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乌沉的天空, 有雨沫子稀稀疏疏飘下来。

下,心口又闷又胀。

已过子时,夜已深, 灯盏里的烛火已消, 。

打破, 零落一地, 怎么都捡不起来。

王书淮这辈子的情绪都不如今夜这般起伏。

谢云初听得他出了门, 坐在床榻上有些发懵。

王书淮这样心性坚韧的人, 别说是她要改嫁,便是这会儿要死要活,她相信他也能泰山崩于前而变色, 正因为晓得这个人坚不可摧的心性,所以便实话实说了。

再说了, 气他几句,他去了战场不就更能惜命么。

却没料到还真能把他给气走。

谢云初还没有哄男人的经验,也没打算哄, 倒头睡下了。

又在昏昏入睡之际, 王书淮携着满身的湿气回来了,一回来便拉住她胳膊不放, “谢云初,你起来, 把话说清楚。”

发沉的嗓音将谢云初的睡意给喝退到九霄云外,谢云初两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硬生生翻身坐起, 裹个被子跟个游魂似的杵在那里,百无聊赖瞪着他,“你至于吗?”

“这会儿我死了, 一年后你难道不续弦?”

“我不会!”男人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阴鸷幽黯,深不见底。

潮湿的水汽夹杂着清冽的松香,一股脑子灌入谢云初的鼻尖,谢云初打了个激灵,正色看着他。

随后发出轻轻一声嗤,

前世闷声不吭未做反驳,这一会子倒是比谁还坚贞。

这种事说得再好听,也只是说说而已。

就拿她自己来说,她都不一定做得到给王书淮守节,王书淮撑得了一年两年,撑不了五年十年,孤枕难眠,谁不乐意有个人作伴。

前世她介意的并非是王书淮续弦,而是恼恨王家没等她死便张罗续弦人选,不过这些事如今看来已经不重要了。

谢云初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好脾气安抚道,“我不过是气气你,想让你爱惜身子,莫要亲身涉险,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谢云初越是轻拿轻放,越显得他无理取闹,也说明她不紧张他。

旁的女人吃醋使性子,他的女人大方得很。

王书淮不可能去弄个女人来试探妻子是否吃味,只能自个儿在这里生闷气。

他俊脸阴沉,坐在床榻不动,身影落寞似孤山。

谢云初见他如此,又觉得好笑,慢慢挪过到他身后,哄着道,“没了你,我去哪儿寻这么出色的丈夫,瞧,年纪轻轻内阁阁老,又护得住我,我这不是不希望你出事么?”

谢云初越安慰,王书淮心里越堵得慌,他回眸冷飕飕觑着她,

“这么说,遇见另外一个护得住你年纪轻轻的阁老,你便改嫁?”

谢云初没好气地揪了他腰间一把,拔高了嗓音,“这个坎是过不去了,是吗?”

她腔调恨恨的,小脸绷得极紧,凶巴巴瞪着他。

王书淮看着她动气的模样,眉目一怔,心里空白的那一块忽然被填满。

谢云初只当他还在较劲,脾气上来了,忽然揪住他胸襟将人往后一推,压在他身上,

“王书淮,你个大混蛋,深更半夜非要闹得我睡不着是吗?”

谢云初一肚子苦水,一面锤一面骂,“少在我这里道貌岸然,嘴上说得好听,回头娶得比谁都快。”

“我活着谢云秀还盯着呢,等我死了,岂不一窝蜂涌上来?”

“届时你顾着扑蝶摘花,哪还记得我是怎般模样?”

“去问问你祖父,还记得你祖母的样子吗?”

“我告诉你,你敢死,我就敢改嫁!”

王书淮从未见谢云初跟他闹过脾气,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任由她施为。

只是谢云初说着说着,眼里蓄了泪花,如晶莹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王书淮心头一慌,立即坐起身将她搂得更紧,

“好了,我不会死,别怕,我会惜命的。”

谢云初想起了往事,心里有一瞬的难过,闹了过后,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收了泪,打算挣扎起身,王书淮长臂箍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在怀里。

谢云初推他,他跟岩石似的推不动。

“初儿,我不在,照顾好自己....”

“书院渐渐步入正轨,能聘人的便聘人,莫要事必躬亲。”

“漕运码头的那边我早叮嘱人看着,市署我也打了招呼,你别担心。”

“我走后,齐伟和明阑都留下来听你使唤....”

