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路向上

那些巫师蛆人踏着虫潮向我们逼近,不疾不徐,好像早就知道我们逃不掉。我不死心地想做些什么抵抗,胡乱扭曲着身子,下意识地伸手去乱抓,却一把抓住了索凡罗的头发。我很意外,想松手但是来不及了,咒语带来的阵痛再次袭来,我本能地向回蜷缩身体,拽着他的头发就不撒手。被我这么一扯,他嗷地叫了一嗓子,原本头就很痛,现在更痛了!

“niaciiiii!你快松手!”

索凡罗大声骂着些难听的家乡话,反过手来拍我的脑袋,他的意思很明确:老子死了你也别想活!比起那些怪物念诵的,这种毫无意义的互相伤害才更像是人类真正的诅咒,我们就这样你揪我我拽你地在地上打作一团,几乎忘了正在靠近的危险。在呲牙咧嘴地互相拉扯了几个回合以后,索凡罗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把一沓纸从我的上衣兜里揉了出来。我们同时注意到了那个白乎乎的东西,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斗。

是旧印!是索凡罗交给我的那张画了旧印的纸!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一看到那纸上的图案,头立刻就不疼了,它给人一种古怪的安逸感。索凡罗也从那些咒语的负面效果里挣脱出来,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们俩从地上爬起来四下看了看,头顶的飞虫没有动作,在混乱的飞舞中保持一种克制,似乎在等待什么指令,但我们放松不得,因为蛆人和他们脚下的黑潮已经上到了台阶顶,距离我们只有十几米远了。我惊喜地发现火把还没有熄灭,赶忙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那些穿着黑色连帽长袍的家伙们还在用女人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念着咒,保持着没有任何脚步声的匀速移动,根本没意识到我们俩已经摆脱了控制,或者说,他们本就毫不在意。

我不知道旧印带来的轻松可以持续多久,虫群和蛊惑人心的咒语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实在是不容忽视,但是现在我们恢复了行动能力,必须立刻抓住机会,我把那张旧印牢牢地抓在手里,生怕把这根救命稻草弄丢了。索凡罗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先走,我举着火把就溜进了隧道入口,随即听到索凡罗小声念出一句咒语:

“Wutousaya,ligastoima!”

我回头看见他从腰兜里放出了两只像苍蝇一样的虫子,他一甩手,那两只虫就飞了出去。我不禁疑惑,蛊可以作用于人体,这不假,但对这些全身是虫子的蛆人,蛊要怎么生效呢?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事实证明索凡罗的这一系列操作对它们完全无效!那些蛊虫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蛆人毫无反应,排着整齐的队形继续向我们靠拢,索凡罗却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我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蛊术有一种偏执的自信。可现在真不是较劲的时候,似乎是感受到了新鲜的活人气息,那些几乎走到索凡罗面前的蛆人忽然停止了念咒,与此同时,天上和地下的虫群开始了集体骚乱,我知道,这是发起攻击的前兆。索凡罗还是那样,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直视身前的怪物和虫群,无论我怎么招呼他都装聋作哑。

“该死”我骂了一声,挥动火把跑回去掩护他。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索凡罗竟然向前奋力挥出一拳,直打在为首那个蛆人的面门上!顷刻间,整个区域的虫子都好像彻底炸了锅。他的拳头直接陷进了那张满是蛆虫的脸,让我更惊讶的是,那蛆人不但没有任何反抗,反而让身体一部分的蛆虫顺着索凡罗的手臂方向蔓延蠕动,摆出一副欢迎的样子,那场面,我光是看着都觉得恶心。

索凡罗左手把着打出去的右臂,左脚向后迈了半步,极其勉强地调整身体重心,向后一下接着一下地猛力拉扯着胳膊,想把手抽出来。但是这些挣扎都是徒劳。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恶心的蛆虫像腐烂的血管一样以肉眼可见地速度缓慢爬向索凡罗的肩膀。其他那十几个蛆人没有像野兽一样扑上来,而是就在原地站定,时而高举双手,时而向前鞠躬,动作时而迅捷又时而迟缓,就像在进行什么仪式。

