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唱戏 唱念做打。

比起日渐浑浊的畅春园, 西苑的日子清净又自在,没有那么多宫人,没有令人疲惫的宫务, 没有皇上和太子,什么都没有。

只有沈菡和两个天真单纯可爱的孩子, 还有一个让她生不出太多防备心,越看越觉得‘也还凑活吧’的准女婿。

沈菡有时候看着两个孩子近似于青梅竹马的相处方式, 偶尔也会想——算了,就这样吧,总比盲婚哑嫁,嫁给一个纨绔子弟要好。

在这样一个时代, 能找到一个脾性相投,善待自己的伴侣, 已经实属万幸了, 还能要求什么呢?

沈菡带着儿子女儿每日爬山、游湖、赏春、跑马、捉鱼、散步......皇庄里到处都是宫里见不到的景象, 对两个孩子来说就像世外桃源一般,尽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松玩乐。

雅利奇穿着一身青布衣裳,兴致勃勃地拿着小铲子蹲在田里挖野菜,旁边放着一只竹编的菜篮子,里面收获寥寥。

不远处的小十一提着个巴掌大的小篮子在姐姐附近瞎溜达, 时不时蹲下用手薅一把野菜或是野草,旁边跟着的奶娘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护着, 生怕松软的泥土地把阿哥摔着。

不多会儿,小十一拿着一把七零八落的菜叶子跑回来给沈菡显摆:“额娘,菜菜。”

沈菡蹲下伸手接过来——其实他薅了半天根本不知道哪些是草,哪些是菜,也不会从根上挖。jiqu.org 楼兰小说网

不过沈菡当然很给儿子面子, 对着这篮子草叶子、菜叶子使劲儿夸:“宝宝真棒!真厉害!中午咱们就吃你挖的菜菜好不好?”

“好。”

另一边,策棱也在教雅利奇怎么挖野菜:“这个菜不吃根,只吃上面的菜,所以挖的时候,直接从根部一铲子切断,挖起来就快了。”

他给雅利奇做示范,左手一铲子铲断根系,右手往上轻轻一拔,一颗完整的野菜就下来了,很快篮子里就盖满了一层。

雅利奇跟着学得挺认真,但动作不熟练,速度快不起来不说,还弄了一身的土。

她好奇地问策棱:“你怎么会挖野菜,还这么熟练?”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农田和野菜呢。

策棱一边回答一边手下也没忘了干活:“我们部族之前长年战乱,有时候敌人突袭,老老少少都得赶紧上马对敌,要是打不过,部族就得赶紧跑,什么东西都没空拿,路上只能薅些野菜充饥。”

雅利奇从没接触过这样的生活,以她的年纪也很难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只是听起来觉得策棱很不容易。

“倒也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草原上大家都这么过。”

策棱把装满野菜的篮子拿到身前,最后检查一遍看筐里的菜有没有虫子:“要是敌袭来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在战场的会不会是自己,所以过一天就得痛快一天,没空想那些。”

策棱看了看对面仰着头正瞧他的五公主,草原上从不会有这样单纯的眼睛和神态,在他们的部族里,哪怕是三岁的小孩子,也明白敌人是要杀死的。

策棱低下头继续整理菜篮,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正在打量他,他知道,那来自于大清的皇后,五公主的生母。

——皇上的意思策棱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他的心中对此……很是复杂。

皇上和大清对他们部族有恩,身为部族将来的首领,不管皇上如何对待他,他都应当誓死以报。

却没想到,皇上不但没有因为他们依附大清生存而看低他,还对自己这样一个无功无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另眼相看,大力栽培。

汉人都说,士为知己者死。

只是……五公主还是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儿,明净纯粹,便如天上的明月一般,她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呵护她的夫君。

可他除了要报答皇上的隆恩,身上还背负着部族的仇恨,他要对万千族人的前途和命运负责——总有一天,他会走上战场,亲手砍下噶尔丹的头颅,用以祭奠部族万千的亡灵……

沈菡站在不远处瞧着一边干活一边聊天的两个孩子,越看越觉得——这人绝对是玄烨故意安排过来分散她的注意力的吧?