离别的情绪在暗夜里发酵。

谢云初眼眶红红的,垂下眸不说话。

王书淮覆上她眼角,濡湿的泪意凉凉地沁在他指尖,她一抽一搭,杏眼被泪水洗刷过,带着一丝懵嗔,他的姑娘何时这么迷糊过,王书淮一眼沉沦在她的娇嗔里,最先吻上的是她湿漉漉的眼睫,舌尖一根根吮过去,谢云初心猛地打着哆嗦,这回却没推开他。

醇厚的气息在她鼻翼眉尖眼梢处处萦绕,呼吸渐渐焦灼,四处游走。

谢云初能感受到那一点点的变化,深吸了一口气。

王书淮箍着她不许她动,将那殷红的耳珠裹入唇腔里,暗沉的嗓音小心翼翼试探,“可以吗?”

谢云初嘴唇都在打颤,没有做声。

王书淮当她默认,抱着她坐好。

这一夜她如同小舟在寒风里摇曳。

到了次日,各部都在为出征做准备,国公爷一次又一次将王书淮召去阁楼,祖孙俩不知在商议什么,随着深秋的寒霜落下,整个国公府都感受到那股凝重的气氛。

谢云初用一上午功夫,给王书淮准备好了行囊,午后,沈颐来找她,一进来便扑入她怀里搂着她哭,

“初儿,我夫君这次跟随王大人出征,还请你帮我跟王大人提一嘴,万要帮忙照看一些,莫要派遣危险的战事,他性子闷,上峰指派什么,便做什么,好歹都由着旁人....”

沈颐说到最后担忧地大哭。

谢云初被她惹得也红了眼眶。

扶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下,沈颐抽搭着止不住的落泪,谢云初替她擦拭。

沈颐吸了吸气,慢慢平复,艳羡地看着谢云初,“你家夫君毕竟是文臣,坐在帐中运筹帷幄,我家那位可是实打实要上战场厮杀,疆场上刀剑无眼....我光想一想,便落不着觉。”沈颐哽咽着,脸上的妆全部哭花,“若有来世,我绝对不挑个武将做丈夫。”

谢云初想起前世李承基跟着王书淮立了功勋回来,斩钉截铁告诉她,

“我跟你保证,一定叫我夫君照看他,他不会有事的,好吗?”

这是给沈颐最好的安慰。

有靠山,沈颐心里也踏实。

被沈颐所影响,这一日王书淮回来,谢云初便主动钻入他怀里,他胸膛结实滚烫,谢云初圈在他腰间,从那瘦劲的腰间抚触到一丝柔软,湿热的呼吸拱在他胸口。

天色还未暗,明日便要离京,王书淮早早回来陪她,他躺在垫着貂皮绒毯的藤椅里,怀里抱着温香软玉,喉结来回翻滚,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感觉得到谢云初的不舍。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抚她,最后干脆抱去床榻上做,这个时候唯有这种方式能倾泻心中的不舍,甚至是不安。

将所有的缱绻羁绊揉入她身体里。

天蒙蒙亮,王书淮去了一趟皇宫领兵符,回来时已近午时,王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正厅给他送行,谢云初牵着两个孩子站在台阶下。

珂姐儿已经懂事,知道出征意味着什么,待瞧见王书淮出现在门槛,迫不及待飞奔过去,

“爹爹!”

王书淮弯腰将她抱入怀里,

“我舍不得爹爹....”珂姐儿埋在他肩口哭。

王书淮失笑,抚着她脑勺来到众人跟前。

姜氏早哭成了泪人儿,覆在二老爷肩口泣不成声。

二老爷却是骂骂咧咧的,

“哎呀,又不是头回出征,你哭什么。”

姜氏锤了二老爷一记。

国公爷在一旁笑着宽慰,“书淮只是提督军务,上战场还轮不到他,你们别担心。”

三老爷和四老爷也在场,吩咐嘱咐了几句,其余人多多少少都有寒暄。

最后轮到谢云初,谢云初把儿子提起来塞他怀里,“快抱抱,省的回来不认识。”

王书淮牢牢实实接住了儿子,珝哥儿在他怀里抬起眸,挠了挠后脑勺,蹙眉看着爹爹,

王书淮捏了捏他面颊,神色温和,“爹爹不在家里,要听娘亲的话,娘亲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记在心里,爹爹回来问你,如何?”

