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前两步,把窗棂开了个缝儿,二人谈话就一字不差地落在楚凝裳耳中。
那时还是春日。
院中草木的虫子都揪着这一星半点春的末尾,故常习惯了这薄暮时分的啾啾虫鸣。
楚凝裳在窗外站了许久,心想那少年声音倒是好听,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就是与父亲争论之时,也不像父亲以往的来客那样,面红耳赤必死不休,简直非把对方一层皮给扒下来不可。
那少年的声音似一冽清冷的泉,缓缓疏解,似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他神情地淡然地叙述完,就连父亲也对他连连赞叹。
后来她想起父亲对叶北尘有这样的评价。
此子野心昭然,然,吾甚喜之。
可彼时的少女才不懂什么是野心,什么是兵法。
听闻父亲对他难得的大有赞赏,第一反应则是——
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能得到严厉苛责的父亲如此评价,莫不是在恭维他?
沽名钓誉罢了。
连她日日费心功课,都没见父亲如此真心实意赞赏的!
楚凝裳绕过摆在父亲窗外做隔断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探出个步子。
一张精致秀美的脸凑近在窗棂在缝隙下,不甘心地朝那少年扮了个鬼脸。
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那侃侃而谈的少年视线无意间落到了窗外......
顿时愣住了。
楚凝裳一时间张目结舌。
他看她,面无表情,只是侧脸完美的线条绷了绷。
那天叶北尘一身黑衣,少年身量尚没有长成时高大,那条墨青色腰带很宽,在腰间束得极紧。
他确实是好看的,话本子上描述的一般面如冠玉,墨色的发,面容清俊。
连那双眸子都能在冥冥昏暗的天色里流光溢彩。
只是瞧了那么一眼而已。
楚凝裳心口乱跳了跳,仿佛周身空气都窒住,没来由地紧张,自觉恼怒起来。
可又不敢于此,一双水润的眸子再次瞪回去。
这是在警告他,她可是楚将军的嫡女,敢这样看着她,是要父亲治他死吗?
这个念头刚出来她就后悔了。
只因少年淡然地移开视线,再也没看她一眼。
她颤巍巍地缩了缩,慌忙逃也似的离开了父亲的院子。
只有面上故意装出来的从容,还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流过去,没想到那一日,父亲竟然把叶北尘留下。
边关战事吃惊,父亲如往年一样,每到这段时日都要忙裳好一阵。
叶北尘竟答应留在府中几日,这是楚凝裳没想到的。
叶北尘生性极其聪慧,绕是兵书也一看就懂。
稍有不懂的,若楚将军不在府中,他便拿了书到园子里看。
正是桃花声盛开的好时节,风一卷过,桃花簌簌落成了绯色的雪。
叶北尘正看着书,一把小弹弓忽地砸在他的兵书上。
叶北尘不解地抬头,便见蓁蓁花影之中。
少女斜斜卧在树干上,如玉如藕般白皙的一段手臂随意垂下,睡得酣然。
叶北尘怔怔看了片刻,直到少女蓦地翻了个身,叶北尘没有丝毫犹豫伸出了手。
眼见那秀美的少女衣裙如云,和着纷飞如雪的桃花,翩然落入他怀中。
叶北尘微微愣住,怀中少女却是糊糊涂涂地醒来。
揉了揉太阳穴,迎面便看到他一张愕然俊秀的脸。
那日楚凝裳逃得飞快,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消失在叶北尘的视线里。
叶北尘面色一僵,又一阵桃花从树上吹落。
他虽面上淡定,却是微微红了脸。
似乎在这一刻,他恍惚想起,原来自己也到底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
楚凝裳生性顽劣,一日和彩芸偷偷玩闹被嬷嬷抓住,嬷嬷当下声色厉荏,板着脸让她去学琴。
嬷嬷是从宫里来的,据说以前教惯了宫中女官,极其严格。
每个时辰都规定好楚凝裳要做什么功课,稍有不慎便是闹到母亲那儿或打板子。
迫于无奈,她在院中抚琴。
因心情极差,琴声呕哑嘲哳不堪入耳,连彩芸都听得头疼。
沉陷于发泄情绪中,待她回过神来抬起头,蓦地对上一双漆黑如幽潭的眼睛。
少年适时闲散,一袭袍子婉如月色。
墨发中插着白玉高冠,活脱脱一个风流华贵的世家公子。
少年笑得美如沉玉,嘴角似乎带了点笑意,说出的字句却颇为冰冷。
“楚大小姐也看不起我么?”
那日花开得很盛,院中的风徐徐一吹,落星成雨一般洋洋洒洒落下,一不小心就会迷了眼睛。
楚凝裳愣了愣,随后便红了脸。
几乎是弹坐而起,飞快的几步退远了他。
这番动作里落在叶北尘眼中是无声的回应。
叶北尘自幼被冷落,这般避如蛇蝎的动作他怎会不熟悉?
楚凝裳再抬眼,就见那华贵公子眼角的笑意都冷了三分。
随后心念一转,死死地瞪着他。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与她这样说话!
楚凝裳竟是想也不想地点了头,撇了撇嘴,不愿服输地瞪了回去。
“是,本大小姐看不起你!”
闻言他抬了抬手。
楚凝裳只觉得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之势,她已经做好迎战的准备了。
没成想,那少年却完全不挠,从怀中掏出个小玩意出来。
她疑惑不解地接过,便听得他如鸣玉一般的声音落入耳中——
“给我一年时间,以此为约,一年之后,我会让楚大小姐刮目相看。”
楚凝裳思忖片刻。
“要是做不到呢?”
叶北尘笑了笑。
“若是没有做到,楚大小姐便可向我讨要东西,什么都可。”
楚凝裳定定地看着他,拧了拧眉心。
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都可?若是我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叶北尘微微愣住,看着桃花树下少女的眼睛。
随后他望向天边流动的浮云,慢慢道:“即便是那样的条件,也未尝不可。”
这人疯了?
楚凝裳只记得,那时她面上布满了震惊。
回想起来,叶北尘语气却是无比笃定。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她也依稀记得。
那日他离去时,肩头犹带着粉色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