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当年旧谜(三)

等桑伶清除完鬼气,再能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一切时,已是月上正中。

清冷的月光白糖般撒了下来,铺满了一地,野外草丛林立,只见一篝火正在面前熊熊燃烧,橙黄色的火光将骨子里那还残存的阴冷全部驱散,只留下一片温暖。

她起身站起,将身上的兜帽摘去,连同那紧扣在脸上的面具,一同收起。三两步走到了紧邻着的小溪旁,掬了水洗了手脸。

耳旁,除了溪水潺潺,就剩下无尽的夜风。此地只有自己一人,刚才那忽然出手相救的人,从头至尾都未露出行踪,连同声音都很少发出,以至于让人根本猜不出对方的身份。

桑伶将手擦干,却是笑了,声音很淡,没有半点波动。

“谢寒舟,遮掩气息躲在暗处,何必一而再再而三?”

上次在显阳宗,对方就已经干过一次。如今,桑伶修为更高深许多,除了刚才莫名其妙地阴沟里翻船,这次谢寒舟的隐藏还是被她轻易发现。

对方没有坚持,很快就显出身形。身姿玉立,缠枝纹在衣角袍脚细细密密地缠上,带不出半分该有的喜气。

桑伶没有看他,将视线放在眼前那月光照下,分外干净清澈的溪水上,只道:

“禁忌之地的冰棺是你做的?”

“……是。”

“我明明死了,禁忌之地中被天道宗设下的献祭法阵,不会吐出祭品的血肉和灵魂,即使被冰棺存放了肉身,灵魂也不会逃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身后迅速响起了脚步声,却很快停下,呼吸变得凝滞艰难起来。桑伶知道谢寒舟此时定是心绪起伏,波动不止,可她依旧没有回头,如今旧事翻出,不过是彻底摸清鬼市的目的,感情?早已是不复存在了。

许久,身后才传来了谢寒舟的声音,低哑干涩似从咽喉中挤出。

“你去鬼市冒险,是为了查清当年之事?”

“是,我查到当年傀儡的交易记录,卖主正是鬼市主。说明在我死后,灵魂流落了鬼市,而且被制成了傀儡。这傀儡容貌与我肉身有六七分相似,不是人为,哪里来的巧合。”

桑伶转头看他,然后退后几步,离开了对方想要试图靠近的动作。

“谢仙君,你我非亲非故,你可要自重。”

“自重?我当年被陆朝颜钳制,才会在禁忌之地杀了你。那根本不是我的本心!”

他眼中向来冰寒的神情激动阴鸷,像是雷暴强风前无数翻滚的阴云:

“三百年前宗门中我做了无数日日后悔之事,我半夜梦醒,我彻夜难眠,我终于厘清了所有的感情,我想要弥补,才会潜入禁忌之地用冰棺将你收敛!这就是当年,这就是我的真心!”

“可是迟来的神情比草还贱!”桑伶的声音更响,然后再一次推开对方那试图靠近的手,拒绝的情绪写满了眼睛:

“你杀了我两次!谢寒舟,不管如何,你都是欠了我两条性命!”

声音从痛苦中嘶吼出来,一下子震住了那一触即发就要爆炸的气氛。

谢寒舟的手猛然缩回,然后迅速背过了身去,许久后,声音才慢慢传出,一如既往地冷淡平静。

“……我不该如此,对不起,刚才……是我失控了。”

桑伶垂下了手,遮住了刚才那在挣扎中被握成拳头的手,声音更是冷淡:

“谢寒舟,儿女情长你我之间已是不可能……之前红炎那教书先生的夫君被制成了傀儡,我在他的尸首上找到了和我当年一样的月石,才冒险去了鬼市。已是查到了线索,你如果要听,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若是不愿意,你只当我从未出现。”

桑伶不给对方犹豫的时间,已是强压住怒气,准备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此时,谢寒舟已是转过了身,眼睫低垂,神色掩在其中,无法辨清。

“鬼市?傀儡也是出自他们之手?”

桑伶见他终于说起了正事,也是迅速总结道:

“是,我查了鬼市交易记录,可卖主却是无,我后又查了几样,才发现当年那个没有被记录的卖主,该是鬼市主。九层塔那些神秘人出现了两次,若是鬼市指引,目的不过是为了用我算计你。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猜不出。”

桑伶此时并不知道,云落城城主还有红炎真正的交易案卷早就被藏了起来,她刚才所见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证据缺少关键的一环,真相也就隐在了面纱之中,让人难以看清全貌。

想到刚才那阴森鬼气的手指想要扣下她面具的人,桑伶只觉得周身一冷,十分不适。

对方遮掩住全部形容,却在对待她的态度上古怪异常,让人忍不住猜想对方是不是熟人?

谢寒舟沉默片刻,才缓慢开口道出了当时的一切:

“当年,我用冰棺封存住你的尸首,不想却在聚魂时被打断出了岔子,几百年后我苦寻聚魂灯想要重新找回你的魂魄,却没有半分影子寻见。如今想来,若是有人暗中将我聚到一半的灵魂捕捉而去,制成傀儡,也是可能。”

几年前那莫名其妙出现的上古法阵,缠心咒,还有九层塔要救出踏雪的神秘人,都是来的太过巧合,若一切是有心人的算计,也是可能。

可是鬼市?

