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情借酒别

心有情 借酒别

一步三晃,真是青天白日?怎的眼前昏昏暗暗。脸色想来不好,一路宫女太监见我如见鬼一般,只是碍着礼数,方才匆匆行礼罢了。

明黄圣旨,王家威仪;微言大义,冠冕堂皇。不过是片刻之前,怎的竟然不记得所言为何?不过是一刻之事,怎的全然忆不起所行为何?满心满眼全是泱儿!皱着眉,红着眼,捂着心口,丫环搀着,偏又颤颤巍巍三呼谢恩!倒愿你打我、骂我,哪怕是一剑刺来,也不会躲闪,偏是反握我手、死命扯着嘴角笑给我看,但可知两人双手均是冰冷颤抖!那笑,凄凄惨惨,强颜欢喜,却又没有半点埋怨,怎不羞死我刘锶、怎不愧死我刘锶!

泱儿自小与我亲厚。镱哥去后,文清娘娘悲痛欲绝,体弱神衰,我与泱儿朝夕问安,伺候汤药,不敢懈怠。娘娘终是伤心过度,不到半年,竟也去了。批麻戴孝,发丧入殓,均有礼部承着。泱儿几次哭死过去,我衣不解带,守了三日,万幸救了回来。自此,泱儿事事倚重于我,我也尽力护她周全。偏是这次,岂是一个愧字了得!

跌跌撞撞,魂不守舍。突身后一人拉住,口呼:“三王爷!”回头看时,却是南宫闵。满眼焦急,拧着眉头:“三王爷!这是…这是怎的?”jiqu.org 楼兰小说网

三王爷,呵呵,好个三王爷,不过是东征西讨的一介武夫,不过是舞文弄墨的舌滑之徒,偏又顶着王家的光环欺世盗名;三王爷,哈哈,好个三王爷,不过是唯唯诺诺的一只蝼蚁,不过是心死情灭的行尸走肉,偏又梦着王室的权利自欺欺人!现下好了,失了镱哥,丢了泱儿,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文清娘娘?

南宫似是情急,连连摇我。我却懒得言语。在他看来,许是目光涣散。一握吾手,冰凉彻骨,也就顾不上礼数,冲我面上就是一掌,火辣刺骨!

一瞬失神,嘴角反是露笑,唬得南宫面上变色,慌叫太医。我却回过神来,忙拉他衣袖:“不妨事。”

“三王爷…”

“没事,没事。”故作轻松笑笑,“唤我何事?”

南宫一脸诧异:“王爷真的无妨?”

“说无事即是无事。”一顿,“南宫,唤我何事?”一眼瞅见他手上的白狐裘衣,想是方才觐见父王时落在书房的。看南宫神色,十之八九是与父王议完余事,特来寻我。

他只一笑,余事不提,自为我披上皮裘,轻声道:“三王爷可是忘了,今晚约了连之、庭继饮酒之事?子敬已先行打点去了。”

“哈哈,妙极!这就去吧。莫要辜负美酒!”我大笑,自顾大步往宫门行,也不管甚么礼数,只知这宫里再待一刻,怕就要窒息而亡。

二楼临窗,望雪闻梅。也不知饮了多久,亦不知饮的何酒。连之有心,为我要得烈酒,入口辛辣无比,几要刺出泪来。如此甚好,今日但求一醉。

“饮酒当烈,赞杜康、心巧灵俊。自当是、无事介怀,白梅未谢。枝头化作笑颜开,可为春意入酒来。琥珀色,映天灿若霞,不曾灭。”偏是身醉心不醉,莫如酒入愁肠化醉言,不妨再叙个下阙,“步踉跄,心中惬;再满饮,何须谢?当放歌、忘却丝竹美人。渊明采菊望南山,太白取月碧水间。为何故、必是心有情,借酒别。”

“不曾想三爷海量,此刻还能从容吟诗做赋。”庭继被灌得不少,酒劲上脸,倒是有趣。

“不妨…联诗?”南宫也喝得不少,“按着…年纪来算,该是,呃,庭继…先来。”