珝哥儿脸色比谢云初还要平静,小手捏着自己耳郭,无知无畏地看着王书淮,唤了一句,“爹爹还没教我写字。”

这句懵懂稚嫩的话,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时辰不早,王书淮不敢久留,目光最后落在谢云初身上。

谢云初收到他的示意,跟着他出了门。

门外铁甲林立,侍卫如云,正是此次负责戍卫中军营帐的禁卫军,个个神情肃穆,威武凌厉。

这时,明贵与齐伟将皇帝赏赐给王书淮那一身银甲给抬来,王书淮穿着一身雪白的劲衫立在廊庑下,明贵和齐伟相继上前替他上甲。

冷冰冰的银甲泛着光芒。

谢云初目光从银甲落在他面颊,昨夜这具身躯暖融融地包裹着她,不是冰冷的铠甲,而是炙热的...血肉之躯,也仅仅是一具血肉之躯而已,泪意一瞬间涌出眼眶,人便定在那里。

无论前世今生,在最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挺身而出的永远是他王书淮。

站在这样一位勇而无畏的社稷之臣身后,她忽然意识到,她更要包容他,包容他的大爱。

片刻,银甲穿好,他面朝谢云初而立,当着那么多铁甲战士,他神情一如既往平静从容,只伸手拂了拂她眼角的泪,什么都没说,转身下了台阶,朝冷杉牵着的那匹赤兔马走去。

看着他义无反顾的模样,谢云初忽然叫住他,

“书淮....”

王书淮站在炽烈的午阳下,回眸看着她。

谢云初双手交握,端庄娴静立在秋风里,柔声道,“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那一声“书淮”,随着缱绻的秋风绵绵渗入他耳郭,如藤蔓一般千丝万缕裹进他心尖,几乎要将他的心给抽出来,他便顺着那根“藤”,大步走回来,迎着所有人惊诧的视线,这位气度清执丰神蕴秀,任何时候从不行错一步视规矩如生命的王家未来掌门人,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妻拥入怀里。

“等我。”

王书淮重重地抱了一下她,下巴明显蹭过她额尖,她能感受到他尖锐的喉结在来回滚动,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冰冷的温度抽离,他已转身下了台阶,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王书淮离开半个月后,四太太终于放下成见,决意让王书雅与宁侯府三公子李承玉相看,相看的那一日谢云初正预备着去城外香山寺给王书淮求个平安符,四太太借着这个由头跟了过去,王书雅在香山寺见到了李承玉。

两个人都很腼腆,王书雅长得一张娃娃脸,不说话时显得十分乖巧,李承玉生得白白净净,便是寻常书生的模样,王书雅在外人面前不善言辞,几乎不爱主动说话,李承玉便磕磕碰碰寻到话题。

最后说到书院,王书雅这才渐渐打开话匣子,感情的事心照不宣,有的聊,愿意聊,聊得越多越深,意味着越有兴趣。

事实上李家恨不得攀上王家这门亲,决定权在王书雅,回去四太太便问王书雅意下如何,王书雅回想李承玉的模样,最后点了头。

婚事紧锣密鼓安排起来。

沈颐是宁侯府的二少奶奶,王书雅日后便是她妯娌,这门婚事成后,沈颐反而成了最高兴的人,整日在书院拉着王书雅说长问短,王书雅还没嫁过去,先跟妯娌攀上了亲。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偏生在下聘时出了点岔子。

“什么意思?推迟一天下聘?我看不必来了,直接退庚帖吧!”

四太太可不是好惹的,王书雅嫁给李承玉本是下嫁,四太太腰板挺得直直的。

虽是大太太牵线搭桥,后来还是请了正儿八经的官媒。

媒婆满脸窘迫立在四太太跟前,陪笑道,

“就一日的功夫,是临时出了点岔子,还请您担待担待。”

四太太冷笑道,“明日要么看到聘礼,要么退还庚帖,否则一切免谈。”

此事是大太太做的中间人,岂可看着侄女婚事落空,立即着人去宁侯府打听底细,哪知道宁侯府闹翻了天。

那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也就是杨惜燕的姐姐杨惜环,坐在正堂上哭,

“我当初可是首辅家的大小姐,我的嫁妆足足一百二十抬,在整个京城都排的上号,怎么如今三弟妹的聘礼竟还比我多?幼子岂可跟长子相提并论,今日这事你们不给个说法,我明日便和离回家。”

侯夫人叫苦不迭,连声劝道,

“好媳妇,你最是个明事理的,此事自有缘故,娶你那是七八年前,那时的银两比今时的银两值钱,过去十两银子足够咱们侯府全家一日吃喝,如今一日光灶上吃喝便不下四十两,你拿那时的聘礼跟如今比,有何意义?”

杨惜环恨道,“那也相差太多了!”

宁侯爷冷眼瞧着这长媳刁钻无状,隔三差五总要闹上一闹,颇为恼怒,当即斥道,“侯府爵位给了长房,难道聘礼就不能贴一点老三?你出身杨阁老家不错,可人家还是长公主的亲孙女呢,听闻长公主还要给她妆嫁,我们聘礼不响当当一点,怎么说得过去?”

