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醒来

皓月当空,疏星点点。

寂寥昏暗的官道上一名身披铠甲,背上插着一面印有“析”字样的官兵正驾着一匹精壮的骏马呼啸而过,他的腰间别着一个大小与成年人手掌长度大致的银器。

银器上刻着玄武纹图案,图案凹陷处的每丝缝隙里都滴有黑色油墨。

尘土飞扬间一支箭头处涂了剧毒的短箭“咻”的一声从密林中飞一般的窜出,直逼官道上官兵的左胸口而去。

转瞬间这支毒箭便一寸不差的戳入了一颗鲜活跳动的左心房,下一秒官兵便从马背上重重跌落,翻滚数圈后躺在漫天尘沙中死不瞑目。

直至死前,他也不忘将手放于腰间,双手手心里死死攥着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

射箭之人将短箭射出后便飞身去追赶那匹没受任何影响仍在官道上急奔的骏马,他与倒地的士官穿着无二,腰间也别着一个刻着相同纹样的银器,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消匿于浓浓夜色中。

再转眼就连被毒矢射中的官兵也在官道上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摊正在干涸的鲜血和他曾躺过的地方还尚存些许余温。

许久后一阵狂风掠过,扬起的沙土将早已干涸的鲜血完好覆盖住,地面也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冰冷温度。

方才,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清晨,阔水斋。tefu.org 柠檬小说网

“我的好孙孙,今日你就给句准话,你从祖父处抱走的白虎子究竟何时才能还回来?”

“老活宝,阿致要跟您坦白一件事。”

端坐在雕海棠花细木罗汉榻上的老人正是沈家老太公——沈冕,他满脸宠溺的伸出右手手指,在眼前这个高鼻深目、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鼻尖处刮了一下。

他那张布满了岁月痕迹、沟壑纵横的脸庞洋溢着慈祥的笑靥,沈冕颔首,示意眼前的少年郎继续往下说。

沈致整理了一下衣领,正了正神色又清了清嗓子,才语气较之前稍恭敬些的说道:“祖父,孙儿不孝,将您的白虎子送人了。”

此言一出,沈冕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右掌中本还转着两颗色泽圆润、刻有十八罗汉的核桃,此时此刻也停了下来。

“您,您莫急,孙儿这几日已经寻了一只和白虎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猫,今日特地带了过来,既是给您赔罪,也算是给祖父七十九大寿的贺礼。”

沈致刚说完这话,已有小厮将一只全身墨灰色,独有半边左脸呈米白色的肥猫送了上来。

候于旁侧的年轻小厮和沈致忙起身去搀扶沈老太公,待站稳后沈冕收回被搀扶的臂膀,双手背在身后,步伐稳健的朝一人一猫处走去。

他戴上挂在脖颈处的镂空金框百鸟纹眼镜,待走近后又绕着小厮手中所提的竹篮,仔仔细细的端详起来,直到自个儿都快把自个儿给绕晕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直起腰后沈冕取下眼镜,先是一顿咂舌,又边摇着头边说着一叠串“不像”之词,之后便再无多言的径直走回铺有双层引枕的罗汉椅面前,在小厮和孙儿的搀扶中慢慢坐下。

落座后沈冕不露神色,眼神始终停留在那只在篮中安睡的猫咪身上,右手继续娴熟的转动起掌中那两颗做工精致的核桃。

见沈冕迟迟不开口,沈致有些坐不住了,他忙问道:“老活,祖,祖父可还满意?”

“老夫若说不满意,你会将白虎子还给老夫吗?”沈冕将目光从猫咪身上收回,转而望向少年。

沈致的双眸对上一双目光犀利、眼底有些浑浊的眸子,他立马心虚的挪走目光,咳嗽了两声以饰尴尬。

自是不能。

送给棠儿的东西怎有收回的道理?

素日里救助大街小巷的流浪猫,是沈冕开启老年生涯后最大的爱好,那只被送去给周甘棠的半边白脸猫便是他去福照楼与老友聚会后在回家途中发现并带回家的。

沈致自小便养在沈冕身边,祖孙二人的感情那是没话说的。当日,他如往常一样,算好了沈冕归家的时刻,早早的便立在阔水斋门前等祖父回家。

待沈冕到家后帮小猫洗澡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在了沈致的头上。

这小猫瘦骨嶙峋,皮包骨一小只,颈部还带着一条脏到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何颜色的绳子,应是被人遗弃的。它一身污泥,浑身都散发着臭水沟的味道。

沈致倒也不嫌弃这个拿在手里不过同书卷一般大的小家伙,他小心翼翼的将小猫洗净后祖孙二人才发现它毛发的独特之处,“白虎子”这个名字便是那会儿沈致脱口而出的。

有趣的是沈冕救助的流浪猫没有成百也有上数十只了,可沈府上下除了偶尔喜欢黏人的白虎子以外,平日里连一只猫影都不大见得着。这些猫儿们全是生性不羁之辈,在这深宅里根本待不住,也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才会隔三差五的匆匆回来一趟。

三个月前是周甘棠初次入学的日子,周甘棠都已经在学塾里待了两个月了,沈致想破脑袋还是不知到底该给这个平日里总是爱缠着他,他也乐得她缠的小姑娘送什么入学礼才好。

恰好那时,白虎子正迈着悠闲自得的步伐从他面前走过,看着这只被养得膀大腰圆早已不复初见模样的肥猫,沈致顿时便有了主意,他回忆起周甘棠似乎还挺喜欢小猫。

她喜,他便送。

可眼下到底该如何回答祖父的问题?