有这么个待考察女婿在眼前杵着,沈菡这几天根本没空多想畅春园里的烦心事,光顾着盯着策棱琢磨他的人品性格去了。

不过桃源显然只是暂时的,畅春园内的腥风血雨只是滞后,却并没有远离。

沈菡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十一往回走,一进院子就瞧见了被她留在畅春园看摊的季纶正在门边候着,奇怪道:“你怎么来了?”

总不会她才刚走几天,园子里就出事了吧?

季纶看了看跟在主子身后的五公主,给沈菡使了个眼色。

沈菡脚下一顿,面色瞬间变了变,不过她旋即恢复正常,把小十一递给旁边的奶娘,然后笑着转身看向雅利奇道:“额娘这边有些事情要处理,我看十一怕是困了,你们两个先去侧殿休息一会儿,等会用午膳额娘再叫你们。”

“好。”

屋里只剩主仆二人,季纶这才将园子里发生的事情汇报给沈菡。

所有人都被杀了……

沈菡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是冰凉的。

季纶见主子整个人好像都呆滞了,连忙低声安慰:“主子,您别多想,万岁也是为了您好。”

与其放任这些人在里面胡说些什么,不如赶紧了结了此事,死人才是最干净、最不会生事的。

只要这些人都没了,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胡话传出来,而没了这些胡话,这件事便如过眼云烟,过段时间有了旁的新鲜事,人们自然也就淡忘了。

太子好好的,皇后是好好的,朝廷自然也会好好的。

这不是很好吗?

结果季纶说完,却见主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瞬间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道:“主子,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季纶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主子这么聪明的人,什么都不用人多说。

“主子,刚才奴才说错了话,其实这事儿......您别往心里去。这些人都是太子亲手送进去的,进了那扇门,本就不可能再出来了。”

实际上,不管这些人说多说少,或早或晚,结局都是一样的。宫里的奴才,一旦牵扯进那样的阴司里,不管是否清白,进了慎刑司,都不要妄想能再逃出命来了。

皇上下旨,也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既免了他们受刑,也免得再多生是非罢了。

至于皇上这么干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是因为太子还是为了主子,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在里面,那季纶就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这些人早晚会死的。

奴才的命,在主子们的眼里,本就不是命。

其实沈菡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国之君,怎么可能不杀人呢?

每年朝堂之上被贬职、流放、抄家、打入奴籍的不知道有多少。每年秋决,也都需要皇帝御笔朱批,一笔勾画下来,多少人头落地。

但这些事情离着沈菡都太远了,她看不到、听不到,自然也不会刻意去细想玄烨的这一面,那只是他的‘工作’罢了。

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直视皇上的这一面了。

这个男人日夜睡在她的身边,对她软玉温存,待她体贴周到,恨不能把她放在手心里疼宠,不愿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他们还一起孕育了四个可爱孝顺的好孩子。

这让沈菡时常会忘了,这个男人是皇帝,他不单单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他的一只朱笔,可以瞬间夺走这世上无数人的性命,不管他们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

而且,这样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更让沈菡宛如被当头棒喝——权力的争夺,永远不可能温情脉脉。

不管玄烨是不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有多少是因为她才这样做的,她都不能再天真下去了。

今日掌权的是玄烨,被这场权力争夺战中无情绞杀的是别人。

如果翌日......是太子或是其他的什么人成了皇帝,焉知,下一个被血祭擂台的人,不会是她和孩子们呢?

生在此处,谁不无辜,谁人无辜。

沈菡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那这些人.....死了,园子里现在是什么反应,有什么不好的传言吗?前朝那边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比如说皇后做贼心虚,杀人灭口之类的。

季纶迟疑地摇摇头,这就是他的来意了——如果只是说‘皇后’,他们早有预料,反正皇上会处理,季纶还不至于这般急慌慌地赶过来。

季纶:“并没有听说关于您的言论,只是......”却有些更加耸人听闻、让人惶恐的传言。

因为皇上下的是手谕,也不知这旨意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所有人都知道,是皇上,亲自下旨处决了这些人,且处决得如此干脆利落,一干二净。

季纶的声音小到几不可闻,仿佛这件事说出来就让人害怕:“所以现在前朝和园子都在隐隐议论,说皇上与太子......”

流言说得隐晦,但意思大家都能听明白。

皇上这几年的种种举动,无时无刻不在表明——皇上不希望太子这么快成婚。

那么同理可证,皇上当然也不希望太子这么快有孩子,不然干嘛不叫太子成婚呢?

