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话珍视之物

“你怎么在这里?”莱特颇为震惊。

脱口而出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了。周围路过的同学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来上学的啊,有什么奇怪的。”她笑道。

听到那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声,莱特的心情好了不少,虽然本来也没有多糟糕。

他确实没有想到,莉奥妮提到的伊森特洛王国的特招生,竟然就是凯芙。

“等等,你不是昨天早上才出任务吗?”莱特说着,眼神示意。凯芙心领神会,两人一同来到路边不远处的树旁,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并排而坐。

“又不远,晚上就回来了。”她注视着莱特,而他的目光也自然地落在她身上:流水的银白色线条轻巧地衬托出优雅的身形。分明一位普通的少女,和狩猎魔物的猎人完全扯不上关系。

“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我看呀。”她抬起袖子,“怎么样,我穿这身很可爱嘛?”

“我觉得不是看衣服,是看人。”他随口一说,恰到好处地予以“回击”:“优雅的沙漠精灵公主可以让任何一件普通的衣裳大放异彩。”

两人笑作一团。

“所以,你右手腕怎么了?”莱特忽然问道。刚才她抬袖子的时候,似乎看到一道暗红色的疤痕。

“啊这个啊,没什么事。”她摆了摆手。

“不行。我们可是……十一银诺比的交情,你不能瞒着我。”他说。

“说了没什么。就是被雪兔咬了。”她亮出手腕,赫然一对红色的孔洞,伤口周围遍布淤青。“你看,确实没啥事,我都涂过药了。”

“你这叫没啥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发觉不对,“那雪兔不是很胆小吗,为什么会咬你?”

“我怎么知道,兴许是发了疯。”她甩了甩手,“我们走的好好的,突然窜出来,抱着我的胳膊就啃,我又不是胡萝卜。”

“小心点吧,安全回来就好。”他说。

“不说这个了。我看你连校服都没有,是还没报到?”她打量一眼莱特,问道。

“是啊。”他挠了挠头,“不认路。”

“没事,我认得。”她笑了笑,站起身,朝莱特伸出左手,“来,我带你去。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哦~”

……

即使穿着同样的校服,凯芙在人群中也颇为显眼——裙摆随风而动,身姿如轻盈的蜂鸟一般,欢脱地穿行在氤氲芬芳的林间小道上——在书写对精灵一族幻想的故事里,精灵与古老而神秘的森林总是密不可分,而此情此景则正合幻想家们的心意——他们不会将眼前袅娜之姿,与那遍布热浪与死寂的荒漠联系在一起。

说不上的怪异感,让他有些心神不安。

静谧的校园,身旁零散地走过几人。他依稀认识到怪异感的来源——沼泽地的魔物、阴险而恶毒的形形色色之人,还有那深陷惊心胆寒的苦战的噩梦,乃至到访死亡世界的短暂记忆,都仿佛梦境般烟消云散。而今,不再有酒糟的恶臭和刺鼻的铁锈味,只有一如既往的,属于奥哈亚图拉的花香。

他下意识地捂着胸口。如果魔女能永远这样保持沉睡,自己就能如普通人一般烦恼,用余生尽享不留余地的愉悦。然而那并不可能。

“到了,这就是宿舍了~”

凯芙大手一挥,接着清了清嗓子,轻松地将莱特从混乱思考的泥沼中拖回。

两排四层高楼。青砖的外墙上,覆盖着一层白雾般的光辉。层层叠叠的爬山虎覆盖其上,遮盖着斑驳的墙壁,托起一排排窗棂。

“据说是很古老的建筑了,甚至有可能与奥哈亚图拉同岁。”她也和莱特一同望着,道,“南边那栋叫‘观星楼’,住男生;北边是‘冉星楼’,住女生。”

莱特回想起图书馆正门的壁画——观星者与书写者。

“卡塔瓦恩人一定很喜欢星星吧。”他忽然蹦出一句。

“听说在上城区,晚上能看到不一样的星空。”她说,“我还没看过呢。”

“要一起吗?”他说。

互相贫嘴的战斗还在继续。

“你在邀请我?真直白啊。”她笑道,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仰望星空,应该是很浪漫的事情吧。该好好想想,把这件事留给你所爱的人。”

短暂的沉默。

莱特笑出声,只能道:

“读了不少书啊,凯芙同学,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没有再接下去,说道:“去办手续吧,我可不能进男生宿舍。我就在这里等你,多久都行。”

莱特应声,转身迈过大门。

走出不远,他悄悄回头,只见凯芙惬意地靠在树下,远远地,微笑着注视着他。

真是奇怪的人——他想起酒馆的初次相遇,至今无法理解,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心境,两人能毫无防备地吐露心迹,将迄今为止那镌刻着痛苦烙印的记忆摆上桌前——就像童话故事中误入人间的仙子,即使某天不辞而别也毫不意外。

