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两颗鸡蛋

冬日的黑夜来得要更早些,姜离用过晚膳后回来,发现一直跪在门前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诧异之下,姜离脱口而出:“人呢?”

月娥从后方跟上来,闻言眉头微凝,“什么人?”

姜离抬手指向门槛:“就是跪在这儿的……小太监呐。”

“我说姜妮子。”月娥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给烧糊涂了?你身为交泰殿的宫女,这么关心一个太监做什么?”

姜离有些心虚:“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生气。”

月娥“哼”了一声:“我看你是把姑姑的教诲都忘在脑后了。”

他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宫人最忌讳的便是把一颗好奇心摆到台面上,而姜离这一日竟接连触犯大忌。

真不知从前那位老实的姜妮子哪儿去了!

姜离熟络地拉过月娥的袖口,轻轻晃动着:“是,从前的事情我都不大记得了,还得辛苦月娥您从旁提点我。”

意料之中的,小姑娘很吃她这一套,立在原处撅着嘴,再多的不满也被咽回肚子里。

“成,今日便放你一马,以后可不许作出如今日这般骇人的举动。”

要说还是月娥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行,若不是她今日主动出击,恐怕一辈子过得浑浑噩噩,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在书中世界。

姜离牵着月娥的袖口,心中不免一阵后怕。tiqi.org 草莓小说网

月上中天,护城河边上的倒座房伏在夜色中,如一条僵直的虫。

陆生规矩地躺在通铺上,听着耳边粗重的呼吸声,艰难地蜷了蜷腿。

白日里受了胡炳坤的刁难,他跪了整整一日,此刻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

咕噜——

窘迫的幽鸣声骤然响起。

置于腹上蜷起的手紧了紧,肚中的空寂与膝盖的疼痛相互交错,一刻也不间断地折磨着这位年轻的内侍。

沉默片刻,陆生睁开双眼,动作轻缓地掀开被子,下了地。

倒座房的门前置了口矮缸,此中蓄满了水,用来替主子们解决日常用水的需求。

揭了盖,露出底下清亮的水来,陆生取来一瓢水,仰头灌下。

更深露重,冷水下肚,月下之人抖了抖,整个人如坠冰窖。

冷水不充饥,他依然饿得要命。

盯着水面上的粼粼水光看了半晌,陆生沉默地屈膝靠坐在矮缸旁。

垂放于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动弹,旋即上移,从怀中摸出一团发皱的油纸包来。

陆生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露出里面半个拳头大的窝头。

许是因为风干了的缘故,窝头硬得能砸死人,不规则的横截面有些割手。

借着月色,陆生咬了下去。

窝头与牙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虽是在吃窝头,咀嚼难度却不亚于啃石头。

就着冷水,陆生很快把半个窝头咽下肚,腹中的不适感终于得以纾缓。

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穿透单薄的门窗,落进耳中。

陆生仰头看向天空,只见一轮圆月高悬,莹润的光辉好似也有了温度。

入冬后的紫禁城愈发干冷,寒风裹挟了沙砾,拂过人的面颊,带来些微的刺痛感。

今日姜离不当值,窝在通铺里头学着缝补鞋底,蹩脚的针法落在雪白的鞋底上,颇为触目惊心。

正苦恼着如何收尾,同屋里的宫女冯宝儿忽然从半敞的门缝中伸进来一颗头,抖着嗓子便喊了开来。

“姜妮子——外头有人找。”

这声宛若平地惊雷,骇得姜离的一颗心脏险些跳出了嗓子,手中的针歪着扎破了指尖。

鲜红的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姜离将修鞋连着针往框里一丢,挪腾着跳下了床。

“冯宝儿,你该改改你吓人的毛病了!”

见姜离拧着眉冲门边走来,冯宝儿缩了缩脖子,不忙着往里进,面上反而露出促狭的笑来。

“来找你的,是个极俊俏的小哥。”

姜离脚步一顿,很快反应过来这来人是谁。

距离交泰殿门前的萍水相逢已过了七日,就连姜离也没想到,陆生今日竟是特意来报当初的一饭之恩。

姜离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清瘦的内侍提着朱红色的食盒立于廊下,垂着眼眸盯着脚尖,脊背挺得笔直。

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陆生抬起头,看向声音来处。

极为寡淡的一眼,轻飘飘从姜离脸上掠过,好似冬日的风将他眼中的余温也带走了。

姜离无故地想。

行至跟前,她搓着指尖的伤口,开口道:“你找我?”

