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为了腾出时间陪舒沅回家看蒋父蒋母,母亲节当天,蒋成特意又交代方忍,再推掉了两个时间稍紧的产品会议。

虽说无足轻重,但对于他这种事必躬亲的工作狂而言也实属特例,毕竟往年他都宁可晚点到家也绝不耽误公事,一贯走的都是铁血无情的路子。

几个秘书私下里为此议论纷纷,最后商讨来商讨去,也没往平常一向存在感极低的舒沅身上细想,只大概得出个结论:或许是强如老板,偶尔也有像个正经凡人的时候。

——当然,这纯属常人的想法,和蒋成这种脑回路不一般的人绝不搭勾。

然而习惯了儿子脾性的蒋母竟也兜进这圈子里,听人咬了几次耳朵,平白无故感动了一番。

虽然她心里明白,从小到大,自己生出来的种一贯都冷情冷感,实在没有什么顾家秉性,回家铁定是舒沅的主意。

但说到底,哪怕她自己也整天忙着购物消遣,和一堆大小姐妹们喝下午茶po照片装嫩,今天学学这个明天玩玩那个的,偶尔闲下心来,和老公一起感叹自己身上掉下来这块肉,还是觉得有点失落,倒不如骗骗自己。

是故,打从前两天接到舒沅电话告知两人要回家,后脚蒋母就致电海鲜空运,兴致勃勃地找出压箱底的围裙,亲自进了厨房。

等舒沅和蒋成这天傍晚时赶到蒋家别墅,还没进用餐的侧厅,已是万事俱备,一路馥郁飘香。

蒋母解下围裙,迎到两人面前来。刚做好的漂亮指甲方才处理鱼鳞时崩掉半个,仍不影响她那精心保养双手的秀气白嫩,一边笑着,她又一把握住舒沅的手。

“哎哟,瞧瞧我哩沅沅,终于回来看妈妈了——是不是瘦了?蒋成最挑食,把你折腾坏了吧?”

蒋成在一边插话:“我吃她做的饭不怎么挑食。”

“听听这话说的,妈妈还不知道你什么脾气?看看你,长得这么高,没几两肉,还不是你吃什么都挑三拣四,”蒋母假模假式地翻了个白眼,一转身,又笑眯眯从蒋成手里抢人,“还是我们沅沅好,像个粉团团,妈妈最爱给沅沅做饭吃,我们进去吃,莫理他。”

蒋成:“……”

几人走进侧厅。

蒋父一早在餐桌主位落座,正随意翻看着报纸上的财经版面。

直至听见脚步声,抬头见着人,方才顺手将报纸交给一旁保姆,“来了啊,”他招呼着,边说话,又摘下眼镜、重重捏了捏鼻梁,“舒沅,坐吧,还有蒋成,你们妈妈听说你们要回来吃饭,忙了一天没带停的,今天都多吃点。”

大家长发声,他们遂各自落座。蒋父顺手给坐在身边的妻子捏捏肩膀,相视一笑。

转眼,又伸手叫了另个仆人,“去把太太炖的参汤端出来。”

参汤?

舒沅愣了愣。

还没等反应过来,下一秒,她就被点了名去。

蒋父知道她脾气,单独说话时也更缓和些神态,转过头来,只叮嘱着:“舒沅,这是你叶伯伯上次送的特等野山参,你妈妈特意为你熬的汤——听蒋成说,你最近精神不太好,喝点,看能不能补补,好吗?”

“啊,好,谢谢爸爸,还有妈妈。”

“有什么谢的?都是一家人,”蒋母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糖醋小排,“还不都得怪我,生出来个讨债鬼,蒋成最爱折腾人,也就沅沅你老惯着他。看你,都瘦了好多,妈妈还不得加倍多疼着我们沅沅啊。”

蒋母是个典型的上海小女人,说话十年如一日的嗲声娇气。

年轻时的精明道行修炼到现在,倒成就了看破不说破的温柔。说归说,注意到俩小夫妻之间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她又有意无意,撞了撞蒋成肩膀。

“沅沅啊,宝贝,来多吃一点,你最喜欢的澳龙——哦,这个不是妈妈做的,这个好难处理的呀。是新来的厨师做的,他做海鲜最拿手了,你试试看,喜不喜欢?蒋成,妈妈夹不到,你给沅沅夹一下。”

摸着良心讲,如果不是因为和蒋成的日渐离心,单就舒沅在蒋家的待遇而言,说给谁听,八成都得感叹两句她命好:以平平无奇的出身嫁到城中首富蒋家,竟然完全没有上演电视剧里那些个婆媳大战,抑或甩支票刁难的情节,可不就是上天垂怜?