所以范格格这孩子,碍眼,碍了这世上最不该碍的人的眼。那这事儿会是谁下的手呢……

“什么?”

沈菡显然是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么个进展,不过她旋即反应过来,继而眉头紧紧皱起来……原来这次太子不是冲着她来的,是冲着皇上去的。

沈菡感觉一股子怒火直冲脑门——太子,还有索党,现在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沈菡都不知是该夸他们手段高明好,还是该骂他们利欲熏心、痰迷心窍、其蠢如猪更合适!吃饱了闲着没事干了吧?净会找事!

季纶见主子面色沉凝,眉头紧皱,坐在茶几边一言不发,默默上前为主子添了一盏茶:“主子您看……咱们该怎么办呐?”

这事情一旦涉及到皇上和太子,季纶一丁点儿主意都不敢瞎拿,生怕犯了皇上的忌讳,掺和进不该掺和的事情里,给主子和自己招祸。

沈菡伸手接过季纶手里的茶盏,抿了两口茶缓了缓心头的怒气:“万岁和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季纶犹豫了一下:“九经三事殿和万树红霞附近都戒严了,万岁今日刚刚下了旨,让无逸斋读书的阿哥各回各家。至于皇子们,这几日也都在横岛闭门不出,奴才见顾总管没明着发话,就没敢冒然过去打听。”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沈菡沉默了一瞬,缓缓点了点头:“嗯,你做得对。”

季纶松了一口气。

沈菡垂下眼帘看了看杯子里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清新馥郁的香气如此好闻,一点点浸润着她紧绷的神经。

沈菡静下心来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范氏意外早产,诞□□弱的小格格,之后太子以调查凶手的名义将后院伺候的一干人等送进了慎行司。

还没等查出什么痕迹,玄烨二话不问下旨将所有人都赐死,然后不知怎么事情就传到了外面,前朝和园子里开始流传皇上不慈,打压太子,甚至不惜对亲孙儿下手的隐晦流言……

沈菡纤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心里各种念头在极速旋转:“九经三世殿和万树红霞戒严,皇上必定是已经收到了消息。”

其实这流言细究起来很扯淡,皇上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去害自己的孙辈?一个小婴儿,哪怕他是太子的孩子,对手握大权的皇上来说也无足轻重,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对皇上来说,有威胁的从来都是“太子”本人。

季纶犹豫道:“可是皇上除了遣散伴读,并没有下别的旨意,顾总管这些日子神出鬼没,甚至没有约束宫人……”

也正因为丝毫没有约束,这流言才会以这么快的速度散播开来,越传越广。

“嗯……”沈菡抿了一口茶:“你刚才说,伴读都是今日才回去的?”

季纶:“是,奴才出来的时候,门外还有各家前来接人的车马正在大门那儿侯着。”

沈菡凝眉思量,这些人在园子里听传言听了这么久,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否一清二楚……如此说来,玄烨显然是另有打算,或者说……对太子的来势汹汹早有准备?

不过玄烨打发她来这里之前,却完全没有和她提过什么。玄烨当然是不会害她的,更不会无缘无故瞒着她。

沈菡转头又一想,不告诉她,很可能是因为这件事玄烨并不希望牵扯到她,或者正是为了让她置身事外,才做此安排。

而且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范氏到底因何小产,凶手是谁,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凶手,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也根本无人在意——包括正在议论流言的那些人,他们议论此事,目的也从来不在“凶手”二字上。

现在局势已经彻底变成了皇帝和太子之间的较量,她一个生有嫡子的继后,最好的做法就是只做不知,置身事外,千万不要卷进去,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所以玄烨的安排是对的,离开了战场,不管畅春园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与‘皇后’无关。

他……确实在履行自己的承诺。

而她,也应该再对他多一点信任。

沈菡想明白后眉头松开了一些,她将手里的茶盏搁下,见季纶一改往日的沉稳老练,仍旧面带忐忑地在等她的指示,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宽慰道:“不必这么紧张,这件事并不牵扯咱们什么,至于其他的,皇上英明神武,万事自然会有决断。”

所以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照常过日子,不该听的别瞎打听,不该看的就闭上眼,当没看见就行。

沈菡吩咐季纶:“你如今要做的,是好好约束清溪书屋中的人,让底下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生出其他乱子,给皇上添麻烦。”