“庭继无才,怎敢献丑?”想不到庭继尚能清楚对答,早知晓就再灌他一坛!“倒不如让连之贤弟先来。”

见无人应,再唤一声,却是子敬应了:“林爷早撑不住,奴才伺候着喝了解酒汤,刚在三楼雅室睡下。奴才打发酒楼小二去林爷府上了,回说过会子主子们散了,再伺候林爷回府。”

“这个连之,偏是扫兴。”我大笑坦言。

“也不怪他,倒是三爷性儿高,喝得这许多…反是劲儿大!”南宫再灌庭继一杯才道:“今个儿这一醉,明儿早朝看爷怎么回话?嘿嘿。”

“明日之事明日愁,莫负美酒空自流。”我只大笑。

“就怕酒帐太高,要把三爷抵在此处啦!”庭继也放开了玩笑。

“就怕酒家庙小,供不起三爷大神!”南宫满脸捉狭。

“哈哈哈哈,那就给他劈柴跳水,卖身还债!”我亦大乐,“每日入账几文,清楚明白,好过作那牢什子的王爷!”

一顿酒食,胡天胡地。直喝到南宫醉倒、庭继告饶,这才罢了。自是唤来店家煮下解酒汤,又各自温水洁面,兑了银子,付了酒资,换过外袍。出得雅室,子敬想是伺候连之去了,庭继也由小厮搀着,只好亲自扶了南宫缓缓下楼,转角之处一时不察,撞在来人身上。还好来人只是一晃,没有跌倒。

心中惭愧,忙行礼赔罪,偏是酒劲儿上来,动作笨拙。来人却是一笑,着身后婢女帮我扶南宫下楼。下得大堂,火光透亮,映得来人清明,心下暗赞,好个妙人!

文雅俊秀,眉目如画。白袍蓝襟,潇洒风流。顾盼生情,衣有暗香,浑然无俗。虽是满身风尘疲倦,却也精神灵巧。若非略显单薄,险些误认是个绝代佳人了。忙见礼称罪,心觉唐突。他却以扇掩口,含笑道:“未到贵国,就听闻‘卫锶在席,双目难移;卫锶开口,无人想走’的童谣,今日得见,却是‘卫锶饮酒,礼数全丢’啊,呵呵。”

心中惭愧,想是他国旅人,虽不知他如何看破我身份,今日可算丢足了面子:“童谣不过是道听途说之言,兄台切末当真。不过那句‘礼数全丢’,倒是切中要害,刘锶赔罪了。”

“本就不妨事,偏是你连连道歉,害得我家公子不能快些歇息。”身后的婢女也颇有韵致,可惜是个带刺玫瑰,“你可知道赶路辛苦,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的!”

自是一愣,一个婢女也好大架子!那人察我不语,忙道:“不妨事,三王爷自去就是。”

虽是喝了解酒汤,还是眼晕,自不多说闲话,别过此人,出门上车,子敬为驾。南宫、庭继各有家奴接回,连之却不见家臣来迎,不得已,与我同乘回府。子敬打发下人告知林府,今儿个连之在我府上住下了。平日连之常与我彻夜长谈,故其府上也不惊讶,自有小厮拿了明日早朝的官服过来,刘忠赏了几两银子,安排他住下。

见得回来,解语知忧方才放下心来,嘴里不免埋怨几句,也就由得她去。沐浴更衣,喝了药,问过连之,知他睡得正香,不免一笑。正要睡下,刘忠却报康宁公主求见,此刻已在门外候着了!

心中一痛,皱眉不语。知忧秀眉一拧:“爷若是不想见,奴婢就回了她,说爷已经睡下了。”

“罢了。”叹口气,“叫泱儿…不,请康宁公主移驾正厅。知忧,换朝服。”

二更天,瘦月偏。浮香疏影似昨年,汩汩寒泉边,乱梅映娇颜。

雪数片,梅树前。偏是寒光妒春烟,从此泪难掩,不见芙蓉面。

正厅见礼,奉上香茗。脑中千虑,不知从何言;心中万思,不晓自何语。泱儿亦是默默饮茶,低眉斜目,心中如何计较,看不真切。

起身燃把佛手,一室温香。又添得几块柴薪,暖不得心亦暖怀。见她还不开口,只得勉强先言:“康宁公主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康宁公主?三哥也取笑泱儿…”泱儿螓首低垂,声如含沙。

心自一痛:“泱儿,三哥无能…”

泱儿却浅浅一笑:“三哥无能?那天下无有用之人矣!”