更别提一向做梦都想要个女儿的蒋母,这些年对舒沅更是出了名的宽和。平日里的关怀不说,也从不嫌弃她的眼界小见识少,相反,倒是抽空就带她出席各大秀场、大小拍卖会,送来的藏品大大小小,亦塞满了舒沅整两个储物间。

——当然,如果用蒋成的话来说,那只纯粹是他妈钟秀闲得发慌,有钱没处烧而已。

真要换了年轻的时候,那两夫妻好得恩爱过了头,哪里有心思过问底下的小辈?

也因此,从小到大他们对蒋成的关心,其实还远不及后来对舒沅的关爱程度,永远只有看似骄纵其实放任的“宠溺”罢了——蒋成被养成如今的性格,说没有耳濡目染,没有从小不被收拾、只被惯着顺着,导致性格极度自我,绝对天王老子也不信。

但无论如何,对于当年顶着各方舆论压力接受她作为蒋家媳妇,更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的蒋父蒋母,舒沅终归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也因此,这天的母亲节,舒沅甚至向蒋母坦承了许多连蒋成也不曾得知的细节——

彼时已是饭后。

蒋成跟着蒋父去了二楼书房。

两父子都是商场上的佼佼者,虽说相处间亲情偶显淡薄,至少关于公司的事,平日里总还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蒋成这天却有些心不在焉。

一边听,一边不住翻弄着手中的打火机,视线更是闲不住,他莫名其妙老往窗外瞟:舒沅和蒋母正在楼下花园里散步。他虽坐得近,却听不太清两人在说些什么,也就看着解解闷罢了。

蒋父却很快注意到他的走神。

一次还好,结果几次都不收敛。做父亲的终于忍不住重重拍了桌子,低声呵斥:“蒋成!我在跟你说话,你眼神往哪看?!”

“没看什么,”蒋成闻声,视线遂轻飘飘转回来,漫不经心地应他,“在听,爸,你接着说。”

“这就是你对你爸说话的态度?”

“爸,你都说了你是我爸,现在不是公司里的董事长。我现在在家里,这也不是公司。都不是三岁小孩了,不用凡事都逼得我那么毕恭毕敬吧?”

“你——”

蒋父面露薄怒。

然而蒋成显然懒得搭理,连个眼神都欠奉,又是那副垂着眼睛不搭理人的冷冰冰样子。

可叹他是蒋家的独苗,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长大也争气,同龄的孩子里,从来都是最优秀,最令人骄傲那一个,蒋父确实没法对他狠下心来。

一口怒骂堵在喉间良久,等缓过劲来,竟还莫名觉得眼前这小子颇有乃父遗风,够劲够狂,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骂却再骂不出口。

只扫兴地摆了摆手,“算了,你说得也对,现在在家,公事就不说了。”

两父子大眼瞪小眼,蒋成“哦”了一声,起身要走,蒋父又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没等他走两步,忽而开口把人叫住:“等等。”

“爸,又怎么了?”

“你小子翅膀硬了,爸就不能跟你说说话了是吧。”

蒋父年轻时常在国外,每次回来也只顾着跟妻子过二人世界,虽说蒋成是家中独子,其实除了给钱给钱再给钱,要什么给什么之外,他们也没有太多私下的沟通。

难得今天媳妇和儿媳妇都不在,只剩下爷俩,把握住这联络感情的机会,蒋父向后靠,身子陷进柔软椅背,语气也跟着平和下来,嘟囔了句:“我就是想跟你说说,就前几天,老周带他孙子来咱们家吃饭。我看他家那个孙子,长得粉雕玉琢的,还真挺可爱。”

哪壶不开提哪壶。

蒋成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爸,你这什么意思?”

“别急着上脸,”蒋父道,“我这不是还没说什么吗?”

