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窑是林业站所在的地方,真正的林在翠屏山。翠屏山上有娘娘庙,庙不大,神却灵得能叫出声。当地群众有啥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啥事儿都没了。后来还修了一个殿,供奉观音菩萨,有两个道人,有两个和尚,公之允之,却是收入不公允,道人的收入一直比和尚的好,难得的是他们能和衷共济,为各自的信仰和睦相处。1958年钢铁元帅升帐,一夜间全县到处是冒着黑烟的炼铁小火炉,从几百年的参天大树,到胳膊细的低矮小树,全都砍倒后塞进炉膛化为黑烟从天上走了。

翠屏山是世外桃源,也难逃劫难,炼钢队长领着人林里转了两天,砍伐的事就定了。第二天,手拿大斧和砍刀的人走到山门前时,见破败的山门上啥时候竟贴了一副醒目的对联,“汝伐吾树吾无语,吾要汝命汝难逃”。横披是“善恶必报”。那纸极红,血一样。砍树的是粗人,可也有一半个念过几年书的细人,一看对联,一下愣在那里,大家明白过来,门都不敢进,一个抢一个地往山下窜。更要命的是昨天还好好的人,身上疼得在炕上打了一夜滚儿,打针吃药啥作用都不起,人痛苦得样子都变了。听山上下来的人一说,队长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口里喃喃地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奇怪的是打这一跪后,疼痛渐渐就轻了,到晚上时,和好人一模一样了。

谁也没说啥,这林子留了下来。群众暗中说得比这更神奇,有鼻子有眼,以至到今天,城里人有解决不了的疑难事,香火钱一带直往翠屏山上赶。jiqu.org 楼兰小说网

黑窑林业站瘸腿站长叫姚全福,人都叫他姚瘸子。姚站长名全福其实啥也不全,老婆孩子除了知道他是个会挣钱的机器外对他啥也不清楚,不关心,工作近三十年这林场转那林场,五十挂零的人了还穿山豹一样山里转着。他那条腿就是趁着黑夜让周县人给打折的,到完连凶手都没查出来。伤是骨折,并不严重,在林业站挺了四五天,实在不行让林业局的吉普车颠簸出去时,最佳治疗时间就过了,病是好了,腿却瘸了,外号也就鬼样地缠上了身。姚站长罪没少受,性格却一片晴朗,“蹲就蹲,住就住,咱这山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县城里咋了,大街还凑合,往小巷里一走,满巷子臭味,不把人熏死才怪哩。”

“姚站长,你天天说熏死,可人家全活得旺旺的没熏死一个,倒是我们这些人拷成了干羊皮,一年难得见几回荤腥。”老李笑着说。

“怎么,还不到一个月就忍不住了,你小子可小心点,别看那东西没牙齿,伤人没轻重,多少人的小命儿都搭在了那上面,你小子还不吸取教训悠着点。”

“看你说的,有叫大鱼大肉撑着的,没有叫那东西撑着的,那东西比大鱼大肉好,养人。”

“你小子说话注意点,小泉可是林业局的特派员,专门驻点督察咱的。”姚站长严肃地说。

“你就别寒碜小泉了,都走这一步了,还特派,还督察,督察个屁,我还不是夏志坚让督察来的,督察来督察去连回城的路都断了。他娘的蛋,整个人都要取个好听的名,既然挑选的是优秀的,能独当一面的,为啥不让他们的心腹来,难道他们的心腹不优秀,既然不优秀为啥一个个往上升,一个个往好处调,为啥不让他们也独当一面来。”陈小军是三年前驻点来的,一驻就没了下文。“在林业局,不会谄媚奉承,不会溜须拍马,就是我的样子。能力是个屁,本事顶屁用,啥本事都顶不上巴结人的本事。”

听陈小军发牢骚,孙小泉的心一个劲往紧里缩,“具体时间视工作情况定。”他想起了赵主任的话,工作情况,工作情况是个屁,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就是焦裕禄,谁又能看见你。这地方,听说局领导,特别是夏局长从来不来,这地方是个炸药桶,人人都窝了一肚子火,夏局长哪口饭吃不合口要往这火炕里跳。