闻得此言,心如刀绞:“泱儿,若还当我是三哥,不妨…”

“不妨如何?打你?咬你?一剑刺死你?”泱儿摇摇头,“还是三哥希望泱儿学那无知女子,也演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可…”

“三哥,泱儿自知远嫁不易,豳国是敌是友亦不明,但泱儿不愿再留在国中了…”

“这却是为何?”我不免大惊,从未听过有王室女自愿远嫁外邦的。

“三哥疼我,不愿我远嫁,是怕我易俗不惯;身边又没有贴心人,日子难熬?”泱儿抬头含笑,眼中却云烟缭绕,水光潋滟,“又或是怕泱儿落得个胜者成王败者寇的下场?”

咬牙不语,泱儿自一笑:“镱哥走了,母后亦随他去,剩泱儿一人,亏得有三哥百般疼爱。可三哥怎知泱儿心中所想?”

不觉一愣,自我成礼搬出禁宫,确是少与泱儿谈心,心下更愧。泱儿见我不语,缓缓起身,行至我身旁,突地跪下。我欲起身,她却牢牢按住,仰面直视:“三哥,听泱儿一言,可好?”

“泱儿…”

“若无三哥,泱儿只怕早随着母后去了,怎能苟活于世?若无三哥,泱儿宫中寂寥,谁人解忧?若无三哥,谁会把我这没有实权背景的公主放在眼里?三哥,宫里的龌龊你比我明白!如此大恩,怎生能忘?”说着含泪扣头,不忍看,只得闭上眼睛,心中颤颤。

“三哥近年愈发进益,东征西讨,宇内扬名。可又知道泱儿夜夜难以安寝?日日叩拜,天天遥祝三哥康健!伤在三哥之身,却是痛在泱儿心尖…”扬袖拭泪,却又自一笑,“泱儿自是愚钝,三哥文治武功天下一绝,怎会有事?只非得亲见三哥安康,心才定些。泱儿视三哥如亲生兄长一般,此情不渝!”言罢又俯身叩首,我只紧紧握住泱儿之手,却难言片语。

“三哥,泱儿知你疼惜。但王家公主,哪有自个儿选的路?或嫁与权臣,或和亲外邦,命也!三哥抱负,泱儿知晓,若是此番远嫁,能助三哥分毫,也是欢喜。”言至于此,牢牢攥我手,目光炯炯,“泱儿愿效长公主,只求三哥莫要忘了!”

长叹一声,扶起泱儿:“你欲作长公主,我却不愿作武圣。这位子本该是镱哥的…我不过是替他讨回来罢了。若是镱哥还在,他定能护你。归根结底,还是三哥无能啊…”

“三哥,三哥!恕泱儿说个犯忌讳的话。父王百年之后传位于谁,现下不明。三哥自是军功卓著,但灭国无数,自是有些积怨,不能不防;且出征之故,少在国内,大臣之心不定。若有心图谋,豳国可为后援!”泱儿一脸正色,倒叫我一愣,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女孩儿何时长成如此人物?

“汝欲何为?”

“求三哥再疼泱儿一次!”扑通一跪,搂住我双膝,“不管泱儿嫁哪位豳国王子为王妃,但求三哥助他登上王位!泱儿一愿将来能助三哥,二愿…愿镱哥血脉也能登大宝!”

闻得此言,心下大震!如今只有泱儿身上血脉与镱哥最近,若是能登王位,也算了我一个心愿。只是,只是苦了泱儿。我亦跪下,对着泱儿一叩首:“锶自当竭力尽心。若事成,诸事顺义;若不成…”抬眼望着泱儿,一字一顿,一字万钧,“若不成,锶自当仿效武圣!”

泱儿满面泪珠,与我相对拜倒,久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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