“……”

“说来说去,其实我也就是想抽空跟你聊聊小孩子的问题。蒋成啊,我跟你妈妈也不是不体谅你们年轻人,你和舒沅结婚早,之前说不急着要孩子,我们也没多说什么。加上舒沅……唉,这孩子命苦,但现在离你们高三毕业都好几年了,身体也该调养的差不多了吧?再不济,你做丈夫的,也应该抽时间多带她到国外大医院去看看,不能光听天由命啊。”

什么听天由命。

蒋成听得眉头直皱。偏偏有些记忆又似不受控制,犹如突然被这些意有所指的话凿出个缺口。

那是高三那年,临近高考的最后一周。那间传来争吵推搡声的体育仓库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他记得自己踹门而入时,满身是血的舒沅就蜷缩着趴在地上,死死捂着肚子。

即便是那种时候,她依旧一颗眼泪都没掉,反而那几个欺负她的女生哭作一团,为首的叶文华仗着知道他和叶文倩的微妙关系,争着上前要来解释,没说两句,便被他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扇得愣在原地。

他没理那女孩的放声哭泣,蹲下身,拍了拍舒沅的脸颊。

【喂,你还好吗,舒沅,沅姐,站得起来吗。】

他那时明明不喜欢她。只觉得她搞得狼狈又脏兮兮,远不如平时逗她的时候有趣,可不知为何,收到人短信求救,还是硬着头皮第一时间赶到。

原本也就顺手解个围,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做了他平时最懒得理睬、为人出头的傻事。

他的手冷冰冰,几乎瞬间,舒沅便睁开眼,霍地看向他。

她那副样子太难看了。那种想哭又死死忍住的表情,他至今忘不了她满是鲜血的手握住自己手腕时用的、几乎抵死的力气。

他以为她要哭,或者说些别的。

然而昔日纤弱无力的声音仿佛依旧在耳边回荡,她只是说。

【谢谢你,蒋成,谢谢你来了。】

她永远只会说谢谢。

——蒋成蓦地别过脸去。

心头一团乱麻,莫名荒唐,他于是只冷声搪塞着父亲:“我们都还年轻,这么急着要孩子,生了谁有空养?”

“都二十五六了,还算什么年轻,”蒋父似乎早准备好了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话术,“而且你们年轻人,也别把生孩子想得太夸张。你妈妈二十三岁就生了你,后面日子不还是像个公主似的?不影响。虽然说爸爸妈妈明白,现在你们的想法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也不会说格外去催,但你也要体谅一下我们做长辈的心情。大不了,以后孩子生出来给我们带。你妈妈这两年也闲多了……要是顺利,说不定过几年,就轮到舒沅过母亲节了。你不跟人家好好商量,怎么知道她不乐意?”

蒋父道:“一个家里,没有小孩子,两个大人之间总归还是孤零零的个体,不稳当。有一个小孩子,做什么事才都感觉心里有个依托。蒋成,你脑子要想事啊!”

想事?

蒋成心中冷嗤: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有多被“依托”啊?在亲爸心里,估计也就只是被爱屋及乌的一块肉而已。

然而,话弯弯绕绕说到这,竟然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好奇——只是一点点好奇,他在想:如果能和舒沅生一个孩子,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虽然他早已经看熟了舒沅那张无功无过的小圆脸,甚至看久了还觉得有点漂亮。但是,或许,还是生一个像自己的儿子比较好吧?在这个社会,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长手长脚身材好,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承认,但是在社会上站久了,其实不难发现,好看的人终归总比难看的人要活得轻松些,有选择些。

不过话说回来,应该也不用担心——他和舒沅的孩子,应该怎么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六十五分加九十五分除以二也有八十分不是?

稀奇古怪的念头盘旋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他又一次听不太进父亲的絮絮叨叨,眼神不自觉透过窗台向下飘,瞧见舒沅和母亲依旧在花园一角,正面对面说着什么。

两人已维持这状况许久,有点像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状态,还似乎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类似“还债”、“纠缠”的奇怪字眼。

他眉头微蹙,刚要细听,蒋母忽而拍了拍舒沅的肩膀,示意二楼书房的方向。

舒沅登时扭头向上看,一不留神,同蒋成四目相对。

“……”

她没有笑。

依旧是清棱棱的一双眸子,瞧见他时微微瑟缩一下,继而很快垂眼,又扭过头去。

这次声音变小了。

至于蒋成,看她表情和平时没太大变化,也没再注意听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反正无非是些各家家长里短,舒沅不太爱掺和,八成就只是在听他妈妈一个人瞎说。

但,确实有那么一瞬间。

蒋成想,他刚才忽然觉得,如果他真的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孩子还是像舒沅比较好。

圆圆眼睛,小小的塌鼻梁,笑起来时讨喜,不笑的时候依旧有些亲近人的可爱。哪怕她的好看是圆钝的,也不会失色于旁人,那些精致装点却千篇一律的外在美。

而且,如果像舒沅的话……或许他也多多少少能更喜欢那个小孩子一点吧?至少不会讨厌新生命的出生,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是他和舒沅的孩子的话。

他竟然会有些说不上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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