胡乱地想着,莱特敲开眼前的木门。

红木的书柜,几乎将整面后墙铺满。老旧的带扶手的木椅摆在石桌前,一个身材魁梧的金发男子背对着莱特,站在书桌的另一侧。

又是金发。

他一袭黑色礼服,缀以暗红色和白色的眼状纹饰,稀疏地落在腰间和领口的青色丝带附近。

他只感觉一阵恶寒。那形状让他想起某个被剧毒污染的魔物,全身生长着眼球般的红色肿块——虽然被一剑砍爆,很快只剩下一张枯树叶般干瘪的皮。

那人转过身来。他面庞清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左眼的镜片蒙着一层淡淡的蓝紫色。看到莱特,他轻轻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双手自然地搭在身前。也许稍有些造作,但从里到外散发的“贵族气质”真实可感。

“戴亚克斯的养子,对吧。”他说。声音并不算响,却清晰地一头钻进莱特的脑袋里,刺得他不由得皱眉。“来报到?”

“是的,请问……”莱特刚开口,被直接打断。

“肯德尔·亚兰·卡塔阿,‘观星楼’的宿舍主管。”他推了推眼镜,道,“卡塔瓦恩语能听懂吧?”

莱特一头雾水。明明刚才自己说的就是卡塔瓦恩语。他隐约读到了一丝莫名的恶意。

“能。”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别和你那舍友一样,我已经提醒过了。”肯德尔随意地拉开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的借阅证、校服和生活物品还要等一阵,今天之内会有人给你送到宿舍。”

接着,他从柜子里掏出一把钥匙,拍在桌面上。

“402房间。晚上十一点锁门,过期不候。”他顿了顿,又说,“你和戴亚克斯一样健忘。他把书托人送来了,你最好上去看看。”

莱特接过钥匙,鞠躬示意,接着离开房间。关门离开前,他隐约听到一阵短促的笑声。

肯德尔……

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印象里,昨天去迎接克加迪的使者的几人中,正有此人的名字。

学院的宿舍主管,能和克加迪的使者、银白塔的高层共进晚餐?

他摇了摇头。就算想追究,恐怕暂时也无法查明真相。

正想着,他感到脊背发凉。

一回头,肯德尔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左眼的蓝紫色镜片隐约闪着白光。

“伊莲没有和你一起来?”他问。

头皮发麻。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也确实来不及思考。

肯德尔打量着莱特,第一时间没有得到回答,便惬意地看向别处,像是在自言自语:

“能在莉奥妮手下实习,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啊,搞些小动作可不好。莱特,你可要守规矩。”

莱特勉强控制住表情,连连点头:“我会注意的,谢谢您。”

肯德尔瞟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一闪身便消失在门后。

莱特飞快地逃离现场。他顺着楼梯向上跑去,几乎连滚带爬地来到402的门前。

毫无防备。

他突然感觉到胸口像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拳,传来断骨般的剧痛,接着有些喘不上气。

一种毫无道理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头顶,淹没得他几乎窒息。他分明感觉到,背后永远悬着一双永不闭上的眼睛,躲在每一个漆黑幽邃的角落。

肯德尔·亚兰·卡塔阿。从见到他的第一刻起,这种强烈的不适感愈发浓烈——像是独自一人失眠的深夜,在空无一人的漆黑房间里,不断传来诡异的低语和猛烈的碰撞声。如果没有直面那谜团的勇气,就唯有强迫自己无视一切异样,才可能得一丝安眠。

他深呼吸,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麻利地躲进去。随着巨响消散,他渐渐地听到自己那近乎发狂的剧烈心跳,呼吸也因此急促。

“该死,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他自言自语地骂着,只感觉浑身冰凉,又莫名有一丝滚烫的热气在脸庞、肩头来回游动,烫得人头晕目眩。

“行,既然这样……”

如果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

他唤出阿米那斯之刃,很快淹没进一片墨绿色的迷雾之海。

“希格……凝视者……”

魔女的声音响起,莱特甚至有种莫名的安心。一双冰冷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无数白色发丝滑落。他闭上眼,感觉暖流涌上心头,心跳渐渐放缓,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熔融的居所……亿万个眼……使者……被污蔑的后人……背弃而立神的忤逆……”

“不是我骂你,你能不说谜语吗?”他无语道。话是这么说,在魔女力量的帮助下,那种不适感已经烟消云散。

“不是……敌人……”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万一呢?”他忽然激动道。正还想说些什么,眼前的绿色变淡了。他一阵反胃,知道该收手了。

回到熟悉的现实世界。

一扇木窗,两张木床,两套桌椅,四只木柜。家具一水朴素的木材原色,灰白的床垫、蓝色的被单,一切干净利落。空间还算大,地上绘着一个能容下四、五人的圆形蓝色法阵,看上去应该是山峦与群星的图案。

