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两日后, 车队驶过了建业北面的富阳关,抵达建业城外。

按照约定, 送亲的队伍没有直接进入建业,而是停去了城外的兰苑、也就是祖母王氏如今的住宅。

兰苑依山傍水,环境清幽,但里里外外驻守着数百名神策军的兵士,个个神色戒备、态度冷漠,将整座园子守卫得如同囚牢一般。

阿渺和令露被引领前去拜见祖母。

老太后的居室还算宽敞华贵, 草药味与熏香的气息浓郁交织,气氛显得腐朽沉闷。

祖母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自八年多前的宫变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形容消瘦,此时卧靠在软垫之上, 老眼浑浊地打量着双双跪倒于榻前的两姐妹, 潸然落下泪来。

“好,好……”

太后声音颤动, 伸出枯瘦的双手,“快来让祖母瞧瞧!”

阿渺忍着泪意,起身挪了过去。

令露也低头拭了下眼角, 坐到了祖母腿边。

一别就是八年多, 当初还在换牙的孩子, 如今已梳上了成人的发式,亭亭玉立、姿态盈盈。

太后一手拉着一个孩子, 眼中含泪,亦悲亦喜,颤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阿渺的脸, “咱们的小令薇啊,还是生得这么好!”

她老眼浑浊,视物早已艰难,努力想要看清孙女的容貌,可最终、还是只能伸出手慢慢地触摸。

摸完了阿渺,又摸了摸令露的脸。

“令露长得像你们父皇……这眉眼,这鼻梁……”

令露再也忍不住,伏到太后腿上,哭出声来:“祖母……”

太后摸着她的头发,叹息道:“苦命的儿啊!”

她已经知晓了令露此次来建业的原因,心头悲切,“你们不该来啊,不该来……”

来了,只怕就回不去了。

“祖母不必忧心,来之前五哥已经做了安排,不会让我们任人欺负的。”

阿渺抑住情绪,宽慰祖母道:“而且终归我们来了、能陪着祖母,便是值得的!没什么比一家人团圆,更值得。”

太后听她提到萧劭,连忙追问:“劭儿,劭儿可好?”

她从前就最疼爱萧劭,如今也自是最惦念。

阿渺便拣好听的,什么五哥受百姓敬爱、群臣拥戴,什么制定了入主中原的计策、顺利攻下洛阳之类的,如数家珍,一一说给了祖母听。

太后不住点头,“那孩子从小就知君德、懂量才,有此成就也理所应当。” 又问起萧劭的婚事,“娶亲了没?有几个孩子了?”

阿渺道:“五哥还没娶亲,不过可能快纳侧室了。”

“那他得抓紧!你们父皇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嗯,我下次写信帮祖母催他。”

太后又问起北齐的一些情况、两人流亡后的经历,姐妹各自挑了些哄老人开心的事,娓娓而述。

阿渺问:“祖母可知,六哥和七弟现在的情况如何?”

太后摇头,“你六哥做了几年的皇帝,人总是生病,怕是故意被人养坏了……我也一直见不着他,不知如今他的日子是不是好些了。至于小七郎那孩子,一直是阮贵妃在养,几年前带来见了我一次,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害怕的直躲……”

阿渺听得心头悲凉。

太后拉着两个孙女的手,压低声叮嘱道:

“听祖母的话,你们最好不要去见六郎、七郎,就算见到了,也不要因为他们而心软,受人要挟。生在帝王家,最忌讳的就是心软!你们只是女孩家,好好留住性命,便是不枉父母生养了你们一场!”

从太后的居所出来,令露一直苦苦克制的恐惧便涌了上来。

“五哥不是说,他跟阮贵妃谈好了条件,不会让我受委屈吗?可你看这里到处都是士兵,连六哥他……他以前,不是当了皇帝吗?为何还能被人养坏?祖母的意思是,他被陆元恒下了药?”

若是他们能给六哥下药,那也可能将这种手段用到自己的身上。

令露心口空荡荡的发慌,又恨又怕。

阿渺劝抚道:“正因六哥从前做了皇帝,才会被人算计。你身份不同,只要尽力讨阮贵妃喜欢,便不会有事。”

陆元恒坐的是六哥禅让出来的皇位,所以不会明目张胆地戕害萧氏族人,尤其还是没什么威胁力的女孩儿。令露从前养在荀皇后身边,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直是有的,否则萧劭也不会送她来建业。

只是官道上的那一吓,着实让令露失了些理智,惶惶难以平静。

而阿渺这边,也有两件紧要的事,令她甚是愁苦。

第一件事,是需要将萧劭安排的第一批暗桩与刺客,顺利接入建业。这件事,托借了刺杀陆澂的名义,因此换得了阮氏承诺的帮助。

但如今知晓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原先的刺杀计划也许不再可行。

如果杀不了陆澂,阮氏那边,她又该如何应对?

