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谷雨节刚过,小麦才抽穗,青黄不接之时,布谷鸟叫得欢,农人正当闲,是褡裢一抗,腰带一捋,纷纷外出,做小生意去。

大别山麻城县秦杨湾的人近年来也向外走了,北上开封,南下汉口,湾口大榕树下,常有人把酒相送。父送子,妻送夫,弟送兄的。但与历来文人相送不同,脸上绝无悲凄之色,眼中绝无哀愁之泪。风尘中,酒碗一扬,脖子一扯,酒就下了肚,衣袖将残留在嘴角边的酒花儿胡乱一抹,一声“保重”,去者坚毅,归者自信。

秦杨湾山水风土中自有一种与别处不同的气度。

年复一年,大榕树下成了最热闹的场所。

这不,树下又有人举起了酒杯,老者头发苍白,满脸沟壑,满脸碎麻子,但高鼓的额头油光闪亮,显得十分精神,说出的话语不多,声音不高,但掷地有声。一个穿孝的女子紧依着老者。

“达礼,你是我秦云楷几个儿子中最抱希望的一个,记得你妈咽气之前说的话吗?”

“记得,妈妈让我好好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妈妈还说我们秦家还没出过一个举人。”被叫作“达礼”的年轻人湖蓝长袍套黑色团花马褂,二十四五年纪,皮肤白皙,鼻尖一颗绿豆大的痣分外显眼,但文雅的举止,谈吐很让他的爸爸高兴。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不!”自称“秦云楷”的老人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儿子说的话。正当儿子惊讶不解之时,老人又说话了:“不是我们秦家没出过一个举人,是我们秦杨湾秦杨两姓都没有出过一个举人。一百多年了,你是第一个。”

秦达礼看着爸爸激动的麻脸,心中澎湃了起来。

“达礼呀,天下不太平啊,强盗骗子啯噜多啊,前些日子,连县太爷都会遭骗哩!走不出门子,只有靠真本事。”

老人说话时,穿孝服的女子十分悲戚。

“今年如果没考上,就不必往回跑了,找个清静的地方住下,好好读书,好好写文章,三年后再考。我给你准备的银票够你与金娃用上四年了,但你记着:要常写信回来!”

“爸爸、智姑,你们放心,今年考不上,三年后我一定考上。要考不上,我就不回来了!”秦达礼口气十分坚定。智姑是秦达礼新寡的妹妹。

秦云楷听了这话,脸一下子惨白了,满脸的麻子就更加显眼,穿孝服的智姑也变了脸。

“老三,你娃娃,万万不可这么说,万一真考不上,回来就是了,我们秦家又不是吃不起饭!”秦云楷说这话时,眼眶已红了。

秦云楷接过女儿递过来的一香包,香包是女儿智姑一针一线缝起来的,中间有各种避邪驱灾的雄黄、艾叶等物,还有一道秦云楷专门从大别山重阳宫中请重阳真人打的平安吉利符。秦云楷亲手将香包挂在儿子脖子上。

“平安要紧!金娃,你放机灵些,遇事多给你三哥提个醒!”老人对跟秦达礼高矮相仿的一个年轻人说。

“爸,快!二哥已上船要走了!”一个青年飞快跑来说。

“那你二嫂一块去了吗?”老人问。

“没有,二哥不许二嫂去!”青年回答。

“不许去?他敢!”老人来了火气。

“爸,你快回去吧,别和二哥生气,我们走了!”秦达礼说完向父亲磕了一个头,又对跑过来的青年叮咛道,“小弟,照顾好爸!”便与金娃上马而去。

“爸,二哥还把家中所有的金银带走了,还弄了几十匹新绸,他说这次不赚饱绝不回来!”

“啥?他这个畜生!”老人发疯地向河边跑去。

秦杨河畔,白花花的太阳光下,三个汉子边用袖子擦着额上晶晶的汗珠,边将几捆黑油布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又扛上河边的一艘船中。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两口大箱子抬上船。

一个身着石青湖绸长袍,高挑身材白净脸皮,右额头一块胡豆大小红斑的中年男子,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男子紧锁双眉眼布血丝,看得出心事重重。