陆生微微颔首,抬起手中的食盒,向姜离递去:“谢谢你那日的窝头。”

十五岁的内侍,已过了变声的年纪,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股切冰碎玉的清冷,是好听的。

姜离在心中默默惊叹,忽然听见对方犹豫地补充了三个字。

“姜妮子。”

姜离:“……”

沉默了片刻,她郑重地强调道:“是姜离。”

见她说得认真,陆生不免有些赧然,“抱歉,方才那姑娘说这儿只有姜妮子,我便以为那日你告诉我名字时带了些口音。”

呵,古代的谐音梗也不好笑。

姜离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陆生手中的食盒:“妮子是小名,你若想叫这个也行。”

她心中有了主意,冲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讨价还价道:“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若他诚心想报一饭之恩,定不会拒绝自己,除非他从此以后不想与自己有任何纠葛。

陆生神色微顿,很快给出了反应。

“陆生。”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姜离悬于心头上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提着食盒往后退了一步,冲对方行了一礼。

见状,陆生双手交叠,回以一揖。

“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目送陆生离去,姜离低下头,目光落到了手中的食盒上。

心下好奇,于是她掀开食盒盖子的一角,往里看去。

只见盒中装着一只粗海碗,里面卧了两只圆滚滚的鸡蛋,竟比她那日给出的半个窝头要体面多了。

姜离咋舌。

她成为内廷宫女有段时间了,鲜少见到荤腥,陆生此时不过是同她一样势微的宫人,自己都快吃不饱了,哪来的私房钱买下这两只鸡蛋?

冷风忽起,滚过单薄的衣衫,姜离被这么一打岔,拢上食盒,缩着脖子转身溜进屋里。

这场风起了头,拂落满树枯叶,胡乱地在地上打着卷,陆生垂着头,在宫道上疾行,经过膳堂的时候,脚步微顿,随后转身走了进去。

此时还没到饭点,膳堂前厅的桌椅垒放整齐,地面也用水洗了一遍。陆生目不斜视地往里去,径直走向堆满干柴的后院。

蹲在井前择菜的膳厨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习以为常地努努嘴,吩咐道:“先把两缸水添满。”

“是。”陆生挽了袖口,露出半截手臂,取来木桶往井边走去。

膳厨瞧着面前这位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的内侍无端地想,自己家中的大儿子也是这般年轻。

他在宫里虽未混出名堂,却也没有让儿子从刀子匠那过一遭,孩子好歹是个“全人”,将来是有机会讨个媳妇儿过上安稳日子的。

这种“幸存者偏差”让他的心里好受很多,择菜的动作愈发轻快,甚至哼起了粗哑的调子。

陆生自始至终低着头,沉默地做着活。

将水缸添满后,不需提醒,他便走到柴堆跟前,捡起地上的斧头,砍起柴来。

膳厨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弯腰端起一筐菜,便要往厨房走去,临了,他扭头撂下一句话。

“今日的活做完了,那鸡蛋的钱便清了。”

天色渐沉,见墙根的干柴砍得差不多了,陆生扔下斧子,直了直脊背。

饭香随风滚进鼻腔,勾得人饥肠辘辘。

他今日并不当值,来膳厨这做活是为了还两颗鸡蛋的“债”,并未用午膳,此时扔了手中的家伙事,那股要命的饥饿感卷土重来,胃里的酸水几乎要逼到牙根。

净了手,陆生来到前堂要了碗稀粥,寻了处空位坐了下来。

这处是专供内官用膳的大食堂,宫人下了值,此时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陆生拿起馒头啃了一口,耳边忽然响起笑声来。

“唷,这不是咱们陆小公子么,怎么亲自吃饭来了?”

这声音的主人陆生认得,是胡炳坤新认的干儿子,覃勇德。

陆生端起稀粥喝了一口,对耳边的挑衅声置若罔闻。

覃勇德穿过人群,拖着板凳在陆生身旁坐定,不加掩饰的讥讽自眼中溢出。

“听干爹说,你是个闷葫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与覃勇德同行的内侍多打了一份饭,端到了覃勇德跟前,体贴地抽出筷子,递了过去。

接了筷子,覃勇德夹了一块腌黄瓜,放入陆生的碗中。

“哎,你怎么不理人啊?”他无视陆生的漠然,自顾说道。

“你不会……是个哑巴吧?”覃勇德忽然像是被点了笑穴,“咯咯”笑了起来。

同桌的内侍跟着笑作一团。

膳堂饭气蒸腾,烘在脸上,勾出燥意,陆生垂目看着碗中翠绿的黄瓜段,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自知对方来者不善,今日是来找他的不痛快,替胡炳坤出一口所谓的“恶气”。