见索凡罗陷入麻烦,我自然不会冷眼旁观,右手抡起折叠铲,一个箭步跨过去,用带刃的那一面瞄准那蛆人的后脑死命一劈,只听当的一声,一阵强烈的冲击感震得我虎口发麻。硬的?我差点惊掉下巴。这鬼东西明明就是一堆虫,同样也是血肉之躯,充其量皮糟肉厚,怎么会硬到震手呢?索凡罗可不像我这么有空去思考这些,眼看用铲子砍都不奏效,他便急切地嚷道“火把给俺!快!”

我闻听此言立刻将火把递给他,他接过去以后也没犹豫,左手握紧那根火把反身就是一记横扫,橙色的光像条长蛇在黑暗中略过,火焰所过之处,蛆虫皆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滴落,高温让它的蛆虫身体立刻融成一摊化脓的血水。火焰很快就顺着那只蛆人的长袍爬满了它的全身。索凡罗也顺利地从那燃烧着的人形里抽出手来,拉着我迅速向后退去。随着火焰的灼烧,为首的那个蛆人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惨叫,迅速垮了下去,它脚底的黑色虫潮开始咆哮着向我们奔涌。头顶的飞行物们再也按捺不住,配合黑潮向我们俯冲、喷吐腐蚀液。

我不想被谁认为是我疯了,但是我必须得说,在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的问题——这些虫子是否具有像人类一样的情感?因为在索凡罗焚烧那个蛆人之后,我明显感觉到黑潮的异常,在那些若隐若现的波动中我察觉到了一种愤怒。即便我想破头也解释不通我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说回正题,在虫群咆哮的一瞬间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在死战和逃跑之间,我和索凡罗非常果断地选择了逃跑。我们动作很快,它们也是。剩余的蛆人没有走动,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自己原地拆解了。我看见那些蠕动的人形身子越来越矮,像加速融化的雪人,越变越小,最后原地只剩下十几只堆在一起的褶皱黑袍。而他们脚下的虫潮则因为数量增多迅速向前翻涌。我观察到,他们前进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仍在燃烧着的蛆人残骸,把道路中间那团火让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生物本能还是高等智慧。

虽然我和索凡罗竭力躲闪,还是被那些密集的腐蚀液打中了几下。我被灼伤的部分皮肤嘶嘶地疼,衣物也破了很多洞。后面的黑潮步步紧逼,头顶那些飞行蠕虫不断向我们俯冲,同时它们还张开大嘴旋转着长了好几层锯齿的内口器,看那架势,但凡被它咬中一口都会掉下去一块拳头大的肉。而且根据我粗浅的生物学知识猜测,这些怪物的攻击可能并不是单纯的撕咬,结合那些口器的形态和他们喷吐腐蚀液的攻击方式来看,他们可能会在咬住猎物以后挂在猎物身体上,然后利用伤口向内注射腐蚀液或者某种消化酶,他们的身体构造明显更像是吃流食的,比如吸血……

我想起一位圈内好友跟我说起过,今年年初在美洲一些地区出现了神秘吸血生物的目击事件,关于那种生物,还没人看过它的外形,这也引起了人们对其起源的种种猜想,有人猜测它身高三至四英尺,沿着背部向下的脊柱柔软灵活,眼睛细长呈红色,具有尖利的牙齿,有人甚至说它还长着翅膀,这些都是目击者们对这种奇怪的,未知怪物的描述,众说纷纭,但应该都不正确。我这位朋友消息异常灵通,甚至美国官方调查结果发布之前她就打听到了那个怪奇生物的绰号,好像叫“卓柏卡布拉”。如果她也在这就好了,她是研究这类传说怪物的发烧友。估计看见这些诡异的蛆虫她会比捡到金子都开心,那个不怕死的疯女人说不定会把家都搬到这来。