“二哥,货装完了,二嫂咋还没来呢?她不是说要跟你一块去吗?”一个黑铁塔似的大高个微喘着气,来到白净面皮跟前。

“不等了,常年在外跑生意。带着个女人,你不觉得累赘吗?”白净面皮说话时嘴角上扯,他头也不抬地说完,转身就往船上走去。

“二哥,等等吧。大伯也说让你带着二嫂!”黑铁塔为难地说。

“达生,把车赶回去吧,对我爸说,等我把汉口的事情办好了就回来,那时再带她。”

“二哥……”

“一个大男人咋这么婆婆妈妈的?给他们说:我秦达义跑了这么多年生意,知道江湖凶险,人心难测。但我秦达义不是死人!”一生气这个叫秦达义的人白白的脸也和他的眼睛一样红了起来,右额胡豆大小的红斑涨成紫色。

一同上了船的人也撑船离岸边对呆立在岸上的黑铁塔说:“达生哥,快回去吧。我们会帮着二哥的,请大伯放心!”

“二哥……”黑铁塔秦达生仍呆立着不动。

“秦达义,你这个畜生,你给我转来。”人随声到,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满脸碎麻子的秦云楷健步如飞来到河岸,见船到河心,挥手边骂边喊。由于跑得急发着气,两腿有些打闪,但老人还要朝水中奔。

陪着老人的十八九岁的青年正是秦云楷的四子秦达信,同样白净面皮高挑身材,举止文雅,有些腼腆。所不同的是:秦达信白净脸上处处显着坚毅,两道剑眉就如两座山峰。

秦达信忙扶着秦云楷,也大声喊道:“二哥,转来吧,爸爸不是不让你去汉口,他是想让二嫂去,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船在河心停了片刻,秦达义立在船头玉树临风,揉了揉眼喊道:“达信,你陪爸爸回去吧!我整天在外面跑生意,带个女人不方便。叫爸爸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说完手一挥,船顺水顺风,刺溜溜,飞一般地远去了。

秦云楷在岸上直跺着脚说:“这个畜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望着河心,直到看不见秦达义的船影,老人心中直冒火,眼睛越来越雾,腿脚也不利索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不少,长叹了一声,转过身,颤颤地向回走去。

一乘小轿子中走出一个婷婷的女子,二十五六岁年龄,蓝衣碎花小夹袄紧裹着粗腰。女子走路不方便,但手上还捏着一把银骨玉珠小算盘。

秦云楷气冲冲擦身而过,女子在后面忙喊:“爸,他,他走了?”

老人身也不回,“就让他死在汉口吧!”

女子一听,原本就黄瘦的脸一下子更阴沉了,两滴泪珠滴溜溜在眼中打转,但最终没有掉下来。

黑铁塔般的秦达生走到女子跟前,“二嫂,放心回吧,身边那两个人是自家兄弟,二哥不会有事的。”

女人没有上轿,随秦达信,秦达生跟着老人回到了秦家大院。

秦家大院是秦杨湾少有的院落。一溜三进三出青瓦粉墙雕梁画栋镂窗阔门,十分气派。门前几株合抱的香樟树枝繁叶茂,春阳下,树叶闪着点点亮光;树叶深处,画眉黄莺“啾啾”鸣叫着。

一进大院,老人就对身边的小儿子秦达信吼道:“把他们都给我叫来!”

秦云楷是秦杨湾的大户,娶妻本村杨氏早年亡故,有四子一女。

长子秦达仁,十岁那年,秦杨河来了一艘大红彩船。船上锣鼓喧天彩旗飘扬香风缭绕,唱着大戏。

彩船停在秦杨湾不走了。有人说是朝廷巡抚大官经过此地,要给沿路百姓赐福的;有人说是纯阳老祖嫁女儿给东海龙王三太子,停在这里是给秦杨湾消灾的;也有人说是汉口的大戏班子,要在这演三天大戏的。

秦杨湾难得这么热闹,管他是官府巡按还是纯阳老祖,有热闹看就好。全湾人都去了河边,秦达仁不愿在家带弟弟秦达义,也偷着跑去了。

灯火灿烂到半夜,突然花灯,彩旗、锣鼓、香风一下子都不见了。

随着船的消失,秦家长子秦达仁也不见了踪影。秦杨湾所有人都出动了,沿河上下寻找百里,既不见秦达仁也不见花灯船。于是有人悄悄说:那艘船不是官府巡按的,也不是纯阳的仙船,更不是戏班子的船,而是阴曹地府的鬼船。秦达仁是被阎王判官抓去了。