“总之,聘礼单子已定,明日便要去王府下聘,你若是不高兴,你和离便和离吧,你妹妹已和离在家,我看你们杨家的姑娘今后还有没有人要!”

老侯爷这话一出,杨惜环给傻眼了,过去她每每拿和离说事,公婆丈夫总归是让着她的,如今来了一位更尊贵的弟妹,便不再把她放在眼里了,这一日自是哭个没停,老侯爷气坏了,嫌她哭得晦气,着长子将人送回娘家,暂歇两日再回,杨惜环面子彻底掉个干净。

沈颐看了大半日热闹,颇为解气,过去她在这位妯娌跟前不知吃了多少亏,如今总算锉了锉她的威风。

聘礼如数送到王府,侯夫人亲自赔礼道歉,四太太好歹也给了面子。

只是王书雅跟杨惜环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大婚当日,杨惜环身为长嫂不曾露面,沈颐便当仁不让给王书雅撑了场子,有了沈颐这位妯娌作伴,王书雅在宁侯府也不觉得孤单,嫁了人,丈夫不约束她,公婆也疼爱她,王书雅竟觉得还比在家里好,回门那一日,众人瞧见她喜气洋洋的,悬着的心放下,总算是嫁对了人。

到了来年二月初,离着王书淮出征半年之久,战事如火如荼。

年前他来了一招声东击西,先让主帅之一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曹洪佯装进攻汉中,自个儿却偷偷与高国公夹击凉州,切断西楚与蒙兀之间的联络,占据了陇西高地,开春后,利用益州军疲敝之际,又遣三路大军南下势如破竹强势地占据了汉中。

而这一战中,王书淮亲自将孟鲁川斩于刀下。

捷报传来时,谢云初正在春景堂带着珂姐儿荡秋千。

珂姐儿马上六岁,聪明伶俐,活泼好动,每日跟着谢云初去女子书院读书,已俨然是下舍学堂里姑娘们的小头儿,母女俩正在秋千上哼小曲,只见夏安拿着齐伟给她的家书,喜出望外跨进院门,

“主儿,二爷打胜仗了,听闻打得那西楚皇帝送求和书呢。”

珂姐儿高兴地从秋千上跳下来手舞足蹈。

谢云初笑而不语。

林嬷嬷闻讯从正屋往外探出个头,

“果真?那真是双喜临门了。”

王书琴也听到了消息,正从门外绕进来,打算恭贺谢云初,听了林嬷嬷的话问谢云初道,“什么双喜临门?还有何喜?”

谢云初笑着道,“我妹妹明日出嫁,我明日一早得过去送嫁呢。”

“你说的是云霜吗?她这么快就嫁了?”王书琴近来在书院和马球场两头跑,都顾不上家里。

谢云初拉着她进屋说话,“三个月前定的亲,定的是我继母表姐家的儿子,算是亲上加亲,原是要下半年成亲,哪知那未来婆母病危,以防婚事拖延,便恳求早点把妹妹嫁过去,我继母自是答应,这才把婚事提前到明日。”

王书琴失落道,“哎呀,明日我们有一场马球赛,这是女子队三进二的比赛,我缺席不得,待会我送上一份贺礼,还请嫂嫂帮我捎给云霜。”

谢云初自是应下。

王书琴又逗了一回珂姐儿,谢云初见时辰不早,着乳娘去宁和堂把珝哥儿接回来,一宿无话,至次日天蒙蒙亮,谢云初便带着两个孩子去谢府参加婚宴。

谢晖虽致仕,谢云佑如今在朝中却崭露头角,半年前谢云佑在吏部铨选期间,无意中帮着都察院勘破一桩悬案,入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苗老先生的眼,苗大人见谢云佑一身剑鞘之气,正义凛然,像极了自己年轻时,便引荐给皇帝,皇帝特旨,许谢云佑以七品御史之身,轮值登闻鼓,谢云佑当值登闻鼓期间,待民如子,行事一丝不苟,又写得一手好状子,渐渐在朝中博得了一些名声,年轻官吏中与之交往的不知凡几。

再加之谢晖门生故吏遍天下,今日这喜宴也济济一堂,冠盖相望。

午宴后,谢云霜被新郎官接走,谢家人坐在正厅歇下来。

谢老太太眼角还抹着泪,“霜儿这丫头在我膝下承欢多年,这一走,我这心里跟空了似的。”

姑娘们陆陆续续都嫁出去了,府上曾孙却还没添上来,老太太心里愁。

二太太黎氏宽慰她,“云朔的媳妇怀上了,今年您可以抱曾孙了。”

这两年谢云初堂妹堂弟相继成亲,府里也添了不少新人,黎氏话音一落,那穿着杏色长褙的少妇腼腆地垂了垂眸。

谢云朔到底是二房的儿子,老太太心里担心的还是谢云佑,她眼神严肃地看向谢晖和明夫人,“佑哥儿婚事还不定下来么?”

