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陆元恒踏出堂外, 召来候于园门处的张隐锐,吩咐道:

“宗祠那边关着的人,不必留了。”

陆元恒对张隐锐如是吩咐道, 须臾, 又补充了一句:“动手前,先让他们把玉玺交出来。”

张隐锐踌躇一瞬,“程贵嫔和公主……也不留吗?”

程氏向来为朝中文官之首, 又通过三代执掌吏部、广植拥趸, 是以陆元恒最初留下程贵嫔母子三人性命, 打算假意允诺让萧劭继位、换得程芝支持,再图后计。

然人心险于山川, 难知于天。谁又料得到, 仅仅几日之后, 局势的变化就已翻天覆地?

“那个小公主, ”

陆元恒沉吟片刻, 神色中看不出喜怒,“暂且留下。让人好生养着,过几年再作定夺。”

“末将明白了。”

张隐锐合拳领命, 躬身行礼。

这时,凌烟阁的内庭之中, 突然传出了一阵惊恐慌乱的尖叫!

陆澂和姐姐沿着庭院回廊疾奔入内,冲进了内庭寝房,只见重重纱帘之后, 烛光飘零,侍女们围在床榻边慌乱哭泣。

陆锦霞脸色霎时刷白,迅速撩帘而入。

床榻之上,被众人扶起的王夫人, 青丝倾洒、面色惨白,胸口处插着一把银剪,伤口鲜血侵开,大片殷红。

“阿娘!”

姐弟二人见状,俱是瞠目失声。tehu.org 火鸡小说网

管事的婢女上前跪倒,簌簌直抖,“奴婢该死!夫人说想要休息一下,谁知一眨眼的工夫就……”

少顷,陆元恒和得到了消息的府医,也匆匆走了进来。

王夫人常年重病卧床,府医也一直被安排住在凌烟阁附近、以便传召。他熟悉王夫人的情况,上前把脉诊断一番,一面蹙眉摇头,一面质问侍女:

“这刀刮着胸骨插入,且伤口如此之深,非得极大力气方可。夫人久病不起,哪里使得出那般力量?你等是否有所隐瞒?”

侍女们吓得面如金纸,慌乱摇头,“奴婢们不敢妄言!是夫人她……她手握剪刀抵在胸口,翻下了榻……所以才……”

跪在榻前的锦霞与陆澂二人,早已被眼前景象吓得呆傻,此时再闻侍女之言,霎时痛彻肺腑。

王夫人靠在榻枕上,无力地阖着眼,喘息说道:“这事,是我自己做的……跟旁人无关……莫要为难他们……”

府医一连串地止血、上药、施针,忙得满头大汗,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伏地向陆元恒禀道:

“属下无用,求主公治罪。”

陆元恒是征战沙场的将领,见多了刀口下丧命之人,明白此时回天乏术,怪不得旁人。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摒退了侍女和府医,“都下去吧。”

王夫人适才饮了一剂老参所制的药露,此刻药效渐起,睁开眼,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双儿女。

伏在榻边的陆锦霞,早已是泣不成声,“阿娘……”

而陆澂则是神情恍惚,唇色苍白,摇摇欲坠。

王夫人的视线,似是蕴着万般的不舍,始终凝濯在儿女的身上,然而嘴里的话,却是对着帘外的陆元恒而说:

“玄郎,你现在满意了吧?你真心爱慕的女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这座府邸……用我用过的封号,穿我穿过的衣裙,戴我戴过的饰物了……”

纱帘之外,陆元恒身形僵硬地默立了半晌,冷锐的语气里、似压抑着某种难辨的情绪。

“阿婧,你终究是……太任性了。”

“是吗?”

王夫人虚弱地笑了笑,“我守护自己在意的人,便是任性……你为了你喜欢的人,不惜叛国夺权,就不是任性了?如今你大权在握、位极人臣,将来……还会坐上太极殿里那个位置……那个南疆贱婢,和她生的那些贱种……”

“住口!”

陆元恒的呼吸沉重了起来,“莫要胡说。”

“我偏要说。”

王夫人弯了下弧度极美的唇角,牵出一声咳嗽,嘴角瞬时逸出了一缕血痕。

“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想谋大业,就少不了江左世家的支持。如今我死了,你还能靠什么去拉拢王家和那些门阀?靠你那贱婢吗?你那贱种儿子,就算拿金盘子托着,也娶不到任何名门的闺秀……”

帘外,陆元恒负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继而倏然转身,大力撇开层层帷帘幕,大步离去。

病榻上的王夫人盯着向空荡荡的帘外,蓦地又笑了起来,紧接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阿娘!”

陆锦霞垂着泪,起身将母亲扶侧躺身,“阿娘别说话了……”

王夫人喘息着止住了咳嗽,“我的这副身子,早晚是不成的……难得他今日回了府……我就要他亲眼看着我死……一辈子都记得这一幕,记得他欠了我、欠了你们……”

她气近衰竭,疲惫地阖了阖眼,“你们……别难过,我死了,他就只能靠你们来维系跟江左世家的关系,绝不敢……亏待你们半分!”

