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河谷南岸竹林深处的子云草庐, 屋檐雨水如瀑,屋内熏香缭绕。

王迴靠着临园的矮窗,展开手中的嵌宝漆玉骨扇, 幽幽地叹了一句:“这北境穷山恶水, 连雨也下得这般粗鲁。”

他缓缓摇动折扇,移目看向对案男子,“这等天气, 你那小师弟高烧不退的, 不会有事吧?”

对案之人, 此时刚沐浴完、换上了一身素白锦袍,没再缚目, 只微微垂首, 专注于手中事物, 宽大的纱袖拂在案沿, 从旁人的视角望去、看不清举动, 倒像是位在静谧沉思的翩翩少年郎。

“他身上养着蛊,所以才烧得厉害,与伤势无关。”

“噢, 对啊……”

王迴听到“养蛊”二字,想起曾见识过的那些可怖场景, 背上不禁一阵寒栗。

他扭过头、望着窗外檐下的雨帘,末了,长吁短叹了一阵:“我总是想不通啊, 想不通……你何等的身份,大周唯一的嫡皇子,陆、王两姓最贵重的血脉……这么多年,竟然委屈到与江湖杂人为伍、日日伴着那等恶心的毒物……”

几名侍从捧着白玉食盘, 躬身而入,跪至案前,奉上餐点。

王迴扫了眼,目光转锐,言辞苛责:“怎么会有鱼脍?还不快撤下去!”

侍者俯倒在地,连声告罪。

王迴不耐地挥了挥手,将众侍摒退了下去,说道: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此番出行为保周全,抽调的都是府卫中可信之人,反而不太清楚你忌口之事,算是我疏忽了!”

对案的陆澂,没有立刻答话,依旧眉眼低垂着,无比耐心地、一点点将手中金蝶翅膀上压出的折痕捋平。

隔得片刻,方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表兄多虑了。我已经不忌口了。”

“你不忌……”

王迴合起折扇,“你可以吃鱼虾了?”扭头望了眼侍者端着食盘离去的方向,语气急了起来:“那你为何不早说?”

这小子,真是冻死人的性情!

转念再一想,不觉又语气惊喜起来:“你不再忌口,那是不是就是说……蛊毒余毒已清、你的眼睛就快好了?”

“应该就在最近这两日了。”

陆澂缓缓抬起眼,注视着案上的的灯盏,依稀可见其光影轮廓,也不再因为直视亮光而痛得那么厉害,想来……就在这一两日了。

王迴欣喜过望,“善,大善!当年你师父给你解蛊的时候,说要等你满了二十岁、双目才能复明。我之前一直担忧,这离你满二十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万一等我们到了柔然,你眼睛还没好,那不就难办了?现在好了,总算能彻底放心了!”

他拎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尽,转了转酒杯:

“此番你娶到柔然的娜仁公主、储君之位收入囊中,我便等着瞧那姓阮毒妇跌足捶胸的模样!”

说罢又斟了杯酒,高高举起,一派的志盈心满。

陆澂捋平蝶翅,将头饰小心翼翼地收入香囊,“我不想娶柔然的公主。”

王迴刚饮下的一口酒,喷了出来。

“什么?”

他坐直起身来,盯着陆澂,“你之前不是答应了你姐姐吗?怎么又要反悔?”

王迴克制了一下情绪,“我们分析得好好的,如今朝中势力两分,我们王家是坐稳了中书省、你姐夫程卓也掌控住了吏、礼、户三部,可阮贵妃和她那南疆党羽手里握着兵权,实是不容小觑!想要逼得主上退让、早日定下你的储君之位,你就必须娶一位能带给你兵马的正妻!你自己不也说过,若能与柔然结盟,则大周与柔然便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无论是凉州、还是沂州的北齐,都必然落入被动的局面。”

他撂下酒杯,拿扇子指着陆澂、虚点着,“你自己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陆澂漠然,“但我没说一定会娶公主。”

王迴怒意蒸腾。

他少年得志,自建业政变之初就随于陆元恒左右,行事八面玲珑,比起武将出身的人更懂得应付朝内外复杂的人际关系,在陆元恒摄政的时期就开始颇得重用,从中书省七品都事、一路升迁至从二品的右仆射,风头权势甚至盖过了家中父兄。

在建业城,他过的是风流喧闹、受人追捧的舒坦日子,如今跋山涉水、吃尽苦头,一路人连番被人追杀,为的是什么?听说霜叶山庄还是被人埋下了炸|药、将整座庄子尽数炸掉,王迴想想都不寒而栗!亏得陆澂事先安排下三路替身、之后又亲自引开一批刺客,才让他得以顺利脱身……

“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为何你姐姐非要我亲自出面替你提亲了!她早就知道你这小子靠不住!”