谢云舟在谢云佑出事后,已经被打发回老家了。

府上现如今就是谢云佑在拿主意。

谢晖夫妇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这厢坐在谢云初身边的谢云佑耐不住了,慢悠悠往锦凳上起身与黎氏拱手,“二婶,外头风大,您扶祖母回房歇着吧。”

黎氏看出他的心思,瞪了他一眼,“你倒是支使你婶婶来了。”

谢云佑连忙斟了一杯茶给她,笑着赔罪。

黎氏明白他的性子,比过去的谢晖性子还要拗,她劝着老太太起身了。

二房的人一走,厅堂内只剩下明夫人,谢晖和谢云初姐弟,并两个在院子玩地螺的孩子。

谢晖身子依旧不好,今日是为了宴客勉强出来露个面,等老太太离开,他孱弱的光景便露了出来,坐在那儿咳了许久,谢云初忙问明夫人,现在父亲吃了什么药,怎么不见效,这时,大门口方向奔进来一人,风尘仆仆,健步如飞,正是齐伟。

见他脸色凝重,谢云初立即止住话头,扬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齐伟沉着脸先上前朝谢晖夫妇施礼,随后与谢云初禀道,

“少奶奶,出了大事,西楚遣人来大晋求和,国书今日晨送到陛下案头,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要朝我大晋上贡,且将公主送与我大晋和亲,而这和亲的对象正是征西主帅咱们二爷。”

“放肆!”谢晖闻言怒而拍案,发白的面颊因暴怒而罩着一层明显的青气。

谢云初听到这,脸色倏忽转沉,她还好生生地坐在这呢,王书淮如何跟人和亲,是西楚的公主嫁过来做平妻,还是打算逼着王书淮休妻再娶?

无论哪一种,她都不可能答应。

谢云初心头怒火滚动,面上却还是维持住平静,“朝廷是什么态度?”

齐伟道,“几位内阁大臣并三品以上的朝官正在热议,近来开了春,蒙兀见大晋有平定西楚的架势,立即增兵边境,大战一触即发,为避免两线作战,已有不少官员上书皇帝答应西楚的要求,休战和谈。”

谢云初给气笑了。

明夫人等人面面相觑。

谢云佑是个暴脾气,拔身而起,便要往外走,“我这就回都察院,即便和谈,公主嫁给皇亲便是,凭什么盯着我姐夫。”

谢云佑步子已经迈出了厅堂,身后传来谢晖一声力喝,

“回来,你年纪轻轻,单打独斗,谁把你当回事,你回来坐下,这桩事交给为父。”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谢晖身上。

“父亲,您有什么法子?”谢云初正色问他。

这个时候谢晖就显现出一代祭酒遇事不乱的镇定风范,以及一家之主的担当来。

他捂着嘴咳了几声,待平复过来,脸色清正道,“为父要怎么做,你们都别管,只是一桩,云佑哪儿都不去,无论外头有什么风声,就在家里守着你娘,明白吗?”

谢云佑蹙眉道,“您好歹说个子丑寅卯,否则儿子怎么放心?”

谢晖没说话,只拉着明夫人的手重重握了一下,“朝廷眼里只有大局,不会有人在意初儿的感受,但我决不能看着我女儿受辱,夫人,辛苦你坐镇家宅,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哪儿都别去。”

明夫人看着谢晖郑重的神色,眼底湿气弥漫,强忍着泪意道,“老爷,您万要慎重啊...”

谢晖将目光挪向谢云初,谢云初细眉蹙紧,双手交握垂在腹前,神色怔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谢晖眸色复杂看着这位模样肖似乔氏的女儿,想起她少时动心忍性,担常人所不能担,事事力求做到尽善尽美,心里半是疼惜又半是骄傲,心生怅惘道,

“你素来稳重乖巧,从不叫爹爹操心,正因为你听话懂事,爹爹对你严肃之余,也少了一些关怀,爹爹对不住你。”

“但这次的事,爹爹拼死也要为你做主。”

谢晖古板执拗,决定着他恪守教条,对子女严苛,将面子看的比性命还重,也正因为这一份固执认死理,他绝不可能接受女儿被人侮辱。

谢云初眉尖颤了颤,哽咽不语。

谢晖就在这时缓缓扶着桌案起身,他一时尚未站稳,谢云佑和齐伟忙上前掺了搀,他朝谢云佑摆摆手,搭着齐伟的胳膊,蹒跚却又坚定地往外走去。

谢云初起身久久凝望父亲的背影,第一次在那高瘦孤傲的脊梁上感受到了被护着的安然。

谢云佑送谢晖出门,折回来问明夫人,

“母亲,可知父亲要做什么?”

