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今时今日的阿渺, 经历过种种濒死险境,再静下心来审视卞之晋,竟不再那么害怕了。

她的视线, 在洋洋自得的卞之晋和倒地的士兵之间逡巡一瞬, 又移向不远处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迅速拽住卞之晋的衣袖,仰着小脸, “你能带我们走吗?”

草场离渡口并不太远。附近等船的百姓, 被此处的打斗声惊动, 一边张望着聚了过来,一面表情惊愕地指指点点着, 夹杂着诸如“杀了官兵”、“出大事了”之类的议论。

卞之晋放下阿渺, 上前拎起赵易和白瑜, 扭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旁边围观的好事者, 吓得众人纷纷后退撤离, 然后将几个孩子都送进车厢,自己跳到了驾车的位置,唰地一扬鞭, 将马车朝着河西的方向驶去。

他上回被陆澂捅了一刀、又沾了些蛊血,元气受损, 在外休整了好些日子才有脸回天穆山,确实也不想在自己家门口惹麻烦。

阿渺进到车厢,见萧劭浑身浸血、倚在角落, 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刚才被士兵的乱刀砍中,伤势骇人。

她一下子红了眼圈,跪过去帮萧劭摁住流血的伤口, 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萧劭不曾失去意识,望向阿渺,“哥哥没事……”

赵氏兄妹也先后转醒,各自捂着伤口爬起身来。白瑜见萧劭受了伤,连忙凑过去,撕下衣料、为其包扎。tehu.org 火鸡小说网

赵易则是满面愧疚,跪在地上,“都怪我,太大意了!”

“路是我选的。就算有错,也应算在我身上。”

萧劭艰难地挪动身体,配合着白瑜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面宽慰赵易道:“渡口遇到守兵,亦不全然是坏事。至少……证明我大皇兄还不曾向陆元恒屈服……”

阿渺流着泪,盯着浑身是血的萧劭,蓦地,起身撩帘出了车厢,抓住外面赶车的卞之晋。

“我哥哥受了伤,你能帮他止一下血吗?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卞之晋扭头看了眼满脸泪水的阿渺,瞬间开始头疼。

“又哭,又哭!你这个女娃娃怎么这么喜欢哭!上次为了那个阴毒的男娃娃,也是哭得鼻涕眼泪的!那小子浑身都是毒,刺了我一刀,还撺掇你逃走,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根据卞之晋自己在脑海里的演绎和推敲,其实上次阿渺得知能拜入师父的门下,肯定是欣喜若狂的!毕竟那样的机会,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但就因为被那个阴毒的男娃娃给撺掇了一番,居然突发奇想地跑掉了。

所以事后呢,这女娃肯定又想明白了,追悔莫及,四下打听自己的下落,亲自找到了天穆山的脚下,打算恳求原谅,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重逢偶遇……

“你要是记恨陆澂伤了你,我以后帮你报仇好了!”

阿渺扯住卞之晋的衣服,噙着泪,神情却是笃定决绝,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以后,一定帮你报仇!”

卞之晋不觉有些讶然,张了张嘴,一把花白胡子颤巍巍的。

这个女娃娃……怎么,好像跟头一回遇见的时候,又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读书少,脑子里能用的形容词不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反正就是觉得,这女娃从前虽说也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但如今却好像更忍得住情绪了,心里面就算很担忧害怕,却不曾露出以前那种惊惶绝望的神色,整个人,像是多出了一层坚硬的感觉,眼睛里的光亮就跟两簇燃烧着的小火苗似的……

“啊我知道了!”

卞之晋的脑筋终于转了过来,“你被那那男娃娃撺掇跑了之后,肯定后悔!肯定恨他!想杀他对不对?”

觉得自己之前的推测得到了肯定,卞之晋禁不住乐呵起来,拿袖子朝阿渺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眼泪,“知道错了就好!行了,师兄原谅你这个小娃娃了!你哥哥的伤不在要害,我刚才看过一眼,暂时还死不了。等到了天穆山,我会给他治的!”