“我并未和鬼市有过交道,并未猜到那鬼市主会是谁。”

谢寒舟将桑伶今晚提起往事,最想知道的答案说出,就看见对方那转身就要离开的动作。

他下意识准备阻拦,忽然捕捉到身后的一点动静,眼睫眨开,向一侧迅速看了过去,口中却是在继续答道:

“阿伶,当年种种都是我的过错,如今物是人非,何必过于纠结。”

话锋一下子转变,桑伶已是敏锐察觉不对,就要循着对方视线看去时,就看到谢寒舟立即侧过了眼睛,并且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桑伶的动作立即停下,下一秒,就听到有人在唤她:

“林伶?”

那是一道女子平淡如枯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却是傲薇真人。她一来,视线便黏在了桑伶的身上,见她周身气息不散,修为高深,眼珠微微一动,面上却是笑了。

“果然大难不死,就有后福啊。好徒儿,如今,我们两师徒倒是可以好好叙旧。刚才寒舟匆匆离开,没想到竟是去鬼市寻了你,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桑伶一怔,鬼市前谢寒舟是与傲薇真人在一起?

谢寒舟看清她的疑惑,简明扼要道:

“泽州生乱,掌门派我和傲薇真人一同过来,暗中协助中州事宜。”

并没有去提傲薇真人当年暗害她的嫌疑是否查清,桑伶眼睫低垂,已是明白了三分。她抬手行了一个弟子礼,像是几百年前还是林伶那般。

“师父。”

傲薇真人面上的笑更大了三分,抬手虚扶住,让她起了。

“刚才,是与寒舟闹了矛盾了?”

“都是些小事而已。”桑伶回答得更是简单。

傲薇真人踱步去了篝火旁,背影下看不清她任何神情,只在坐下时露出一张如常的表情来:

“坐下吧,深夜寒冷,总要点火取暖。当年之事,其实也不都是寒舟的错,他事后弥补甚多,也是有苦衷的。”

谢寒舟眼神一动,看向了桑伶方向,似乎被傲薇真人的话打动,多了些希冀。

却对上了桑伶冷漠冰寒的视线,她刚才已是知道谢寒舟在她死后聚魂和存了冰棺的事情,对于傲薇真人口中的内情没多少兴趣。

毕竟,将人杀了,事后判了死刑都是死有余辜,更何况谢寒舟又没有死。

她的一双眸子始终冷冷淡淡,没有任何波动。可是在面对当年可能间接害死自己的好“师父”,面上却带出了一点亲近笑意,竟无半分芥蒂,口中小小埋怨道:

“师父你又何必帮着他来说话呢。”

一开口的声音,恍惚当年那个没多少心机的穿书大学生,攻略任务做得像是无头苍蝇的林伶。

傲薇真人那暗中盯着的视线就是一松:

“你啊,就是小孩子心性,寒舟还不过来?”

傲薇真人又去寻谢寒舟坐下,特意将两人安排着紧邻的座位,像是在看痴男怨女的眼神。

“寒舟是根木头,当年的事情他做了许多补救,估计还都闷在了心里,并未和你说过吧。”

桑伶垂着眼睫,盖住那眼中冷漠冰寒的目光,没有半分动容。

谢寒舟如今修为更甚,他不是甩不脱背后跟来的傲薇真人。他将对方特意引来,是想要借机试探出傲薇真人背后的势力,或者有别的目的?

心中思绪乱翻,她口中却是迅速接口道:

“已是三百多年了,当时在禁忌之地,其中发生了无数,我恨他,也怨他,自从醒来后,便一直不想见他。可他却……算了,本就物是人非,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

说是那般说,可话中尾音却带着些颤抖,明眼人都能听出她心中藏着许多怨气。

其实桑伶说这一些,不过是顺着傲薇真人想说的话头,没有半分波动。可旁边,谢寒舟一双眼已是看了过来,眸中神色凝滞不定。

桑伶面上犹豫,鼓着气不去看对方的视线,其实心里却是冷笑,时过境迁,为了算计谢寒舟也愿意放下身段做戏了。

对面,傲薇真人将一切表面都扫进眼中,更是相信了三分,将之前被谢寒舟转告的事情说了出来。

“三百年前,禁忌之地之事后,天道宗出了一个更大的乱子,知道的人很少都是长老掌门才知晓的事情。”

桑伶一愣:

“是什么?”

谢寒舟迅速打断:

“无事。”

“你这根木头!”傲薇真人更起劲了:“寒舟在禁忌之地后,悄声返回了禁忌之地。准备将你救出,不想,玄诚子带着无数长老过去抓他,他奋力一战,濒死重伤,伤了无数长老,才被带回。你如今死而复生,定是他那次换回来的!”

“够了!”

桑伶的声音如冷凝碎冰,气势一出,傲薇真人竟是一下被镇住。

桑伶没想到,她猜错了,猜错了谢寒舟的目的。这个人让傲薇真人出现,竟不是为了查清对方目的?!

她感觉她刚才配合做戏的样子就像是个傻子,想到此处,桑伶已是站起,准备离开。

傲薇真人立即反应过来,准备阻拦:

“你这孩子怎么如今气性这般大……你是已经知道了,才当年怨恨至此?唉,你可知玄诚子为了惩罚寒舟对陆朝颜下死手,对他用了洗情丹。将人心里所有的七情六欲全部洗去,重归白纸,却不知这人啊这情啊,最是复杂,终有一日都会想起,然后就是更强的反噬。这东西从来不是解药而是一味毒药,比砒霜还毒的药啊。”

桑伶的脚步就是一顿,然后慢慢看向了身后。

篝火旁,谢寒舟失魂落魄,眼神紧紧却是狠狠盯来,卷动着残云海潮一般压来,却在下一瞬满目错愕,难以置信。

因为,桑伶的目光却只在他面上轻轻一晃,便看向了傲薇真人的方向,带着深深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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