明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正襟危坐道,“无论他做什么,你都记住,听他的吩咐守在这里,哪怕就听他一次,好吗?”

谢云佑绷紧的唇角微微一平,没再说话。

谢云初坐下来想起西楚这桩事,沉沉叹了一口气,前世可没有这一出,前世孟鲁川嚣张的不可一世,压根没把王书淮放在眼里,为王书淮设计围杀,孟鲁川一死,王书淮乘胜追击,纵然西楚求和,也没当回事,今生却多了公主和亲一事。

明夫人忧心忡忡道,“在朝廷利益面前,个人恩怨得失不重要,孩子,王国公即便城府颇深,不是任人拿捏之辈,但国难当前,这桩事他未必站在你这边,你要做最坏的打算。”

这一点谢云初早想到了,她面色清冷,“王国公自个儿尚且折辱困在皇宫四十年,又何况是我,为了朝廷大势,委屈我一人,实在不算什么。”

至于王书淮,纵使他对她不再像前世那般冷冰冰,在大局之前,他会作何选择,谢云初也不得而知。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谢云初确实要做最坏的打算。

谢云佑回到厅堂坐下,脸色决然,“姐,一旦皇帝下旨同意和亲,无论是平妻,还是贬妻为妾,我们都不接受,你带着两个孩子回谢家,从此我照看姐姐。”

明夫人也定定颔首,“这是最后一步,如果王家不保你,你即刻和离回府,你身后还有家。”

谢云初看着坚定的弟弟和温和的明夫人,心底的怒火慢慢消退,渐渐露出恬静的笑容来,

“好,我明白。”

比起前世孤掷一注,这一世她确实有更多的退路。

她除了是王阁老之妻,还是女子书院的山长,还坐拥无处店铺商城,一辈子吃穿不愁。

她怕什么!

只是躲在谢家也不是她的性子,谢云初坐了一会儿起身,“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家。”

明夫人和谢云佑一同起身送她,谢云佑不放心,请示明夫人道,“母亲,我还是跟姐姐一同去王家,我怕王家人欺负她。”

明夫人失笑道,“欺负倒不至于,更重要的是你父亲让你守在这,你便守在这,先莫乱了阵脚。”

谢云佑到底不是过去一意孤行的莽撞少年,如今行事也慢慢稳重,谢晖离开,他便是谢家当家人,阖府女眷都靠他维护,沉吟片刻,便没再坚持。

谢云初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回去了,看好谢家。”

谢云初当即带着两个孩子登车回到王家,彼时王府正门外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马车只能转到垂花门内停下,谢云初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春景堂,吩咐林嬷嬷看好孩子,自个儿入内室从八宝镶嵌柜里取了两样东西,随后带着这两物大步前往王府正厅。

五开大间的门庭内,乌泱泱聚了一群人,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与王家几位媳妇都等在厅堂口。

谢云初神色如常迈进去,大家望着她均露出疼惜,二太太姜氏先开口,“你祖父去了皇宫,他说叫你别担心,等他消息。”

谢云初屈膝道是。

三太太往身侧一圈椅指了指,“先坐着,不管怎么说,咱们都站在你这边。”

国事不是家事,三太太等人纵然有心帮衬,却也无济于事,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声援谢云初。

三位太太坐在上首,谢云初独自一人坐在下首桌案旁,坐下后,她从袖口缓缓掏出她与王书淮成亲的婚书,并一把匕首,目光平视前方,语气铿然,

“我就坐在这,看朝廷如何安置我。”

众人看着谢云初刚正不阿的气势,心中感佩的同时,也纷纷替她捏了一把汗。

彼时的谢晖,也由齐伟搀着来到正阳门前的御道之上,入正阳门过棋盘街便是官署区所在的大明门,从大明门始,往前浩瀚无极的白玉浮雕御道一路延伸至奉天殿脚下。

谢晖虽致仕,身上还挂着鱼符,可出入官署区,入正阳门后,他抖了抖衣袍,轻轻将齐伟挥退去一旁。

这位四十多岁尚在盛年的前国子监祭酒,一身洗旧的素色长衫,孤绝立在大明门内的白玉浮雕石拱桥之上。

他面容消瘦,颧骨高耸,颀长的脊梁如同一截孤傲的竹,直挺挺杵在天地间,太阳西斜,昳丽的霞色喷薄而出,明晃晃的光芒笼罩在他周身如同洒金。

他张开手臂,广袖翻涌,迎着漫天的长风,缓缓折膝往下一跪,

“陛下...臣前国子监祭酒谢晖有事启奏!”