王迴忿忿然地指点着,目光落到陆澂手中的香囊上。

“不娶公主?我看你是不想娶除了某人以外的公主吧?难不成你是听说她跟安思远解除了婚约,就以为自己有机会了?荒唐!”

陆澂指尖凝滞,神色微绷,没有言语。

王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沂州送来的密报,可是一早就交到你手上的。曹后软禁、旧臣失势,沂州这些年的党派之争算是彻底落幕,如今整个北齐都会掌控在那位五皇子的手中,以他的心机盘算,将来定是要将萧令薇用作极重要的联姻棋子,就算不许给安思远、也会许给北境内的其他豪族。”

他展开扇子,垂目看着扇面,似笑非笑,“若是这位北齐魏王、跟建业城废帝一样的窝囊怕事,我便是使些手段,也能把那小公主弄来给你……”

陆澂截断了他:“表兄慎言。”

他抬起头,“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

“从未有过?那你整日揣着那香囊做什么?一回来就急着修那头饰……以为我眼睛也看不见么?”

王迴嗤笑。

“当初建业宫变,你可是当着你姐姐的面、疯了似的质问主上,问他把萧令薇怎样了,后来我们派去沂州那边的暗探、打听到她被送去了江北的佛寺,又是你逼着我,带你去找人。那时你刚在雁云山拔了蛊,站都站不稳,还动不动就咳我一身血,我有抱怨过吗?”

“有。”

陆澂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抱怨过。”

不但抱怨,还威胁不给水喝、恐吓他,一路都不曾消停……

王迴愣了愣,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继而又有些忍俊不禁,扯着嘴角低低骂了句:“臭小子。”

屋外骤雨如瀑,坠流不止,恍若岁月经年、稍纵已逝。

王迴扭了扭头,觑了眼陆澂的神情,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难辨。

小时候的澂表弟,明明是那么活泼可爱的一个孩子,漂亮、聪明,妙语连珠,惹得长辈们疼爱非常。可随着年岁渐长,又遇到了那些糟心的变故,人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跟他姐姐和自己能说上几句话以外,在旁人面前皆是一副不言不语的沉闷神情。再后来,拔了蛊,模样恢复了,人也依旧那么聪明,可性情……

却是愈发的疏冷孤寂了。

“我也都是为了你考虑。”

隔了些许,王迴重新开了口:

“这种事,放在小时候,别人或许以为你只是放不下小孩子之间的那点幼稚友情。可如今你马上就要及冠,再被人捉到什么把柄可就说不清楚了!亏得这些事只有我和你姐姐知晓,若是被第三人传到阮贵妃那里,她岂能不趁机大做文章?你能走到今时今日,每一步都踏得凶险万分,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而前功尽弃。”

陆澂亦平静了下来,将手中的香囊拢入袖中,“表兄的意思,我明白。”

他沉默一瞬,“我对婚娶之事,并不在意。不想娶柔然公主,也绝非因为心中存有荒唐妄念,而是此番北上所历,让我对四方局势有了新的判断。联姻柔然,诚然会让我们在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助力,但从长远来看,却未必是最上乘的选择。北境诸方的势力,并没有我们设想的那么分散、脆弱,沂州与安氏的结盟便是最好的例证。若我推测得不错,在霜叶山庄埋下黑火的,是沂州魏王府的人,而他们的目标、也并非只是你,还包括凉州的周孝义。”

“周孝义?”

王迴不解,“我们借道北齐,被魏王的人追杀倒也情有可原。可怎么把周孝义也牵扯进来了?”

陆澂道:“我先前没有想通,为何祈素教的人找来得如此迅速、且又如此准确,就像是有人提前将我们的行踪告诉了他们。一开始,我曾怀疑与阮氏有关。但,对于瑶华宫的人,我们一向死守严防,他们甚至都不可能知晓你我北上之事,又何以能早一步找到霜叶山庄来?出手之人,将整座山庄尽数炸毁、不留半点痕迹,同时却又不介意声势浩大、引人瞩目,显然意在引罪。”

“引罪?”