秦云楷不管官船仙船彩船还是鬼船,拿出两锭金光灿灿的黄金来,说:只要有人能救长子秦达仁的,这些黄金就是他的;如果能提供线索信息,能让自己去救长子的,这金子他也可拿走一半。

看着这些金光灿灿的金锭,秦杨湾几百人眼中都冒出了火,南来北往的商客也直冒口水。可谁也没有本事拿走金子,有人试图提供信息拿一半走,可几次秦云楷回来以后都是孤身一人疲惫潦倒,来人知道,那一半金子也不属于自己。那两锭黄金,二十多年还一直放在秦云楷家的神龛上。

老二秦达义从小就感情用事,听不进别人劝告,喜欢做生意,心大胃口大,喜欢一锄头挖一窝金娃娃。这次到汉口,把秦云楷老人气了个半死。

老三秦达礼上京赶考去了。

来到后堂屋中的只有老幺秦达信和女儿智姑,以及几个常在家中来往的侄儿。

堂屋中,除供奉大别山区人家普遍供奉的“天地君亲师”神位外,还稳稳地在神位上安放着一只墨黑油亮,木匠用的大墨斗。这只大墨斗十分惹眼,凡是到过秦家的人没有不称“稀奇”的。天下供在神位上的形形色色,要么供奉一尊木雕泥塑的神像,要么供奉写着各路神灵的牌位。而秦云楷家供奉的居然是一只墨斗,不能不让人惊艳。

如果到秦杨湾秦杨二姓各家走走,你就不奇怪了,因为秦杨湾几十户秦杨二姓人家,家家都供奉着这么一只墨斗。

供奉墨斗的神位下,坐着脸色苍白的秦云楷老人,麻脸阴沉如锅底,显得十分狰狞。

“黄兰姑呢?”黄兰姑就是那位手捏银骨玉珠小算盘的妇人,秦达义的妻子。

“二嫂回她房中去了!”智姑轻声说。

“去,叫她出来!”秦云楷命令女儿。

“她,她闩着门,推不开!”

“一定要推开,你去陪着她!不能再让你二嫂出事了。”秦云楷担心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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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开出事。

智姑去了,秦云楷感到头昏脑胀胸闷气短,心中原来要发的火,一下子又不知道从何处发起,头靠太师椅背上歇了片刻,这才转过头,盯着老四秦达信,低沉无力地说:“你这段时间先别去重阳宫,过些时再去吧!”

秦达信答应着,站了一会儿,看父亲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便与几个堂兄弟悄悄地退了出去。

“大伯!”一座黑铁塔随着声音立在了后堂屋门口,屋里一下暗了许多。

“哦,是达生,啥事?”秦云楷身子也不抬,微微睁开眼。

“大伯,杨家二叔来了,说有重要事与您商量。”

“杨云斋来了?请他客厅坐,我马上就来。”说完,眼又闭上了。

还没进前院客厅,便听见一个爽朗的男中音在打趣秦达生,“达生啊,看你脸色这么难看,昨晚翠姑让你睡踏脚板凳了么?真是这样,二叔给你做主,再给你娶房小,气气不识好歹的翠姑!”

“二叔,你看你说的啥话?侄儿哪能娶,娶小呢?”秦达生一急之下,说话口吃起来。

“哈哈!”笑声飞得老远,笑声中全是欢悦。

“二弟,让你久等了!”秦云楷知道这个杨云斋,是一个开玩笑不收口,得寸便可进尺的人。他怕再说下去,老诚的秦达生会更窘的。

“哎呀,大哥,你莫是金屋藏有美娇娃吧。这么久才出来,都当爷爷的人了儿孙一大群,不要为了那一口连老命都不顾了!”杨云斋拉着秦云楷就是一阵哈哈。

“二弟,你看你头发都白了,还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秦云楷忙着敬水烟袋来堵杨云斋的油嘴。

“大哥,听说达义到汉口去了?”杨云斋不再谈笑了,吸了一大口水烟后,云云雾雾地说。

“他不听,硬要去。儿大不由娘啊!”秦云楷又感伤了。

“不由爹,啥不由娘?我说大哥,汉口可是个花花世界啊。我去过,那窑子里的女人花里胡哨满街拉人哩!”

