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裴湘和纽兰·阿切尔商量完家事安排后,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室内一片静谧,那每日一束的黄玫瑰在淡金色的夕阳余晖中恣意而热烈地绽放着,伴着弥漫在空气里的似有若无的清冷茶香,令纽兰·阿切尔的内心深处多了几分放松自若之意。

于是,习惯在晚餐前去书房享受独处乐趣的男人这次没有起身离开,而是依旧神态安闲地坐在窗前的靠椅上。

“梅,”突然有了聊天心思的男人目光温和地望着最近消瘦了许多的妻子,含笑道,“你上次提到的那位意大利作家……”

“对了,纽兰,”,几乎是同一时间,裴湘也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顺便打断了阿切尔想要同她聊聊文艺作品的话语,“我的身体已经渐渐康复了,咱们什么时候邀请卡列宁先生来家中做客呢?”

“……很遗憾,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艺术品,总是抽不出时间去拜访卡列宁先生,不如再等几天吧。”

给出答复的同时,阿切尔下意识端正了坐姿,原本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手也收了回来。不知为何,他忽而感到空气中的茶香有些过于冷冽清苦了,让他再次有了想要去书房独自抽一支雪茄的念头。

“梅,等医生宣布你可以随时下楼并在花园里尽情散步了,再正式邀请那位先生来家里用晚餐吧。”

“也好,那就再等三天。”裴湘果断说道。

她这次不再由着纽兰·阿切尔含糊拖延,而是立刻给出了准确时间。

“亨特医生今早给我检查身体的时候,说我恢复得非常好。不出三日,我肯定可以去花园里尽情欣赏草木花树了。”

“三天……既然亨特医生这样说,那我必须要先欢呼一声太好了!亲爱的梅,祝贺你!我希望你能一直拥有健康!”

阿切尔确实是真心为妻子的康复感到喜悦,但是这个消息也让他再没有借口继续拖延邀请卡列宁这件事。

自然,他此刻完全失去了刚刚讨论意大利文学的兴致,并且还不得不勉强点头承诺道:

“三天后,等亨利医生宣布了这个好消息,我就立刻给卡列宁先生写邀请函,并亲自送到他的住处。”

“那太好了,”裴湘嫣然一笑,盈盈眸光中盛满期待,“这是我康复后第一次在家中宴请朋友呢,哎呀,我真是怀念那些和亲朋好友们相聚一堂的美好时光!纽兰,正好你在这里,我得和你好好打听一下,像卡列宁先生那样年轻有为的俄国外交官员,会对晚宴的菜肴有哪些……”

“竟然已经这个时候了!”阿切尔假装没有留意到妻子的后半段问话,从怀中飞快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随即立刻满脸遗憾地打断道,“抱歉,梅,我今晚约了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有些关于华盛顿方面的出庭资料需要商讨,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梅,你在家中好好休息,我明早和你一起用早餐。”

说完话,不等裴湘再说什么,阿切尔就好似生怕被喊住一样,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了妻子的卧室,看起来确实非常赶时间。

裴湘自然不会阻拦阿切尔离开,她望着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唇边浮现了一个惬意轻松的微笑,同时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

“我明早肯定是要睡个大大的懒觉的,然后独自一人在卧室里美美地享用一顿早午餐……”

对于裴湘来说,既然暂时没有需要利用阿切尔的地方了,那就没必要花费时间和他聊什么艺术历史之类的话题了。有那个多余的精力,她更乐意和老管家亨德森先生聊聊钢琴或者园艺,要不然和新来的小女仆说一说她家乡的奶酪和牧羊的少年也挺有趣的……反正,她完全没有和纽兰·阿切尔这样的男人成为心灵知己的想法。

——或许曾经的她渴望过、努力过,但是如今,她毫无兴趣。

“唔,说起来还是卡列宁先生的名头好用,”裴湘笑眯眯地想着,“只要我不想应付阿切尔了,就提卡列宁,保管好使!嗯,那么接下来,我该……”

就在裴湘准备实施更多的计划来引蛇出洞的时候,另一位被牵扯进这场事故的先生也完成了他的初步调查。

卡列宁能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自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要不是身在异国他乡人脉资源受限,他的调查速度还能更快一些。