这一声高亢的呼喊撕裂绵密的风声,带着嘶哑之色在天地间荡开。

瞬间来来往往所有的官吏为之驻足,在他身后的正阳门外,无数国子监学子并普通士子陆陆续续齐聚御道,个个着澜衫白衣面朝奉天殿方向而跪,声声掷地,震耳欲聋。

“臣等恳请陛下拒绝西楚和谈!”

谢晖骨瘦如柴,左臂强撑在地面,勉力支撑身子,矍铄的目光紧盯远处的奉天殿,继续高昂喊道,

“昔秦皇汉武,横扫宇内,功盖千秋,无一不是善战敢为之主,纵蒙兀强敌在侧,我大晋一统四海指日可待,何以踟蹰却步乎?”

“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倘若就此止步不前,西楚一战徒劳无功,如何给天下百姓交待?”

自有主持和谈的大臣闻讯奔来,与他对峙,

“谢大人,你也是堂堂士大夫,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何以为了一个女儿,置黎民安危于不顾?”

谢晖起身怒而掷袍,“我明摆着告诉你,我谢家没有做妾的女儿,陛下即便要和谈,和亲还请另择人选,否则,我便撞死在这正阳门下!”

那礼部侍郎见他怒发冲冠,身后跟着一堆学生,不敢小觑,跺脚道,

“行,那你告诉我,若蒙兀南下怎么办?京城几百万生民怎么办?”

谢晖将宽袍覆在身后,傲然道,“蒙兀屡屡威胁我大晋,与其受其挟持,还不如勠力一战,那蒙兀断定我大晋不敢两线作战,不一定做了充足的作战准备,若就此停战,国库白耗,几万将士白死了。”

“再者,故五胡乱华,司马氏衣冠南渡,国祚传承不过一百年,末帝暴虐,百姓浮动,西楚趁乱劫掠宫廷,传国玉玺至此销声匿迹,我大晋立国一百八十年久,天子至今仍乃白板天子,何不乘势攻下西楚,夺回玉玺,以正传承!”

这话一出,四周官吏纷纷骇然。

太..祖定天下后,先后遣人寻找传国玉玺的下落,至今杳无音信,有人说是末帝随琅琊王氏北渡京城时,将之扔去了大江,也有人说是被西楚人抢掠去了益州,多少年来众说纷纭,并无定论。

但大晋立国这么多年,天子行的是自制玉玺,而非始皇传下来的传国玉玺,传闻此玉玺被削去一角,后为人所补,但凡得此玉玺者被誉为受命于天,而登大位无此玉玺者,被讥讽为白板天子。

白板天子私下可以议一议,当众说出来,谢晖是头一人。

看来谢晖为了女儿,连命都不要了。

谢晖确实没打算活着出正阳门。

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说服不了皇帝拒绝和谈,故而谢晖蛊惑人心,只道那传国玉玺被西楚抢了去,这算是将了皇帝一军,也让王书淮师出有名,可谓是一箭双雕。

倘若直接拒绝皇帝给王书淮赐婚,算是抗旨,连同士子请愿,恳求皇帝平定西楚,一统四海,则挑不出错。

白板天子虽然戳了皇帝痛处,却是事实,又不犯法。

皇帝拿谢晖没辙。

值守的侍卫很快将消息禀报去奉天殿,皇帝气得差点吐血,嚷嚷着要将谢晖捉拿下狱碎尸万段。

刚升任礼部尚书的郑阁老连忙劝道,

“陛下,万万不可,谢祭酒桃李满天下,言辞间虽有莽撞之处,却合情合理,陛下若杀了他,天下人不服,士子暴动,对局势十分不利。”

不仅郑阁老,其余大臣也否决了此议,那王书淮正在西楚边境打仗,这个时候杀了人家岳父,不是寒功臣之心吗,万一将士沸然怎么办。

前是士子,后是将士,皇帝如同被夹在粘板上的鱼,动弹不得。

“那怎么办,拒绝和谈,以扛蒙兀?”