其二,她答应过哥哥,不会擅自做主,所以此事也需要尽快去一趟皇寺、将消息送去西北。然而皇寺周围守卫森严,在没有探明其戍卫布局之前,也无法冒然行动。

阿渺回到暂居的处所,提笔写了封书信,将娄显伦唤了来,叮嘱道:

“这两日阮贵妃一定会传你过去问话,到时候,你就将这封信交给她。”

另一头,楚王府与王迴的车队,也回到了建业城。

陆澂先将王迴送回了府邸,安排下人手应对看护事宜,方才策马回了自己的王府。

楚王府是从以前的庆国公府后园、延伸出新建的一座邸宅,沿袭了昔日国公府的大气雅致,又引水入园,遍种花草,庭内湖光明媚、廊榭曲幽,后院则与陆锦霞的公主府相接,通行的阶壁上雕窗精美,形态繁复,透出其后湖水的一抹清影。

陆澂刚进府,就得知姐姐陆锦霞已候在了书房。

他换过衣装,沿着清流徊绕的白石径行至中院,一进书房,便瞧见了碧罗朱影纱的屏风后的那道熟悉身影。

陆锦霞坐在榻上,斜靠凭几,手里握着一卷名册,微微直了直身:“王迴怎样了?”

侍女奉上盛着白芷花露的盤匜,伺候陆澂净了手,又送来茶点等物。

陆澂在锦霞对面落座,“表兄还好。”

该放的话、也放了出去,下毒之事算是彻底遮掩住了。至多,便是被人弹劾自己羞辱了萧令露,总好过如今白衣之身的王迴,再被坐实重责之罪。

锦霞翻过手中册子的一页,并未抬眼,淡淡道:“他若再惹事,你可就别心软了。我早说过,应该把他送去会稽的别院,离京城远些。”

她继承了父母的姿容,生得玉颊朱唇、国色动人,如今做了母亲,举止中又多了份少妇的风韵。自小代替母亲执掌国公府内务、养出的那份当家主母的沉稳风范,愈加明显。

陆澂没有说话。

王迴在北境受伤之事,他心中一直有愧。

锦霞沉默了会儿,缓缓又道:

“听说,萧令薇也来了建业?”

崔俨一回京,就被她召进了公主府,自是什么也瞒不住的。

陆澂眉眼微垂,“嗯。”

锦霞从书页上抬起视线,审视着弟弟的反应,“听说……你在她面前,自称‘臣’?”

陆澂神色淡漠,“小时候习惯了。”

“是吗?”

锦霞不依不饶,“那你为何先是离开,又突然转了回去?”

陆澂没说话。

“你原想帮王迴拿回罪证,却又不想太引人生疑,所以一开始没有硬抢。这一点,我能看懂。但,以你的机智,分明能想到别的法子拿回食槅,却突然放弃离开,又是为什么?”

锦霞放下书册,坐直了身些,盯着陆澂,“莫不是……因为想起那晚二公主骗了你们,让你错失了救萧令薇的机会,于是心里有恨,索性便任她死掉?”

面前这个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看上去疏离冷漠,却也是曾经一把火烧掉了整座陆氏宗祠的疯狂少年。

他心里藏着怎样的情感,又有怎样的想法……

锦霞已经很多年,不曾琢磨得透彻了……

对案的陆澂,终于抬起了眼。

“阿姐到底想说什么?”

锦霞沉淀了一下思绪,将刚刚读的那本名册推到他面前。

“这是这次举荐到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官员名册。你目盲多年,之前无法直接参与政事,如今也该亲眼看一看,为了保住你的位置,有多少世家大族被牵连进来。这些人、这些关系,以后都会依附着你而生,你稍有行差踏错,他们就满盘皆输。”

顿了顿,“你觉得,他们输得起吗?”

陆澂取过名册,在手中展开。

为除蛊毒,他拜入青门,常年不在京中,虽则运筹帷幄,但实际操作也只能通过姐姐和王迴来进行。这其间动用了多少关系、欠下了多少人情,实难计量。

“父皇这次肯答应豫王的婚事,实则就是想敲打你,想让我们尝尝擅自做主、联姻柔然的恶果。既然这步棋走得如此艰难,那就必须要好好利用,你得尽快迎娶娜仁公主,坐实结盟的关系!别忘了我们要彻底扳倒阮氏,不仅仅是要取她性命,还得让她承认毒杀母后的事实、连带着豫王一起身败名裂。”

锦霞瞧着陆澂神色静如冷玉,“也别忘了,你答应过王迴,会帮他报仇。子云草庐那件事,虽没有确凿证据,但十有八/九是萧劭做的。你要杀哥哥,就莫要怜惜妹妹。”

陆澂的指尖压在书页上,攥了攥,半晌,低低道:

“我没有怜惜她。”

怜惜这样的字眼,用在他们之间,本身就透着一丝荒谬。

他有什么资格,去怜惜她?

想问的话,终于问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与羞辱,听到了、也看到了。

就像表兄说的那样,他对她的那些放不下,不过就是孩童时的些许幼稚友情罢了。

站在今时今日的立场上,他早就该将那些妄念统统摒弃、彻底地放下了!

“我已经派了人去凉州,阻杀北齐魏王。”

陆澂说完,静默片刻,从腰间解下香囊,放到案上。

“阿姐找个机会,替我还给她吧。”

他留着这件东西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从此两清。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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