原本,卡列宁是打算等到社交界正式传出阿切尔夫人康复的消息后,再去纽约东三十九街拜访阿切尔夫妇,并向他们解释清楚那些绯闻误会的由来的。不过,当卡列宁发现由他负责推进的那几个政府间合作的大型商业项目,最近受到越来越多的隐形阻力后,便知道这是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再次出手了。

于是,一向事业心极强的卡列宁决定不等了。他需要尽快与包括明戈特家族、韦兰家族和阿切尔家族在内的这一派势力消除芥蒂。

“如果再幸运一些,或许还能加深合作,毕竟这世上再没有比受害者之间的联手反击更正义的理由了。”

低头翻阅着手中那厚厚一沓调查资料的外交官先生若有所思:

“这明显就是一场谋杀。只是……阿切尔夫人‘意外’身亡后,谁能得利呢?按照之前的调查情况来看,阿切尔夫人性格纯真谦和,是非常符合传统教养和上流社会期待的好女儿好妻子,并且从不曾真正参与进家族中的任何重要决策中。

“这样的女人突然去世……说实话,并不能真正打击到她背后的那些家族势力,反而会令她的那些亲人们更加同仇敌忾、团结一致。所以,是私仇?那么,这份仇恨是她自身引来的,还是……她的婚姻引来的?如果是婚姻引发的悲剧,那么这场悲剧的源头是在家庭内部,还是家庭外部?”

想到出事之前纽约社交界对阿切尔夫人的一致好评,卡列宁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他手边的调查资料上,心中渐渐泛起新的疑惑。

此时的卡列宁也和裴湘一样,觉得整件事都充满了令人迷惑不解的逻辑问题。他甚至都在怀疑,自己目前负责推进的几个投资项目是不是存在某些不可告人的内幕?或许……有人事先确定了这些项目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必将获得极为丰厚的回报,所以才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阻拦。

“怎么可能?项目里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并且已经经过几轮专家评估了——谁也不敢保证将来必然会获得巨大收益,所以华盛顿和纽约市政府方面才不得不寻找国外合作方分摊风险。要不然,本地资本早就抢先注入了,根本轮不到我们过来谈判的。

“另外,阿切尔夫人又为什么会牵扯进来?幕后黑手是阿切尔家族的世仇?政敌?可纽兰·阿切尔至今为止的表现又过于平静,他竟然真的愿意相信一切都是巧合意外?还是……他其实已经在暗中策划着什么了?又会不会是……贼喊捉贼?”

沉吟片刻后,阿历克塞·阿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先生更改了原本的打算。

他用笔慢慢划掉了一张写有纽兰·阿切尔任职的律师事务所地址的字条,然后在一张新字条上迅速写下了阿切尔夫人的父母——韦兰夫妇的现住址。

“米哈伊尔先生,请将我的拜访名片送到这个地址。如果韦兰夫妇时间方便的话,我将于明天下午三点左右拜访他们二位,有重要事情商谈。”

“好的,我这就去办,卡列宁先生。”

新上任的私人秘书是一个有着一头红棕色卷发的圆脸青年。

他十分好奇地瞧了一眼字条上面的字迹,同时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了一些他经手调查过的资料内容,旋即再次确定了卡列宁口中的韦兰夫妇,确实就是那位最近和卡列宁先生传出暧昧绯闻的阿切尔夫人的父母。

“先生,要准备些礼物吗?毕竟是第一次……”

卡列宁严厉地看了一眼偶尔会非常不稳重又爱酷爱打听八卦的年轻秘书。

对方立刻做了个发誓闭紧嘴巴的动作,然后飞快转身离开了。

等到屋内就剩下卡列宁一人后,他终于忍不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如果不是上一任私人秘书为了所谓的初恋情人突然背叛,而自己身在异国他乡又特别需要一个忠诚度极高的心腹属下,他是绝对不会把米哈伊尔这家伙调到身边做事的。

卡列宁忍不住想起米哈伊尔的父亲——卡列宁兄长的老部下,那是一个性格非常严肃可靠又寡言少语的男人。对了,米哈伊尔的母亲也是一副稳重沉静的脾气。可就这么两个人,却养出了一个格外活泼又好奇心重的儿子,而且还是独生子。

卡列宁至今忘不了老米哈伊尔把唯一的儿子送到他身边做事时,那三番两次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以及米哈伊尔太太感激又安心的信任目光,到底还是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也许是自小父母双亡的缘故,卡列宁总是容易对老人、孩子和母亲的泪水心软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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