可惜我不是她,我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些恶心的虫子,我才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卓柏卡布拉,现在纠结这些没意义,我只知道再不跑快点我真的会死!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该死的场面:“哦,亲爱的卓柏卡布拉,能麻烦你在我的墓碑上签个名吗?”墓志铭:“他见到了真的卓柏卡布拉。——卓柏卡布拉”

我跑在前面用铲子不断拍打从头顶俯冲来的飞虫,索凡罗断后,用火把不断扫着向前靠拢的黑潮。“老索,你实话告诉我,这些虫子到底是什么?”我问道。

“你现在还有心思跟俺说这些?”索凡罗忙得不可开交,正用火把四处挥舞“还有,俺再说一遍俺不姓索!”

我们一路保持这种分工配合,坚持了一会,终于冲进了神像脚下的入口。没有了头顶的威胁,我几乎趴在面前的阶梯上急促呼吸,索凡罗还在弯着腰不停用火把烧着身后追来的黑色虫潮,巨大的体力消耗让我们俩都有些吃不消。

我看着那些不知疲倦向上翻涌的黑潮说:“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不等走到终点我们就得累死。”听了我的话,索凡罗似乎受到了启发,“俺想起来个事!你快来替俺烧一会儿,把你的纸和笔借俺用用!”我十分配合地找出笔记本和铅笔递给他,然后巧妙地完成接力。那些虫潮反应很迅速,在我们交换的瞬间抓住空档,向上猛涨,还好我及时跟上了,火焰的灼烧让他们一夜回到解放前。

索凡罗在我身后站定,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划拉着什么,纸张被他给弄得沙沙作响。我几次听见他在忙活一通之后开始叹气,捶胸顿足,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并不满意。

“快点啊,你要是搞不定我可以帮你!”我有些焦急的催促道。

“没事,俺已经弄好了。”索凡罗终于把笔记本拿给我看,那是一个奇怪的涂鸦,仔细辨认之后我才发现,他在原有旧印的基础上加了不少东西,用一个弯曲的五角星圈住了那个“禾”字,最外圈还加了许多奇形怪状的边框。

“这是什么?”

“旧印,加强之后的。”

索凡罗说着拿回笔记本让我赶紧闪开,把画了旧印那一页撕下来,对准前面的虫群轻轻一甩。纸一落地,翻涌的虫群立刻停止了前进,向后退散,唯恐避之不及。竟然真的有用?

“靠,早知道这样我们还费那么大劲干嘛?”我如释重负的抱怨道“你有这招你怎么不早说?”

“俺也是突然想到,俺们村原来的祭坛入口上刻的就是这图案,俺给凭记忆画出来了,没想到真有用。”

不管怎么说,危机暂时解除了,虫潮忌惮旧印,完全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我说既然旧印这么有用,不如你赶紧多画几张,索凡罗白了我一眼,说好歹也让他先休息休息。

我们盯着那些恶心的蠕虫看了一会,确定连它们那些会飞的表亲也不会追上来,才终于把气喘匀了,决定继续沿着这条通道向上走。这是一条又深又长的斜方形通道,没有任何其他的建筑材料,是完全在神像内部开凿出的。即便在火焰的暖色光之下也仍然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翠绿色。

走到这段台阶尽头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无限延伸的矩形隧道。这里的几何观念全都错乱了,我们甚至分辨不出墙壁和地面哪一个是水平的,所有东西的相对位置都鬼魅般地变化着,矩形隧道内很黑,那黑暗像是有形之物。我见这里没有浮动的绿光,就再次取出强光手电向内照射,但是手电光竟然被隧道内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棱角遮挡住了,不管我怎么变换姿势和位置,前进的道路上始终有一截几何体遮住光线。我和索凡罗只能举着火把在一阵眩晕感中行走。