这个时候,伺机已久的信王终于等到机会,越众而出,

“父皇,儿臣愿领兵以拒蒙兀,给王尚书平定西楚争取时机。”

自王书淮征楚,信王一直暗中寻找机会重新回到战场,这回蒙兀增兵给了他契机,放眼整个大晋,对蒙兀最为熟悉的主帅便是他,只要蒙兀异动,皇帝一定准许他回到边关。只是听闻西楚和谈,在使臣来京的路上,他又暗自做了些手脚,许了和谈好处,收买其中一人,将和亲人选定了王书淮,顺带再利用朝廷下旨逼王书淮贬妻为妾,以他对谢云初的了解,她绝不会坐实受辱,定会主动和离,但他千算万算漏算了谢晖。

和谈被搅黄,必须派重兵前往边境抵御蒙兀,信王无疑是不二人选。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但谢晖彻底得罪了皇帝。

皇帝先准了谢晖所请,再将谢晖逐出正阳门内,以大不敬之名,剥夺谢家伯爵,也将谢晖贬为庶民,谢晖气喘吁吁跪谢天恩,丝毫没当回事,此举虽然冒险,一帮着女儿拒了赐婚,二博得了身后名,此刻便是死了也无憾。

谢云初听得消息后,坐在厅堂内克制不住落泪,父亲这是险些丧了命。王书琴上前搂着她安抚,

“虚惊一场,化险为夷,嫂嫂可放心了。”

谢云初回到春景堂,吩咐林嬷嬷亲自跑一趟谢府,确信谢晖没有受鞭笞,这才放心。

事情虽是落定,谢云初心里仍有些疑惑。

过去王书淮每三日便有一封家书,这回出了这么大事,他杳无音信,何故?

莫非为了大局舍弃了她,不好意思回信?

又忖以王书淮的性子,不是回避问题之人,莫不是边关出了事?

接着两日,谢云初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直到谢晖请愿两日后的夜里,谢云初睡着睡着,察觉身后有一个冰冷的身子覆着,她蓦地睁开眼,下一瞬强势的吻灌了进来,他轻车熟路撬开她齿关,直捣喉咙深处。

谢云初定神去瞧人,入目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透着一股子陌生,谢云初吓出一身冷汗,猛地推开他,

“你是谁!”

谢云初这一下用力不小,王书淮被她推得坐起,他喘着气,看着受惊的妻子,慢慢将易容的面具掀开,

“是我。”

看到那张熟悉的俊脸,谢云初方松了一口气,她抱膝坐在角落里,慢慢平复受惊的心,瞪着他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书淮方才在书房匆匆洗了一遭,此刻身上还黏着湿气,却还是毫不犹豫伸手将谢云初抱在怀里。

下颚蹭着她的额尖发梢,最后逡巡至她的细嫩的面颊,用了些许力道。

“出了这么大岔子,我若不回来,恐你多想...”

王书淮嗓音格外暗哑,透着几分多日不眠不休的疲惫。

谢云初闻言失神了一会儿,轻声搂住他问,“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回来?”

王书淮苦笑,“无召回京,视同谋反,我只能易容混在人群中进城,”

谢云初一怔,磕磕碰碰问,“你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

王书淮撩开她杂乱的鬓发,笑容轻柔,“不然呢,我怕你一气之下不要我了。”

“初儿,让你受委屈了。”

连日来的担忧与后怕在胸膛交织,又伴随着些许无可名状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谢云初头一回露出小女儿惺惺作态,眼泪簌簌扑下,她忽然蜷起粉拳重重砸在他心口。

“你可知那一日,我已拿着匕首与婚书,打算与你一刀两断!”

“王书淮,我不惧与你和离,就是两个孩子怎么办....”

“莫不是那公主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嫁?你怎么总是在外头给我惹是生非!”

王书淮可以想象当时谢云初的压力,他不在她身边,她必定是彷徨无助,忧惧不堪,这就是他冒着风险,非要回一趟京城的缘由。

将人给抱在怀里,任由她锤,醇厚的鼻息拱入她发梢脖间,谢云初心头一热,眼眶一酸,越发恼怒,双手双脚都用上,踢着锤着,人不知不觉跨坐在他身上,被他绵绵柔柔亲上一口后,又有些欲拒还休的羞意,她何时在他面前如此生动活泼过,又是哭又是闹,涔涔泪意里渗出来的何尝不是对他的担忧与不舍。

王书淮心里软的一塌糊涂,终于看到她拿乔使性子,不枉他三日三夜奔袭回府。

转身将人抱起,搁在了梳妆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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