卞之晋把马车驶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抵达了天穆山下的一处河湾。他弃了马车,从河湾畔的芦苇丛中拉出一叶小舟,送几个孩子坐了上去,自己持桨掌舵,又沿着河湾向山峦深处前行了一段,将小舟停泊在一座险峰之下的深潭池岸。

赵易将萧劭扶下了船。卞之晋却嫌他动作太慢,直接上前将萧劭驮在了背上,健步如飞地拾阶登峰。

赵家兄妹见卞之晋发须皆已花白,摇舟登山却异常矫健有力,之前出手击杀那两名士兵、更是凌厉狠猛,对他既是心怀羡慕,又暗暗有些害怕,跟在他身后不自觉地都有些沉默,不敢大声说话。

卞之晋自己却不嫌话多,一路唧唧呱呱,教几个孩子应该如何对付刚才那两个士兵,又趁着背负萧劭的机会,暗戳戳地查探了一番他身侧的穴道,然后颇为失望地对阿渺匝吧了下嘴,问道:

“他怎么不像你,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真是你亲生的哥哥?”

阿渺的脚步一滞,小脸当即紧绷起来。

伏在卞之晋背上的萧劭,侧头看了眼阿渺,虚弱地接过话:“就算是血脉至亲,也未必人人相同。尊驾的家族之中,恐怕就找不出能与尊驾齐肩、如此精通武学之人。”

“那倒是!”

卞之晋对萧劭的话,显然十分受用,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时心情畅快,炫完了自己的本事,又开始给几个孩子讲起自己师门来。

天穆山一派,实则源于齐国开国初年一位名号半山的高人。此人武功修为极高,又精通天文地理、各种奇门秘术,在小周山一带广收门徒,声名远播。但门下弟子天资有限,无法做到像师父那般样样精通,只能专攻各自所长的技能。于是,渐渐的,其门下便分化出了赤、玄、青、白四个分支,各擅所长。而天穆山一派,便是其中最擅击杀之术的玄门,曾经出过不少名震江湖的人物。

随行的几个孩子,皆出身官家或皇室,对于卞之晋口中的江湖轶事闻所未闻,皆听得十分惊奇。

萧劭之前听阿渺讲过被卞之晋所掳的事,当时只觉得荒谬可恨,在心中将其判定作了一名疯癫狂徒。然而今日亲睹他出手救下阿渺,又回想起阿娘临终前、对于阿渺生父的那段描述,也不再觉得此人之话全然只是一派胡言了。

再侧目留意观察阿渺的神情,见她一脸专注,对卞之晋口中的那些江湖侠事,似乎听得十分投入、满眼崇拜……

几人一路向上而行,中途在卞之晋的帮助下、攀爬过一截陡壁,又再莫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终于抵达了穆山玄门的入门之处。

几个孩子皆是又累又渴,唯独卞之晋还在说个不停。

刚过了山门的石阙,一道褐影突然从旁闪出,手中剑光闪烁,直击向了卞之晋的面门!

卞之晋反应极快,背着萧劭,纵身后跃开来,躲开了对手的剑锋。

他看清来人面容,瞬时脸色尴尬起来,清了下喉咙,唤道:“师姐。”

被唤作师姐的褐衫妇人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的年纪,模样比发须花白的卞之晋要年轻许多,然而一开口,语气却是十分鄙夷冷厉:

“卞之晋!你个臭不要脸的!跑哪里鬼混去了?明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病重,还脚底抹油地往外乱跑!”

说着,再度挥剑,又刺了过去。

卞之晋没法还击,左闪右躲着,一会儿岔腿蹲下、一会儿窜到石阙后面,活像只被人捕猎的老猿。

“师父他怎么样了?我带了个人回来见他!他老人家见着,一定高兴!”

“师父被你气昏过去了!”

褐衫师姐一剑劈到石阙上,溅起一串带火星的碎石,正要举剑再追,却反应过来卞之晋的后一句话,连忙撤剑收势,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你带谁回来了?是……是柳师弟吗?”

“不是姓柳那小子!”

卞之晋放下萧劭,让赵易搀扶着,自己一把抓过阿渺,拉到师姐跟前,“是这个女娃娃!她跟师父、还有那姓柳的小子一样,也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师父见了这娃娃,肯定欢喜!”

褐衫师姐垂眼打量了阿渺片刻,表情冷淡,“长这么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吃不了苦。收来做什么?”

卞之晋也犟了起来,“收不收,得师父说了算!你赶紧带我去见他!”

“师父被映月先生给带走了。”

褐衫师姐似有些情绪消褪,也不再追着打卞之晋了,收起长剑,一面说道:“师父的病,只有映月先生治得了。反正师父昏过去以后,也没法再死要面子、不让我请人来。我就让映月先生把他带走了。”

“什么!你让映月那个疯老头子把师父带走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师父送回来?”