王夫人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呛出了一口鲜血,胸前伤口处又有大片的血迹晕染开来。

陆锦霞扶住母亲,绝望无助地想帮她顺一下气,然而王夫人却越发喘息得厉害起来,抬起眼,艰难地将视线凝驻在了儿子的脸上。

“阿澂,你……你向阿娘起个誓,永远……都不要让那南疆贱婢的儿子,夺去属于你的位置!”

陆澂怔然望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子,脸上不知何时,已然浸满了泪水。

这样的话,在过去的几年里,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地响在他的耳边 ——

“你生作了庆国公府的嫡长子,便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你要保住世子之位,就必须比旁人更努力千倍、万倍……”

“不要跟我说你不想当世子!我也不会同你父亲和离!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你得到理应属于你的一切!”

可终究,她还是决定离开了。

并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陆澂的双唇微微翕合,始终,说不出话来。

幼年时光中,那个灿如盛夏之花般的女子,高贵美丽、笑靥明媚,给过他人生之初最温柔快乐的记忆。

可那样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太过模糊,太过虚幻。

就好像,从未曾真正地发生过……

王夫人口中溢出的鲜血,愈发的多了起来,人也开始抽起气来,一双眼睛瞳孔灰白,始终紧紧地盯着陆澂。

“阿澂!”

陆锦霞拽过弟弟的胳膊,甩了他一个巴掌,嘶声催促:“快说话!你快说话呀!”

陆澂回过神来,浸泪的视线里、映着母亲生命尽头的模样。

他机械地举起右手,微微颤抖着,开口道:

“孩儿发誓,永远……都不让任何人,夺去属于我的位置。”

王夫人染血的唇角弯了一弯,绽出一丝笑来,眼中的灰白之色、一瞬被某种光采所取代,可随即,又很快地黯淡了下去。

“阿娘!”

陆锦霞抱住母亲,嚎哭出声。

陆澂浑身血液冰凉,僵硬的几乎连呼吸都凝固下来。

摇曳的烛光,从榻畔的缠枝鎏金灯盏上投映下来,形似枯枝的阴影攀爬在了逝去之人的面庞上。

陆澂视线朦胧,恍恍惚惚中,竟犹如幻觉一般,看见一条通体油黑的软虫,从母亲胸前的伤口处爬了出来,晃动了数下,继而瘫软下来……

他怔然住,继而惊悟而起,不管不顾地伸出了手去,然而那黑虫却已融成了一滩血浆,黏稠地粘到他的指尖上。

听到哭声的侍女们,纷纷跪到在外堂之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陆元恒也重新进了屋,姿态僵硬地在纱帘外默立了片刻,冷声吩咐侍女,入内劝哄着拉开陆锦霞……

陆澂蜷起黏湿的手指,缓缓站起身,越过哭喊忙碌的人群,看也没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兀自步履虚浮地朝外走去。

屋外,已是夜幕深沉。

守在园门的张隐锐,神色中带着难掩的怜悯,朝着目光茫然的小世子躬身行了个礼,犹豫一瞬,退至一旁,没有阻拦孩子的离去。

陆澂一步接着一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周遭的万事万物,都仿佛跟他再没有半点的关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下被抬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身形趔趄,人方才抬起眼来,望着黑暗中高大建筑的轮廓,发了半天的呆,然后慢慢地走了进去。

陆氏的宗祠,建在了整座府邸西北的最外沿,内接园林、外通巷道,既方便府中仆役清扫照料,又便于让居住在府外的族人参与节日祭祀。寻常的日子里,这里少有人迹,只每日早晚有家仆奉上祀酒等物。

今夜,或许是国公夫人骤然辞世的消息传出,各处的仆婢皆去了凌烟阁前哭悼。家庙内的祭案之上,还摆放着上午送来的祭食,早已冰冷的闻不出味道。罩着琉璃罩的长明灯,孤寂地燃烧着星星点点的火苗。

陆澂仰起头,望向案后层层排放的牌位,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与头衔,既觉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风华江左,子孙蕃盛,英俊豪杰,万世不绝……

他的身体,冷的厉害。

心跳却一下一下地敲击得沉重。

每一次的跳动,都仿佛是撞在了利器之上,痛的让人恍惚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掏空……

陆澂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案上长明灯的铜柄,似乎想借此笼住一丝光明、让自己好受些许,然而掌中冰冷发腻的虫血,黏到了滚烫的铜柄上,令他愈发地,觉得恶心起来……

他保持微微蜷缩的站姿,凝滞了良久,继而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幽微而悲戚,掺杂着压抑的哽咽,回响在昏暗空荡的祠堂之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郁感。

下一瞬,他猛地执起祭案上的酒樽,用尽所有力气,砸向最高处刻着“风华江左”那行字的横匾。

“轰”的一声,匾下的木架应声而塌,层层排放的牌位,东倒西歪地哗啦跌落。

陆澂漠然盯着一个个倾塌在自己面前的公侯将相,勾了勾嘴角,将黏着血迹的长明灯推倒在地。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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