的毛病,他娘一天灌他两次川椒水,也不成。后来过了十岁上,就不大闹这毛病了。有些事情从来无从解释。

夜饭吃过,放下碗,上了茶,朱文忠有些打瞌睡,沈书便让他在旁边先睡会,进书房给纪逐鸢写信,写来写去,只得了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看了片刻,捏成一个团,抛出去恰好落在郑四前儿好不容易从一家破落大户门口地摊上弄来的青花大瓶。

沈书叹了口气,寻思来寻思去,坐正了身。

才点的烛光微微晃动在他的眉心,沈书眉头提起来,又放下去,他抿了抿唇,不自觉伸出舌头在唇上轻轻一舔,登时不知道想什么,脸上渐渐发红,脖子渐渐有汗,连书房的空气似乎也滞闷起来。

偏偏门窗都开着,两边儿对着吹,不用镇纸都写不了字儿。

沈书端详着蹲在一角的压尺,眼神一忽儿发直,一忽儿眼珠东转西转地就是不看手掌下的纸。

最后他低下头去。

一排字端正地起了个头:行军何处?每日吃饭多少?吃米乎?吃面乎?睡得如何?小暑既过,路途中切记多喝水,军中可有消暑之物?有何缺用,切勿隐瞒,随信附诸葛行军散若干,若要回复,信使可靠,已告知,需则吩咐信使盘桓数日。

写到这里,沈书突然把信纸抽出,重新誊录,从“行军散若干”之后,改为:速回信,若有不便,可托信使带回口信。望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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