怨归怨,火归火,怨和火都不能顶饭吃,怨过,火过,饭还得吃。植树季节一过,心急了绕林子转一天,什么事就没有了。外面人看他们,够潇洒的,白天猎枪一背出来,碰上啥美味打啥,什么保护动物,啥地方都没肚子里保护稳妥。林业站的人别的长处不多,枪法可是一个赛过一个的准,野物们要被他们盯上,全死定了。傍晚时,铁锅架起,要炖多烂就多烂。尽管那作法近乎原始,啥佐料都没有,可在这荒山野岭,真要讲究起来,办得到吗?吃着,喝着,骂着,裤带以下的话肆无忌惮地说着,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

啥都好办,就是寂寞得慌,整天心里空荡荡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景色是好景色,可再好的景色,经常看,熟视无睹也就腻了,没一点感觉了。白天有这腻味的景致看着,难受还有个样子,苦的是晚上。黑窑林业站窝在一个沟岔里,四面是高峻的大山,夜就来得早,野味吃过,胡吹冒撂一阵,东怨西怪一阵鼾声就一个接一个拉起来。孙小泉一点睡意都没有,连合一合眼皮的心思都没有。这情景使他想起在西沟村和五保户老人睡一炕时的情景,那日子苦,可思想单纯,不像现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对前途一片灰暗。

小军的先例在那儿放着,第二个小军的影子笼罩着他,让他有一种连喘气都觉着十分困难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结束,何时是一个尽头,想到要像小军一样三年,甚至比三年更长,遥遥无期地熬下去,他几乎要崩溃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在银坪乡呆着,银坪乡还有一个银坪街,有二、五、八的逢集日,更要紧的是还有一个俞晓丽。想到俞晓丽他就有一种后悔,一阵钻心的疼。他不明白走到卫生院的门口咋就没进去,不珍惜机会,现在,别说银坪乡,回趟县城也是一种奢望了。他想起了唐人的一首诗:“客居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现在,县城回不去,比县城更远的银坪乡更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孙小泉披衣出屋,星星密布,夜还不算太黑,黑的是四面的大山,黑洞洞的,好像随时都要压下来,将他盖在下面。微风轻拂,含着山花和青草味儿的空气是香的。翠屏山上的风铃在静夜里传来清幽的声响。小泉轻叹了声,年轻的他,在此刻,多像一个出家荒山的僧人。可他,有僧人的那种达观与恬静吗?僧人能看破红尘六根清净,宠辱不惊为心中的信仰坚守着,可他,误入红尘的他也能六根清净,宠辱不惊吗?晓丽,孙小泉对着深邃的夜空轻唤了一声,没有回音,只有天上的星星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地上这位孤魂一样飘荡的年轻人。

他的耳边突然回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过,啥事都得多想想,辩证点看,这世上的事,啥都是一分为二的,就看你如何个把握法。”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这声音是晓丽的,现在看来,他的思想中太缺少辩证法了,太缺少对自己命运的把握。现实已经证明,人的命运一旦被别人掌握,一旦成了别人鞭下的陀螺,什么人格、尊严、前途、理想,全成了空口说的白话,全统统滚蛋。

残酷的现实,让这个孤独的年轻人在大山深处的静夜里痛苦地思考着。把握命运,对于眼前的孙小泉来说,这个问题,有点像西方的斯芬克斯之谜,有点像被中国人证明了的哥德巴赫猜想。他想解开这个谜,要攻克这个猜想并让它变为现实。

这是一个在孙小泉的一生中注定要不平凡的夜晚。夜色隐去,曙色初露,新的一天开始时,步行十里路后,他已坐在了去林业局的车上,赵田地让他抽空回一趟办公室,抽空,抽什么空,在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空,天空、地空、人心空,要不是有他们这几个会眨眼的活物,连山都是空的。

孙小泉没有回局里,天完全黑下来后,背着几只昨天刚打的野鸡,敲开了赵田地在一楼的门。

“你下来了,啥时来的?”赵田地惊讶地问。

“今天。”