“嗯。将杀你之罪,引到祈素教的身上。”

王迴凝神思忖,“可祈素教想杀我……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当初他们跟主上反目,诛杀的令旨是我草拟的,围剿那日……”

回想起当日血腥场面,王迴一时有些犯怵,默默地住了口。

陆澂道:“当初跟玄武营合谋的,只是祈素教内的一小部分人。祈素教教众甚多,内部分化严重,这些年来,我试过很多次打探其内部情形,派出去的人全都无功折返。但这一回霜叶山庄之事,倒帮我指明了一个方向:无论祈素教背后的决策者是谁,他都应该跟凉州的周孝义有所牵连。”

“怎么讲?”

“我们探查不出来的消息,常年跟凉州交战的安氏却未必探查不出来。正是因此查出了那层关系,北齐魏王才会费尽心力地设下这个局。”

若魏王萧劭是背后布局之人,那借助于他与安氏之间的特殊关系,对于凉州境内的情况、也自然会比其他人都更加了解。

王迴亦是身处政斗多年之人,被陆澂稍加提醒,很快便领悟过来:

“你是说,祈素教暗地里投靠了凉州周孝义,此事被萧劭知晓,便设局引祈素教之手杀我,之后毁灭痕迹、将罪责推到凉州人身上,以此激化大周与凉州之间的矛盾?”

陆澂道:“以北齐魏王今时今日的能力,想要调遣官兵、在北境内直接搜捕你我,易如反掌。他之所以选择暗中行事,只能是为嫁祸旁人,否则无利可图。”

王迴沉思片刻,合起扇子在掌心猛地一敲,“怪不得当年许落星言辞凿凿,说萧劭必须得杀。此等心机深沉、布局缜密,真真是个狠人!这么大的手笔,一箭三雕,他是日夜不寐才能有时间想得出吧?一面还要在沂州城里争权夺势,倒也是不嫌忙……”

陆澂道:“周孝义既能收服了祈素教,实力便不容得小觑。他原本出身中原将门,并非北疆流寇,也不是没有招降的可能,但如若我们现在与柔然联姻,便是彻底断绝了招降他的可能性。从长远的局面考虑,就算我们与柔然短暂结盟,也不适合选择联姻这样的方式。”

“所以你就不想娶柔然公主了?”

王迴想了想,“你分析得是不错,但我们现在等不了那么长远了!你不娶,豫王就会娶,一旦他得到柔然助力、登上了储君之位,就难以逆转了。”

见陆澂似要出言反驳,他举起扇子,提前怼了回去:“你可别忘了当初对姑母许过的誓言!”

陆澂面色一凝,倏然抿紧唇线,不再言语。

王迴也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过份了些,略有讪意地收了声,侧过头,再度望向窗外。

沉寂半晌,他清了清喉咙,自言自语地调换着话题:

“咳,去了这么久……这帮江湖人士,还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真是无用至极!”

陆澂听他提起江湖,蓦地倒想起了一直盘亘心中的疑问,斟酌着开口问道:

“表兄这次招揽来的那些人里,可有……穆山玄门的弟子?”

“穆山玄门?”

王迴摇头,“不记得有。不过人都是郝杰在应酬,我只负责给银两、许官职,也不曾细问过出身。”

为了掩人耳目,他按陆澂所言,将随行人马分作了四路,按照两远一近的布局、分开来行。第一路人马刚过泰安不久,便遇到了袭击。第二路由陆澂亲自带领,在霜叶山庄遭遇了两股势力的同时绞杀。而郝杰领着的那批人,则是离王迴最近、也是最精锐的一支,总算暂且不曾遇到过什么麻烦。

陆澂陷入沉吟。

那个穆山玄门的女孩,若不是王迴招揽来的帮手,又何以卷入了霜叶山庄之事?

难道,真只是巧合?

他原以为……

转念想起王迴之前的话,他抬起头,“你刚才说,去了那么久?”

王迴悻悻道:“对啊,那帮人跟着郝杰去北边探路,酉时初便去了,现在都快子时了还没回来。你说是不是无用?”

陆澂算了下时间,眉头渐渐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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