“不知道。说是至少要治个七、八年才能好。”

褐衫师姐见卞之晋动怒,自己的心情倒好了起来,“你现在才知道关心师父,有屁的用!”

垂下眼,盯着阿渺又看了会儿,见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还印着些泪痕、一双清亮的眼睛焦虑而殷切地回望着自己。

她“哼”了声,对卞之晋凶巴巴地扔下一句:

“好生教你的这个小娃娃,要是师父回来了,却不答应收她,我就一剑杀了她!”

语毕,便转过身大步离去。

卞之晋在原地跳脚咒骂,赌咒发誓要把阿渺培养成门派之光,势必胜过那姓柳的臭小子。

骂完之后,唤来个仆役,带着几个孩子,绕过庭侧的回廊,踏着青石小路去了正庭后面的宅院。

天穆山上的屋宅,跟阿渺之前所熟悉的建筑风格相差甚远,却又不同于流亡路上所见的民居村屋。青砖白瓦,院墙上爬满了蔓藤植物,间或盛放着馥郁甜美的蔷薇花。院落四下伫立着高大的槭树,冠盖如伞,愈发增添了烟霞山林的意境。

阿渺守着卞之晋,见他给萧劭处理了伤口,上了药、又以真气辅助疏通经脉,不出多时,萧劭的面色便渐渐恢复了些红润。

“我哥哥他,没事吧?” 阿渺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看他精神已经好很多了?”

卞之晋昂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脑袋,“师兄我虽然比不过映月那个老疯子,但医治这些皮肉伤还是很在行的!”

阿渺不知那映月先生是何人,但也没有追问,只乖巧附和地点了点头。

萧劭却还惦记着刚才褐衫师姐的话,开口道:“适才尊驾师姐所言,说若是令师不肯收阿渺,便要杀她,可是当真?”

卞之晋收着药瓶,“她就是想激我,认定了世上再找不出比柳师弟更厉害的人!你们不要怕!再说她根本打不过我,我刚才是故意让她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瞪眼瞅着阿渺,“等一下,你刚才……说她叫阿喵?阿喵?”

卞之晋爆出一阵狂笑,胡子乱颤。

阿渺脑门发黑,“不是阿喵!是阿渺!”

“喵喵喵……啧,太拗口了!还是叫你小狸猫好了!”

阿渺如今尤为忌恨狸猫二字,恼怒起来,眼巴巴望向萧劭,“哥哥……”

倚在榻上的萧劭,沉静的眉眼中有浅浅笑意,沉吟一瞬,对阿渺道:“那你也给师兄取个名字好了。”

阿渺鼓了鼓面颊,盯着卞之晋,“师兄……师兄长得像只大白猿!就叫大白猿!”

卞之晋原本还挺期待,想着阿渺或许会给自己取个威武厉害的名号,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个,当即吹胡子瞪眼,“胡扯!”

他抄起放药瓶的托盘,气哼哼起身出了屋。

阿渺趴在榻沿边,守着萧劭。

她一路奔波遇险,身体早已酸痛疲惫不堪,可偏偏又没法入睡。一合上眼,脑袋里就有无数的思绪开始飞驰乱窜。

竹窗下的油灯摇摇曳曳,在陈设简单的小屋内投映出参差晃动的影像。

此情此景,倒让阿渺想起了被囚禁在庆公国府的日子。也是是这样空荡简单的房间,也是这样守着病中的哥哥……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那个会在灯下教自己用手绢叠小老鼠的阿娘……

“在想什么呢?”

萧劭注视着阿渺。他也睡不着。

阿渺抬起头,抽了下鼻子,“我想起被关在庆国公府里的时候了。我记得,我那时候曾经有想过,若是能像这个白猿师兄那么厉害,就好了……”

那时想过,如今更想。

她想变得厉害,想要为阿娘报仇!还有父皇、张姏姆、三哥……他们所有人!

她还想去建业城,把皇祖母、六哥和小七郎救出来!也包括那个成天跟自己吵架的萧令露……

“阿渺,想留在天穆山吗?”

萧劭审视着阿渺的神情。

阿渺沉默住,回望着萧劭,好半晌,垂了垂眼,低声反问道:

“哥哥不也是想我留下吗?”