“快坐下,情况怎么样?”赵田地这话像催泪弹,小泉根本没想到,他还没得开口,眼泪就刷拉拉地流了下来,说话时,连声音都有点哽咽。

“……好,还好,好着哩。”

赵田地看着他,有点惊疑,一时无语,孙小泉除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外,更是不知说什么好。

“是这么回事,前天临下班前夏局长对我说,让你来他那儿一趟,究竟咋回事我也不清楚。……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孙小泉听了,心里一震,不管怎样,这毕竟是他调进林业局后夏局长第一次指名道姓叫他。是福避不开,是祸躲不过。夏局长家他去过三次,两次他在家,一次不在家,两次见面,前后都没超过十分钟,给他很冷硬的感觉,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一点都不假。所幸最后一次,就是他调进局里后的一次去家里时夏局长不在,后来才知道他去省城开会了,就像小泉是专瞅他不在去的。前两次去,几乎啥话都没说,看夏局长那表情,一见他就生气,他大气儿都不敢出,还敢再饶舌。

“夏局长你熟不熟?”赵主任问他。

“不熟。正因为不熟,听他叫心里才没底。”

“他这人有能耐,这次人事变动大,调来调去的,就他稳坐钓鱼台,窝都没挪一下。前一阵社会上喊这个要来,那个要来,结果呢?谁都没来成。你们银坪乡原先的书记程前章这回安排得不咋的,只是一个二级局,还是书记兼副局长,在几个进城的党委书记中,他的呼声最高,能力也最强,可文一出来,前后一比较倒是他安排得最差,听人说他把文一撕,窝在家里生闷气,到现在连班都没上。”赵主任还说了许多人事变动的热门话题,林业局夏局长捂得紧,一个副局长调环保局任局长,副科转正,成了一个有前景的二级局的一把手,果树站站长升成了副局长,一个单位外水进不来不说,一下还提拔了两个人,夏志坚可是抡着娃娃当兵器,把人给耍大了。

真是洞里才数日,世上已千年。孙小泉起身要走时,赵主任说:“你这娃,来就来了,一个单位了,拿这么多东西干吗。”

“没啥,就一点野味。”小泉谦恭地说。

“眼下,野味值钱,野味时髦啊。”赵主任笑着说。

“我就看出来,你们办公室,就数小泉对你最好。就你没肝没肺,把这么好的娃放那么苦的山里。”听夫人李菊梅这样说,赵田地忙说:“局里研究定了的事,如果我能做了这个主,还能让小泉去?”

“阿姨,你和赵主任对我的好,我在心里永远记着。”

从赵主任家出来,下一站就定了,程前章家,没有程前章的指点,他至今还在银坪乡呆着。

“你来了。”这是几次到程前章家程夫人开门时第一次主动问他,让小泉都有点意外,有点不好意思。

“没人来了,没想到你还会来。”程前章声音灰颓地说。两个月没见,程书记眼袋松沓沓的,人都显出老相了。

“我被派到黑窑林场驻点,快一个月了,今天刚进城,刚刚听说你的事。”小泉生怕程书记有心事,忙解释道。

“啥驻点,夏志坚的那点伎俩谁看不出来,明显的排斥异己,你一个刚工作的小娃娃,进局里才几天,有啥矛盾要来这么一手。”程前章愤愤地说。以前人说让他驻点是整人他还不相信,他和夏局长没任何过节,凭什么整他,如今程书记这么一说,他便相信那些人说的全是真的了。

到程前章家来,孙小泉本是想看望和安慰他来的,安慰的话碍于年龄和地位的差别试了几次还是没敢说出口,程书记这样说到他的事儿上,让他由不得顺着话题问了一句:“程书记,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和夏局长没仇没怨的,他整我是为什么?”

“这事不怪你,神仙嫖风,凡人遭难。你肯定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调进林业局的吧?”程前章问道。

“还不是你和夏局长帮助调进去的。”孙小泉说。

“不是,既不是我,也不是夏志坚,他和我都没这个权。”程前章肯定地说。

“那——”孙小泉不胜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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