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陆澂依旧没说话。

人不是器物, 有感情,便会生出亲疏之别。

常人饲弄猫狗,都难免会更关注抱抚得多、逗玩得多一些的那只。他自出生到现在, 跟父亲朝夕相对的日子, 加在一起、尚不足一年, 而豫王, 却是从小长在陆元恒身边, 由他亲自教导到十几岁的孩子。

谁亲谁疏,不言而喻。

正因为曾亲自牵着那孩子的手、领他蹒跚学步过, 便不会舍得见其跌倒。

也正因为曾对那孩子倾囊相授、悉心教导, 便不会舍得见其失败。

这样的道理,不是显而易见,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吗?

锦霞用力拉了下陆澂的袍角, “阿澂!”

不到二十五岁的姐姐, 发顶的乌发间却已有了一缕银丝,被刻意盘转压到了髻下,却瞒不过陆澂此时居高临下的视线。

似乎从小到大,姐弟二人每一次与父亲的相处, 都免不了成为眼前的这种景象。

他斥责,他们跪。

为求父亲去看一看病中的母亲,姐姐先跪了, 然后又拉他再跪。

为求父亲放过姐姐青梅竹马的裴六郎, 姐姐伏身在地,他亦跪。

为求让他以世子的身份重返建业城, 姐姐又先跪了,然后摁着他的头,狠狠撞到地上……

他那时, 刚拔了蛊不久,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还好,什么都看不见。tehu.org 火鸡小说网

陆澂伸出手,将锦霞从地上拉了起来。

“阿姐请的罪,请错了。”

锦霞惶恐,却再挣不过如今已比自己高出快一头的弟弟,“阿澂!”

陆澂的视线,却越过了宽大的舆图,望向对面神色微沉的陆元恒。

“主上介意的,并不是京城的城门被关,而是关闭城门的这道命令、来自于我。”

他脸色清冷,“主上执掌朝政多年,自然不会不懂,事急从权。只要命令本身是正确的,于国于民皆有益处,那么是何人所下又有什么关系?主上,难道是想要祈素教的人,将当年如何攻入富阳关、杀害齐帝的事实在京城里肆意传扬?”

“你……”

陆元恒陡然变色,将手中铜杆朝儿子面门飞砸过去,“放肆!”

陆澂微微侧身,铜杆飞驰掠过,“铛”的一声跌落到地板上,锒锒地滚到一旁。

殿内外的禁卫全被惊动了,迅速地围了过来。

陆元恒抬起了手,似是要下杀令,旁边的张隐锐连忙上前,“主上三思!”

陆元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骤然咳喘出声。

他平复着喘息,透过浑浊的视线,盯着如今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

年轻俊朗、凌然无惧,再也不是……那个昔日里任他喝令、被他动手掌掴却无从躲避的羸弱孩子了……

“主上要杀我吗?”

陆澂神色漠然,与父亲对视着。

元庆二年,许落星曾向陆元恒进言,让他改革吏制,不要一味倚靠门阀,改擢选寒门子弟,培养尽忠于自己和豫王的力量。

但那时,陆元恒为了彻底取萧氏而代之,必须拉拢世家,所以放弃了许落星的建议,觉得将来等你坐稳了帝位、再行改革,也并不算晚。

可惜,他算错了。

而陆澂,赌对了。

陆元恒拉拢世家,必然要授予他们权力,世家握在手里的权势越多,便越不会放弃。那时躲在幕后,运筹帷幄的陆澂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确保所有获得权势的家族,必然都会站到自己的一方。

陆元恒抬起的手,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好……好,你好的很啊!”

自己从前,到底是……轻视了这个孩子!

禁军退了下去,内侍官快步过来,将陆元恒扶到了龙椅上。

偌大的殿室,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一旁的张隐锐和许落星,皆是陆元恒最为倚重的心腹,也是看着陆澂长大的人,尤其张隐锐,见过主上对这孩子的无情与冷酷,也亲眼见证了王夫人自裁时的惨况,明白世子心中郁结、恐一生都难纾解。

而许落星此时的心中,亦是唏嘘。

他素有治世经国之宏愿,辅佐陆元恒一步步走到今日,眼看似乎是已实现了毕生所愿,然而眼下的困境却是他身为谋臣、而始料未及之事。

主上宠爱次子,但那位豫王行事乖张、出身南疆,不为朝臣与世家所接纳。如今大周新建,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勉强将豫王扶上储君之位、继承大统,那将来必然会引发朝堂动荡。

而殿上这位楚王,有才智,有谋略,论名分出身、亦自是无人质疑,但偏偏……又与主上离心。将来若是由他登基为帝,那从前效忠于陆元恒的这些心腹近臣,说不定会受到打压,失去好不容易博来的权势。

许落星也曾向陆元恒谏言过,让他在世家名门中挑选女子、扩充后宫,以便诞育出更合适的储君人选。但因为宠爱阮贵妃的缘故,陆元恒回绝了这个提议。

他宠爱阮氏。不能给予她皇后之位,已令他愧疚万分,更遑论再立继后、再充后宫?