她年纪尚小,还不大懂得对所有人都察言观色,却因从小在萧劭身边长大,对他的情绪变化、一举一动甚是敏感。从前萧劭在宫中就很懂得御下之术,如今经历过程卓之事,待人接物更愈发地谨慎起来。

“哥哥刚才问白猿师兄那些问题,就是想弄清楚我留下会不会有危险,对不对?你让我给他取绰号,也是想试他的反应,看他对我发怒的时候、会不会真生气,对吗?”

“也不全然。”

萧劭道:“很多人外表恭敬、心中却是欺慢,貌似仁勇、实则内怯。我与卞之晋相识不久,很难完全了解他的性情,刚才只是想看看他是否表里如一、不掩喜怒。”

“那现在哥哥如何看他?”

萧劭沉吟片刻,“此人外表鲁直,实则心性犹如孩童,无所隐瞒,并不难相处。你以后只需顺着他说话便是,他不会为难你。至于那位褐衫妇人,依我看,也是差不多的脾性,看似性情古怪、实则嘴硬心软,又万分敬重其师,不会真伤到你。”

阿渺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异样的安静,垂着脑袋,指尖抠着梨木床榻的边沿。

“那哥哥……是真要让我留在这里了?可我,不愿你一个人去沂州……我心里知道,大皇兄未必喜欢见到你,就像二姐从来都不喜欢我一样……”

“你不用担心我。”

萧劭慢慢伸出手,捉住阿渺抠着床的指尖,轻轻握在掌心。

渡口一劫,生死一线,亦让萧劭幡然意识到,从前的那些纠结与犹豫、在死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想好了,一旦抵达沂州,便将父皇传给自己的玉玺、当众献与大皇兄萧喜。如此一来,萧喜难以推卸责任,必当继位伐敌,更重要的,亦能消除他对自己的忌惮。

即便是,不得不因此舍弃原本属于自己的名分……

“我必须尽快赶去沂州。若不然,大皇兄或许会受人唆使,臣服于庆国公掌控的建业皇廷。如此一来,大齐的基业便尽数落入奸人手中,再难翻盘。”

萧劭看着阿渺,“哥哥不会逼你。留在这里,必然会很辛苦,但沂州亦是危险重重,你又身份特殊,一不小心还会沦为朝权争斗的棋子……若你不喜欢天穆山,哥哥会再帮你寻个安稳的地方。”

“我喜欢这里。”

阿渺下定了决心,“我也不怕辛苦。我想要变得像白猿师兄那么厉害,那样的话,就再不用害怕坏人,再不用任由着他们伤害我的亲人了……”

她望着萧劭酷似阿娘的眉眼,忍不住又难过了起来,掩饰着抽手揉了揉鼻子,微垂低了头。

“我原本,还担心哥哥不愿我留在这里呢。哥哥跟阿娘一样,都喜欢安静文雅的人,从前因为我跟二姐、六哥打架,还数落过我呢。”

萧劭忆起往事,唇角不自觉地微微翘了翘。

那样的日子,仿佛,已经隔了一个轮回般的久远……

他唇畔笑意敛去,眼中渐有郁郁伤痛浮泛。

“从前或许是那样吧。又或许……不是那样。”

萧劭沉默了良久,话音幽微,“阿娘走之前,要我去偏僻之地隐居度日、远离朝争,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母亲,竟然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那么柔弱,那么纯善,以至于身为她的儿子,我也从来不敢跟她分享自己的心事,怕她会担心、会害怕、会觉得我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孩子……”

阿渺抬起头,眼中有水汽凝聚,“五哥……”

“哥哥不愿意让你成为阿娘那样的女子,阿渺。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也不愿你因为身份家世、而成为拉拢朝臣的棋子……我想要我们都变得强大,强大到不但能够自保,还能改变旁人的命运,再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倒在面前、却无能为力!你……能明白吗?”

阿渺使劲点头。

她一直都明白。

纵然萧劭什么都不曾说,她也一直都明白。所以当他决定去沂州去投奔大皇兄、而不是按照阿娘的心愿隐居时,她有过一瞬的诧异,却由始至终没有质问过萧劭的决定。

“阿渺和哥哥都会变得强大,变得很厉害!”

她飞快地拭去眼角浸出的泪珠,伸出小指,“上次哥哥向我保证过,不会被熏坏眼睛、会一直保护好我,阿渺今天也向哥哥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萧劭凝视着阿渺,慢慢将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像从前做过的千百次那样、紧紧地扣了一下。

“哥哥也向你保证,终有一日,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搬家,明天有可能上不了网,今天发章肥的,明天如果没法更新就周末补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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