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寻找(7)拖欠工资

“不思考,才快乐。”这样说时,小白碰了我一下。我的小心脏像是通了电,四只爪子一起酥软,头脑也发了热:“我们谈恋爱,结婚吧!”“你是发烧,还是做梦?”小白朝天上看去,每一根毛发都散布着不屑,“你是有权呢,还是有钱?”“权和钱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我自信地宣布,“我会思考,我有思想,我的精神财富可以和人类媲美!”“你才在教师家院子里呆几天,连门还没进呢,怎么就浑身书呆气了?”

以嘲讽人民教师为己任,小白越是勇敢无畏,越显出了她的草莽无知,而将地位、财产,许多与爱情不搭界的东西视为婚姻的主宰,更证明了她的浅薄。因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教育,人类才在领先其它动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并且一骑绝尘。同样,因为看重学识,看重修养,看重性情,人类才在爱情乐章的谱写中独领风骚,有时还会感天动地。而像小白这样的老鼠,以鄙夷知识为荣,以嘲讽知识分子为乐,把诅咒教育当成正事,将资产置于爱情之上,用物质鄙视精神,不光让自己的生命掉价,也连累得鼠类在智慧和情感的低端徘徊,看不到拨乱反正、比肩人类的希望。

感情是微妙的。我怨小白,却又想亲近她,哪怕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小白的嬉笑,可以让我一步跨进天堂,她的嗔怒,又能让我一跤跌进地狱。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天堂和地狱的两极奔波。最让我无奈的是,知道因为贫富差距太大,我和小白之间不会有爱情诞生的,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心里老是念着她,眼前总有她的影子在晃悠。而这个比狐狸还狡猾的女老鼠,刚才还热情似火,言语之中全是温柔,眨眼之间,却又满脸冷漠,话语比冰块还要冷硬。

“说说你家最近发生的事,拣好笑的说。”在撩拨、打压我一番,弄得我甜蜜和苦恼并存后,又让我讲述孔老师的尴尬,已经成为小白的拿手好戏。毕竟,尴尬了人民教师,也就等于骑在了知识身上,算是自提了身价,陡添了光荣。

“这一回,我要说的可是喜事。至于好笑不好笑,那就由你判断了。”我看着小白,得意地说,“老师们被拖欠二十年的工资,要补发了。”

二十年前,不光没有我,没有我奶奶,就连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也没能睁开她那双好奇的小眼睛,观望这个由人类主宰的世界。那个时候,教师工资由乡镇发放。南山镇领导本不想拖欠教师工资的,但是,不管是敬奉上级,还是招待同僚,抑或是安抚下属,都比填饱教师的肚子要紧。老师们被拖欠的工资,有十二个月之多。这十二个月工资,是隔上几个月,欠下一个月,多年积攒下来的,有点神不知、鬼不觉的味道。除了拖欠,还要扣。有的老师受不了清贫,耐不住克扣,跑去南方,或者下海经商,留下的只能一日三餐吃面条。毕竟,面条加青菜放几滴油,既可填饱肚子,又油光可鉴,看起来养眼,吃起来顺溜。面条先是买的,后来就赊。赊面条时,老师们可没少跟面条商说好话。面条商并不怀疑人民教师的品行,但对教师的工资发放缺乏信心。后来,教师工资由县里发放,虽然没有新的拖欠,但前面欠下的,也就欠了。

“为了讨工资,孙老师不是搞了个集体签名吗?”“这事你也知道?”“什么事能瞒得了我?”小白冷笑一声,“有些老师还不敢签呢。”小白说的这事,我不知道,但教师的胆小,我还是知道的。“镇里不是说了,拖欠的十二个月工资,分作十二年还清吗?”小白这样问我时,皮笑肉不笑,一脸的鄙视。我将脸转向一边,是因为我也替教师感到了委屈,当然,还有窝囊。

“你那个孔老师,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尽管知道小白这样问,是想换个话题撩拨我,我还是将脸转了回来。毕竟,在爱情面前,男性是卑微的同义语,低声下气的代名词。“孔老师可厉害了!”我故意用无比羡慕、万分崇拜的语气说道,“天天写论文呢。”“论文是什么?”小白冷笑一声,“能当饭吃,还能当钱花?”“我不知道论文能不能当饭吃,可不可以当钱花,”我望着小白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但我知道,成天想着饭,想着钱的,不管是人,还是老鼠,都不会有大出息的。”“你这家伙,”小白诡异一笑,“还有点意思。”

小白的皮毛柔了,软了,娇媚了,水灵灵的,尽管这只是轻忽一闪,我还是看到了爱情的曙光。头脑一激灵,我伸爪子去碰她,却又在半道停住了。没有小白的允许,我不能乱来。尊重女性,并不应该是人类才有的美德。

要不是受刚出场的两个鬼魂的影响,我会一直回味这温柔一刻的。

胖鬼和丽鬼,一男一女,手牵着手往前走。其实不是手牵手:胖鬼在前,一边走,一边找,仿佛丢了贵重的东西;丽鬼在后,拉着胖鬼劝他别自寻烦恼。但胖鬼主意已定,拉着丽鬼往前走,鬼眼四下里寻寻觅觅。看到自己一次次被无视,丽鬼的火气一点点聚焦,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胖鬼前面,大声质问:“你到底要找什么?”胖鬼看着丽鬼:“我找真相啊。”“真相就是,”丽鬼大声嚷道,“除了倩倩,不管是人,还是鬼,我没有一个对不起的!”

小芳妈妈找家,胖鬼找真相,那个瘦鬼,也就是三哥在找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判断:鬼魂无所事事,只能借助毫无意义的寻找打发那永不见底的黑暗。

看鬼无益,还是关注人吧。

我不知道孔老师为什么要无事生非,在备课上搞什么创新。对于人类的创新,我略知一二:抬起前腿是创新,钻木取火是创新,造出刀枪是创新……这一次,孔老师说出自己的创新时,我忍不住笑了。我的这个笑有点不厚道,但孔老师把备课顺序稍作调整当成创新,也太搞笑了吧。尽管对孔老师的做法不以为然,尽管我渴望得到小白的爱情,但我还是不能把这事告诉小白。有损他人形象的事,即使只是揶揄两句,我也不能干。小白要是再问孔老师的事,我就跟她说说孔老师的家学,让她知道孔家来到南山镇做了些什么。要是一不小心说到了中国教育史,那绝对不是我在卖弄。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攀墙跨窗,成了孔老师家的一员。登堂入室前,想到我妈的嘱托,我忍不住回头一望,满世界的阳光轻盈无比,加在一起也没有半毛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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