许落星对此,甚是失望。

当初他选择辅佐陆元恒,看中的是对方的野心与胆色。

却不曾想过,那些野心与胆色的初衷,一开始或许,只是为了让心爱的女子能光明正大地站到他的身旁……

他暗叹一息,上前行礼谏道:

“依臣之见,楚王殿下说的也并没有错。就算是手握兵权之人,亦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只要事情的结果对大局有利,又何必计较施令者是谁?陛下大可不必动怒。”

两相权衡,为大业计,他终究,也更倾向站到楚王的一边。

陆元恒坐在龙椅上,眸色暗沉,良久无语。

这时,侍官入内禀报道:

“中书令王歙,有要事请求觐见!”

王歙乃是王迴的长兄,如今算是执掌住了整个中书省,三十来岁的年纪、体型微胖,被宣召后,快步走进殿内。

“陛下!”

王歙拜倒在地,“丹阳郡守急报,玄武营护军长史斩杀典虞都尉,引丹阳两万驻军□□!”

说着,将手中急报交予侍官,呈至御前。

南朝每年从南疆征收大量的粮食,供应各地。在陆元恒摄政掌权之前,这种征粮的工作,一直是由玄武营在负责。

后来,朝廷将这一职责转给了太仆寺,由征粮官与典虞都尉,调配南疆的贡粮与其他贡物。而从前负责经手粮草、从中捞取过不少油水的玄武营护军长史等人,嫉恨失去了牟利手段,索性借着在南疆的人脉与影响力,篡改了贡粮帐目,将剩余出来的粮草私下转卖了出去。

如今事情暴露,恐慌之下斩杀了典虞都尉,引发了太仆寺治下的少府兵与玄武营的武力对抗,加之丹阳郡本就是驻军重地,混乱一时越演越烈。

王歙朝陆澂的方向看了眼,见他朝自己做了个微微颌首的示意,遂再度伏地又道:

“若只是普通的倒卖贡粮,也便罢了,可被玄武营转卖出去的粮食,因为不敢在大周境内进行交易,竟被低价发去了江州!江州自前朝时起,便落入了祈素教的手中,朝廷几次派兵围剿,折损无数,何其艰难?如此送粮救困,岂不等于与敌人同舟共船、为虎作伥?“

江州虽是被祈素教占去的一座孤城,但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朝廷几番想要夺回,尽数铩羽而归。后来陆元恒采取了许落星之计,斩断了江州周围的供粮渠道,企图以断粮围困的方法逼对方投降。

陆元恒将手中急报扔到地上,“反了!”

张隐锐跪地道:“陛下息怒!”

他从前是玄武营的主将,即便如今卸了任,却也感觉难辞其咎,“此事……或许尚有隐情,臣愿亲往丹阳郡,彻查始末。”

王歙道:“此事人证物证俱全!”

顿了顿,“豫王殿下六日前,业已赶去了丹阳郡,也正在亲自彻查这件事……”

“豫王?”

陆元恒从主位直起身来,“他这几日不是生病了吗?”

他侧头看了眼内侍官。

一向与瑶华宫走得很近的内侍官,此时眼色游移,哆哆嗦嗦地跪倒了下来。

陆元恒见状明白过来,静默片刻,低低冷笑。

“好,一个个的,都好的很!”

他缓缓靠到椅背上,下旨道:“辅国将军张隐锐,领朕手谕,往丹阳郡平息兵乱,一应涉案人等,悉数押解回京,朕要亲自审问!”

退出了侧殿,锦霞积攒了半晌的担忧与质问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驻足看了眼陆澂:

“你刚才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拿祈素教的旧事讥讽父皇?就算你说不来软话,不说话总可以做到吧?”

“抱歉。”

陆澂沉默一瞬,望向殿阶下空阔幽暗的庭园,“我今日,心情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女票不肯听我的解释,心情遭透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