沈冕炯炯有神的目光早就将眼前这位眉头紧锁的少年给看穿了,他翻了个白眼,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瞧你没出息的样子,男子汉大丈夫行的光明做的磊落,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送了什么礼,便大大方方的承认,怎的还忸忸怩怩同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

听到这番话,沈致错愕的抬起头,深深的眼窝之下一双眸子难掩少男心思被揭穿后的惊慌之色。

风峥堂已经一下午都门窗紧闭了,原本只能刚洒进门槛的光线此刻已转变为几道柔柔的金光,慢慢爬上屋内四位正襟危坐在胡桃木圈椅上的壮汉肩头。

只听其中一留着满脸络腮胡髯,身段硕大的壮汉问道:“将军,当真要出兵?”

这已经是陶鸵今日第三次发问了,前两次他问的也是同一个问题,但都未得到回应。

沈净面上渐渐爬满不耐烦之意,他怒目圆瞪,道:“怎的?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肚子养肥了,胆儿也怂了?”

两月多前,沈净便收到朝廷的军函,函中表明蒙诏国意图向析国出兵,朝廷命他即日起便紧密观察、加强防范,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

此令一出,邶城中所有将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谁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经过两月的观察,蒙诏国那边一切如常,没甚动静。

可就在今晨,沈净却收到一封加急密函,密函中清楚写着几个飞扬的大字:渡淮江,占白乌村,开战。

作为对国家、对君王都忠心不二的臣子,作为邶城的守城将军,也作为沈家的顶梁柱,“当真要出兵”这个问题每逢战事前沈净都会在心中问自己无数遍,每一次他给出的回答都很坚定,唯独这一次,对朝廷的决策从无质疑的他也犹豫了。

在蒙诏、析国两国多年的贸易往来中,要数粮草与矿石为重中之重。

析国靠着在点君山流下的那二十条溪水的滋养下沃野千里,在历代君主的共同努力与励精图治下更是在许多年前就过上了家家户户都吃得饱白米饭的日子。

只占了点君山八条溪的蒙诏国虽不及析国的土地肥沃,却得益于境内多座广袤的大山,使得其矿石资源极为丰富,铁匠户多,玉石商也多,国家整体的财力与经济水平一直处于领先的状态。

析国缺矿,便从蒙诏国进;蒙诏国缺粮,便从析国进。

两个有着长期稳定合作且和平了多年的国家又怎会说开战就开战呢?

连他这样一个远离朝堂的守城将军都清楚的利害关系,朝廷里的那些人又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军令如山,除了服从,他沈净没得选。

“集结常备军,陶鸵你带领你一部的将士换上便衣,天黑后我们分批入坡村,一次两人,千万不可打草惊蛇,渡江行动以入夜后村民熄灯为号。切记,今晚我们只需占领白乌村,为第二日的作战抢占先机,因此入村后千万不得伤害白乌村任何村民… …”

话才听到此处,门外一直躲在墙角偷听的身影便急得撒腿就跑。

打战!

爹爹要打白乌村,得赶快去告诉棠儿!

午饭后没休息多久的周甘棠便被赵氏催着去送还福娃娃,可她连沈致的身份都是今日才从阿娘口中知晓的,又怎么会知道他家住何处?

秉承着多一个人便多一双腿的想法,周甘棠先去坡村找了她的手帕交阿希,两人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在日落前找到将军府门前,却被门卫告知一炷香前小公子便急匆匆地出了门,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眼瞅着天色不早了,周甘棠一想起阿娘给她下的死命令——福娃娃没还回去你也别回来了,便不禁打了好几个冷颤。

深知赵氏脾性不敢回家的周甘棠只好在阿希家中留宿,好明日再去找致哥哥。

当晚阿希的娘亲托最后一班在淮江边巡逻的小子给赵氏带了句话,便领着两个孩子早早歇下了。

眼下周甘棠正被一阵一阵的嘈杂声吵醒。

她睡眼惺忪的看了眼左侧酣睡的阿希母女,又瞧了瞧右侧四仰八叉依偎在她脚边的福娃娃,一想到明日就要将这个小东西还了回去,突然间竟还有些不舍,正伤感着便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大——

“这是… …打战了吗?”

“这么多年不都好好的,怎么就打了起来?”

“别看了,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快跑,看着这阵仗别一会儿打过来了!”

打战?

打战!

年纪虽小,可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周甘棠还是懂的,她赶忙下榻,衣服都来不及披上一件便冲出房门。

周甘棠一路疾跑着来到淮江边,对岸的景象叫她终生难忘。

火光冲天。

血流成河。

肝髓流野。

刀光剑影间周甘棠的身子慢慢瘫软跪地,她哭喊着想说些什么,可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处根本发不出声来,心痛如绞、撕心裂肺。

眼前的一切随着泪如雨下终是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一支箭尾带火的流矢失控般朝她奔来,就在箭头的最尖处即将触碰到她眼帘之际,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周甘棠,醒醒。”

“如今,你是秦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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