“卡塔瓦恩的工匠看来都会画星星。”这样想着看向一旁,只见床上摆着叠放整齐的被子,棱角分明。一旁的书桌上,靠墙立着一摞书,足有半米高。

“不在啊,还想打个招呼呢。”

有些遗憾。

他忽然想起来些什么,看向自己的书桌。

红色封面的《希格塔斯战记》,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会心一笑,拿起书,心里安稳了许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还真是让我等了好久啊,莱特同学。”凯芙拍在莱特肩上,痛得他眼冒金星。

“下手轻点,医药费很贵的。”他揉着肩膀,解释道,“宿管让我上去看一眼。”

“那还这么慢?东西呢?”她问,“校服呢,身份的象征呢,莱特同学?”

“会有人送过来,不急。”他摆了摆手,自己也很无奈,“我们接下来去干嘛?”

“你现在,还是猎人吧。”她打量一眼莱特,那身万年不变的行头,当真是朴实无华。

“怎么?”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凯芙。不出意外,这个沙漠的奇女子又要语出惊人了。

“猎人就该去酒馆了。我请你。”她说。

“这怎么好意思,我来。”他说。

“不行。”她斩钉截铁,“我说话算话。”

“嗯?”

“我活着回来就请你吃饭。”她一副得胜的喜悦表情,言语虽平淡,却没有留一丝商量的余地,“这是我答应你的。上次是你的十一银诺比,这次该我了。”

“行,与沙漠的公主共享午餐,是我等之荣幸。”他装模作样地欠身行礼。

“你这一招已经用过了,我没什么感觉。再接再厉啊。”她笑道。

……

这里是上城区,位于学院街的一家小酒馆。

在大门后,立柱和石墙下的阴凉处,平放着一只金黄色的灯笼,颇为黯淡。

在这样的午间,开着门的酒馆并不多。人迹寥寥,偌大的酒馆内,仅见零星几位客人落座,倒也十分清静。

莱特和凯芙坐在角落的两人小桌旁,静待着食物上桌。

“这是我从雇佣兵同行那里听说的新店,老板以前是住在伊森特洛的卡塔瓦恩商人,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就回来开店了。据说他和本地人学了一手地道的厨艺,可以期待一下哦。”凯芙兴奋地讲解着,倒不忘补上一句,“顺便,他和‘蚁神’那些人没有瓜葛,不用担心。”

莱特打趣道:“那我听明白了,你是拉我来‘试毒’的吗?我是不是该收费?”

“不用了。既然是我请客,如果我吃完了不省人事,就麻烦你把我背到最近的圣疗所。”她接住话茬,“当然,如果来不及,就可以联系工会的兄弟,给我安排后事了。”

莱特陷入沉默,笑容凝固了。

他不由得想,凯芙脱口而出如此“过火”的玩笑,平时究竟在思考些什么?

他不禁越想越多,越来越困惑。

因他曾两次踏足死亡的泥沼:第一次,生命戛然而止,所有的记忆只剩下渴望复仇的决意;第二次,他来到了那终末的大门前,仿佛曾有一瞬,窥及了死后的虚无之境。

“别开这样的玩笑了,凯芙,我有点害怕。”他喃喃自语。

“这么胆小,没事吧……”她这样说着,见莱特神情莫名严肃,倒没有继续顺着说下去,只道,“好啦好啦,我说着玩的,我命大的很,谁没了我都能赖活着,养个乌龟我都能送它走~”

“不愧是你。”莱特无奈地笑出了声,严肃的神情绷不住了,“你可少说两句吧。”

正说着,店员走上前,将一瓶酒放在桌上。

“乌兹克洛冰酒。”

莱特一脸震惊地看向凯芙。

“看什么看,这是回请你的。那家酒店坑我们,这瓶可是正宗的,才只要十个银诺比。”

“不是,没必要这么贵……”

“没必要?这可是兄弟情谊的见证……”

两人欢快地互怼,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就在此时,同一家店的另一侧,两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一个古铜色皮肤的、黑色长发的女子靠墙而坐,不安地摩挲着项链上的紫色宝石——它有着漩涡般的扭曲纹路。对面坐着一个白发男子,一身灰白短袍,同样挂着项链,镶有相同的紫色宝石。而他身边那人身材矮小,一袭黑衣包裹得极为严实,只能隐约看见小巧的面具,遍布奇怪的裂纹。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回头来,不再理会吵闹的莱特与凯芙。

白发男子率先开口:

“我们敬爱的‘驯兽师’,作为您牺牲的回报,‘权能’大人已经为您找到了‘祭品’。如果您,或者说,您效忠的那位大人不介意的话,我找到了一位好帮手,幕后的次神会助您一臂之力。”

女子冷笑一声,声音却饱含无奈:

“说吧,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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