可他不愿蹚这摊浑水。

因此他端起桌上的清粥,绕过覃勇德,寻了处避人的廊柱,屈膝坐下。

见他这般不识好歹,覃勇德恶向胆边生,冲同伴使了个眼色,起身跟了上去。

“清高个什么劲?没了那二两肉虫,还不是和咱们一样,这辈子只能当个奴婢。”

他这番无差别攻击令在座的内侍齐齐一静,唯有陆生仍在执着地啃着馒头。

覃勇德碰了壁,火气陡然窜了起来,他抬脚掀翻陆生的粥碗,讥讽道:“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清粥连着那截腌黄瓜淌了一地,陆生看着斑驳的地面,眉头缓缓皱起。

“听闻你家里死得那叫一个干净啊,不对,我差点忘了,你们家里的女人都充了教坊司,可活得好好的呢。”

陆生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覃勇德。

见对方终于起了反应,覃勇德越发兴奋,恶劣地凑到陆生跟前,不怀好意道:“听说你的姐姐也入了教坊司,那地方可不是闺秀待的……”

馒头滚进尘土里。

陆生从头到尾并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他只是精准地扼住了覃勇德的咽喉,翻身将他按到了地上。

接着高高地举起右手,冲着对方的鼻子重重挥下。

“啊啊啊——”覃勇德凄厉地惨叫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内侍被这幅场面唬得愣在原地,似是没想到身型瘦弱的陆生能做出此种举动。

一拳下去,覃勇德的鼻子便涌出血来,随着挣扎的动作蜿蜒而下,很快便将半张脸染得猩红一片,看起来十分骇人。

陆生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一双漆黑的瞳仁静静地注视着底下面目扭曲的覃勇德,看起来竟比平日里更加淡漠疏离。

若是忽略他下手的力道的话。

“我不说了,你别打了,你别打了!”覃勇德的声音透着哭腔,多了分滑稽。

他双臂微屈,死死地扒住陆生扼住自己脖颈的手。

这小子也不知吃什么长的,看着像根竹竿儿似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他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咳——”

很快,覃勇德的脸变得涨红,说话也困难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似乎也察觉出不对来,端着碗的指着陆生道:“内侍斗殴可触犯了宫规,你不想活了?”

覃勇德好似听见了救命符,发了疯般挣扎起来:“放开……放开!”

这小子若是把事情闹大了,被上头的贵人知晓了,他们俩今日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相信陆生是个怕死的。

换言之,他们做内侍的,有几个是不怕死的?

然而陆生只是从鼻端发出不轻不重的鼻息,听起来更像是在冷笑。

覃勇德怔了怔,忽然慌了。

他迟钝地意识到,他似乎惹怒了一个疯子。

情急中,覃勇德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干爹!救命啊!”接着,一股黄水自两股间流出。

陆生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覃勇德本以为今天他的小命要交代在这儿了,不承想一声疾呼过后,陆生竟松开手,站起身来。

原来,叫干爹竟是好使的。

“大老远就听见鬼叫,怎么,天子脚下也这般没有礼数么!”

一道极具威慑力的怒斥声响起,陆生循着声音看去,便见一抹朱红色的身影在人群的簇拥下向他靠近。

看清了来人,膳堂里的内侍们纷纷起身,垂目而立,恭敬且畏惧道:“梁总管,您来了。”

梁文忠扫了眼乱糟糟的膳堂,斥道:“我要是再不来,这里能让他们掀翻咯!”

“祖宗,爷爷,千错万错都是那小子的错,是他先动的手,与我无关呐!”覃勇德拖着两条发软的腿,踉跄着跪行至梁文忠跟前,试图圈住对方的大腿,不料还未伸出手,便遭了对方当胸一脚。

“出息,我可没你这个孙子。”

梁文忠低头看了眼涕泗横流的覃勇德,眉头紧皱,嫌弃道:“听说胡炳坤认了你作干儿子?他怎么有你这么个窝囊的儿子?”

覃勇德被踹得翻到在地,狼狈地抬起头,不敢正眼去瞧梁文忠:“梁总管教训的是,是我不配,是我不配……”

看了眼恭敬安静的陆生,梁文忠轻嗤出声:“哼,做了奴婢还有这般血性,你们可知,内侍斗殴当处杖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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