这不同于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迷失方向,而是彻底失去对几何概念判断的眩晕。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沿着地面向前走,但是走着走着却感觉自己走到了隧道侧面的墙壁上,平行于地面站立。从外部形状来判断,这是神像内部的空间,神像是垂直纵深的,至少这条无限延伸的隧道一定是向上的,我们前进的方向也一定是向上。按照常理推断,这条通路应该是和神像站立的方向一样,垂直于地面向上延伸的,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在沿着墙体垂直向上走?!太荒谬了,这根本就违反了物理学定律!我们的感官很正常,重力一直都在,我确定我们一直在沿着地面前进。

我和索凡罗都感觉到了异样,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吭声,我相信,如果我俩有谁把这份想法提出来,硬去钻这个牛角尖,我们必将在发疯的道路上越跑越远。在这诡异的氛围里,拷问理智、承认自己的错乱是需要勇气的,而我们的勇气已经所剩无几。

原以为这样的沉默会在到达终点之前一直保持下去,我正想着说点什么笑话活跃气氛,没想到索凡罗却率先打破了僵局,给我讲起了他和他父亲的故事。

十年前,索凡罗还是个叛逆的年轻小伙子。他生长在远近闻名的猎人世家,从小就不愁吃穿。因为用祖传蛊术打到的猎物不会受任何外伤,可以获取完美的兽皮,兽皮拿到外面的大县城可以卖很多钱,光是用一年打猎赚到的钱就足够他们家盖一栋现代化的二层小楼。但索凡罗的父亲是个无私的人,他会把多余的钱财都用来救济村寨那些吃不上饭的困难户。

喀克的土地和自然条件注定了这里没办法发展农业,养殖的规模也不大,狩猎活动几乎是唯一有效的食物来源。喀克的祖先是为了躲避战争才逃进了深山,虽然长达几个世纪,大大小小的战火都没能烧到这里,但这块贫瘠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却受到贫穷和饥饿的折磨。

如英雄般的猎人扮演了养育人民的角色,所以在喀克,猎人是绝对被人敬仰的职业,索凡罗成年之后,他的父亲自然而然地想让他继承祖业,但是索凡罗并不同意。因为常年跟随父亲去外面的县城买卖交易,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自学汉语,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了解那些现代化科技和与时俱进的新观念,等到了青春期时,他就有了自己的想法。索凡罗的母亲在生下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不幸去世,多年来只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如今父亲已经老了,身上积累的伤病也让他的身手大不如前,打猎主要靠他,但他却觉得厌烦。他想以后带着父亲过好日子,想去外面做买卖赚大钱,让父亲享受他认为的“真正有质量”的生活。理念的冲突总是尖锐刻薄又不挑时候……

于是在那天晚上,父子俩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不理解父亲的这份朴实的善良和莫须有的责任感,为什么要把全村人的生活绑到自己身上?全村的猎户每年都要拿出好多钱去接济贫困户,我们又不欠他们的,为什么不能抛下他们去外面广阔的天地寻找机会?父亲也不理解他,觉得他的想法幼稚可笑,说他根本不懂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磨难,那些吃人的陷阱远比山里的猛兽要凶恶得多!更何况养育族人是我们的义务,喀克的人们正是靠着互相帮助才延续至今,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两人话不投机,索凡罗年轻气盛,父亲并没有多说什么,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猎枪和子弹带,说了声他要出门打猎,然后就走了。索凡罗也去院里独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靠在椅子上喝闷酒,他知道自己锐利的话刺伤了父亲的心,他想说句抱歉,但是话到嘴边却难开口。他想等父亲打猎回来再说。

可惜事与愿违,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父亲。那晚之后,父亲再也没回来。索凡罗四处去找,在全体村民的帮助下仍没找到,甚至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几年过去了,有人猜测他的父亲可能已经死了,但索凡罗不认,他始终相信父亲还活着!他一边出去做买卖,一边到处打听关于自己父亲的消息。在四处闯荡被社会打磨了多年之后,他才真正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遗憾的是,那个孤寂落寞、摇摇欲坠的背影已经成了他关于父亲的最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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