季纶虽然不清楚其中的瓜葛,不过这么多年,主子的判断就没有错过,只要主子心中有数,他跟着主子走就对了。

他稳了稳心神,收起面上的忐忑,沉稳道:“是,奴才明白了。”

季纶走后,沈菡对着案几上已经凉透的清茶发呆——也不知,玄烨现在怎么样了,是个什么心情……

设身处地的换位想想,如果今天是胤禛或是胤祥,用这样的手段来逼迫她,她的心早就凉透、伤透了。

之前,沈菡以为太子是冲着她来的,纵然她第一次面对这样实打实的阴谋陷害心中有些忐忑和紧张,但那时她想着,总归还有他在,他是一定会相信她,保护她的。

所以沈菡虽然忐忑紧张,却并不是很害怕。

可现在承受儿子暗箭背刺的人成了玄烨,而她,却做了逃兵,被他保护在山清水秀,与世隔绝的桃源里,让远处的他独自承受着这等痛彻心扉的背叛……

沈菡用双手捂住面颊撑在桌上,就这样独自在屋里坐了很久、很久。

......

外面风风雨雨,被指刻意打压太子的玄烨本人,却对这个流言表现的非常冷淡,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像他以往的处事作风。

——他既没有调查流言的来源,也没有制止流言的传播,对此事干脆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任由外界传的沸沸扬扬。

该着急的皇帝不急,那其他人可就该急了。

格尔芬就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皇上怎么不接茬?难道皇上半点不在乎自己的圣誉?”

以父害子,堂堂皇帝为了不受太子的威胁,竟然谋害太子的子嗣。

这谣言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靠谱,但奈何人们愿意信啊!

何况皇上这些年的做派本就不清白,这样毫无根据的指证又是最难辩驳的,皇上若要打消流言,最直接的方式应该是批复礼部关于太子成婚的折子,尽快促成太子和太子妃的婚事,让太子妃诞下嫡子。

结果皇上没这么做,直接当没听见?这下,可就轮到太子一派坐蜡了。

敌退,我才能进,敌半点儿不退,我如何进?

屋里只有索额图父子三人,这样的秘事,连太子的亲舅舅常泰都不知情,更不用说已经被怀疑忠心的伊桑阿了。

索额图心里也着急,他们出此下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礼部那边的折子已经被打回了三次,不管他们怎么推动,皇上就是无动于衷。原以为这次皇上总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谁知皇上竟然还稳得住,继续冷处理。

这么一来,他们可就有些被动了。

不过索额图终归是在朝堂历练了那么多年,为人处世比儿子要老辣太多,纵然心里着急,却还能耐得住性子:“且再等等吧。”

皇上不动,他们却不会叫流言轻而易举的平息,皇上忍得了一时,难道还能忍得住一世吗?

明珠要是听到索额图这番言论,估计能笑出眼泪来:“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啊!老天爷要收他索额图,真是挡都挡不住!”

明珠吩咐揆叙想办法去给流言添把火:“看看怎么能把这事儿闹大,最好是能闹到京里人尽皆知,叫人都来瞧瞧太子的委屈才好。”

揆叙没反应过来,怎么他们还要去帮着索额图添柴加炭?他们不是应该赶紧站出来帮着皇上说话,好叫皇上知道他们的忠心?

明珠瞅瞅眼前木呆呆的儿子,叹了口气——真是没一个比得上容若的,他还是没那个命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皇上都不着急,用得着你急慌慌地跳出来表忠心!”明珠没好气的拍了他一巴掌:“皇上没表态,咱们就该老实窝着看索额图唱戏,皇上自己不好动作,咱们就该帮着对面叫好捧场。什么时候皇上把戏台子搭好了,才是咱们站上去帮皇上壮声势的时候。”

——没有逆子,哪儿来的慈父?

太子要是蹦跶一会儿就消停了,以后皇上这‘不慈’的名声可就砸实了。以后太子但凡受了一丁点儿委屈,皇上都得被扣上‘打压太子’的帽子,动辄得咎,这叫皇上还怎么压制太子?

明珠轻轻一捋胡须:“索额图和太子不是想唱戏吗?咱们来给他搭个台儿,叫他往京里,往百姓跟前好好唱上两折,这才是咱们对万岁的忠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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