“我叫他把他屋里的女人带去,他不肯。”

“不过去了也好,去了倒免了一灾。”

“免灾?免啥灾?二弟,你说明白点。”

“大哥,这不,朝廷下了诏书:让我们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去填四川。”说着,杨云斋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黑字的文告,递给秦云楷。

秦云楷接过文告,盯着杨云斋问。“填四川,为啥要填四川?”“咳咳!”一口烟把秦云楷呛住了。

“为啥?四川没有人了嘛!”

“四川咋会没有人呢?”秦云楷仍然不明白。

四川又叫巴蜀,自古称“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人民富庶,诸葛亮都说“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历朝历代,名士如云,称王称霸的人也不少。咋会说“没有人”呢?

“唉,大哥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几十年前张献忠在四川见人就杀,前些年朝廷剿天地会又杀了不少人,再加之瘟疫,你说还有几个人?”

“啊,真的吗?”秦云楷平常不太关心国事,还真的知之甚少。

“唉,说来真惨,现今四川有些县比我们麻城还大,全县只剩下几十个人。”

“啊!那土地不都荒芜了?”

“所以才让我们湖广、广东、江西、福建、陕西抽人去填四川呀!朝廷还允许填四川的人把那荒芜的土地随便占,占多少耕种多少都是自己的。”

杨云斋顿了顿,十分忧虑地说:“大哥,乡约叫我来通知你,你们家要抽一个人去填四川哟。”

“二弟,你是里正,又在麻城县衙中干过,见多识广。你看我们秦杨湾,秦杨二姓都是一家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否给乡约说说,我们秦杨湾就不抽了。”

“大哥啊,你以为我这个里正是多大的官?我能管得了乡里?即使把乡里说通了,还有知县,知县说通了,还有道台、抚台、制台,我说得了么?我得到了这个消息,忙着给你说说。我们是兄弟呀!所以我说达义走得好!”杨云斋也焦急地说。

“那咋办?”秦云楷觉得杨云斋说得有理,心中没了主意,脑袋“轰”的一声发胀了。

大榕树旁数丈远处,有几颗老柚树,枝肥叶大,挡住了日渐火辣的暮春阳光,懒蝉子一声接一声地在树枝茂密处叫了起来。柚树下的马架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蓄着络腮胡须,额头油光光的胖大汉子。汉子睡得正香,手中的蒲扇已经滑落地上。数丈外大榕树下的吵闹声、叫骂声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瞌睡,依然大打呼噜,也许中午酒肉后没有揩嘴,一股油腻味和汗腥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惹得苍蝇一团团围着他飞,大汉时不时挥着手驱赶苍蝇。

几个午饭后常来树下玩耍的小孩见了此景,嗅了此味,便纷纷咧嘴说“臭,臭!”跑到远处玩去了。

正在此时,柚树叶深处“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探出了一颗三角形的花色斑斓的小头来,黑豆般贼亮的小眼打量着树上树下。它极是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它都会看上一阵,嗅上一阵。嘴一张,红红的细长信子闪着,花色斑斓的身子慢慢向树下滑来。

这是大别山并不多见的五步蛇。

五步蛇极毒,一旦咬伤人畜,最多只能走五步,就会倒地死去。

五步蛇渐渐滑到了大汉头上两尺许的地方,也许发现了树下马架上的人,他犹豫着是继续滑下来还是返身到树冠中去。

又一团苍蝇围了上来,眉心嘴角、鼻孔乱飞。大汉又一挥手,苍蝇四散。

大汉不挥手万事俱休,这一挥手,胆小的五步蛇以为要攻击它,便猛然张开口,露出尖细牙齿向大汉面门咬来。

“咔!”一声响,五步蛇还未碰到大汉面门,却不动了,只见它头不能动,身子倒翻了下来,痛苦的痉挛挣扎了一阵,身子“叭嗒!”一声,打在了大汉头上。

“是谁?”大汉醒了,以为是谁在捣蛋扰乱他的清梦。谁这么大胆,敢来跟他捣蛋?无人应,那长长的软软的东西还在头上脸上乱晃,大汉怒了,这人不是吃了豹子胆?他想抓住这根长长软软的带子,连同树上的人一下扯下来,再打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把抓住,咦?冰冰凉凉的,“妈呀!蛇!”大汉看清了手中的东西,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翻到地上来。

蛇不动,这是咋的啦?大汉终于看清了这条剧毒的五步蛇已经死了,是人用一枚竹钉钉死的。竹钉恰恰钉在蛇的七寸上,又钉进了榕树身,蛇身从树上垂下来。那已死的五步蛇口中牙上,还有晶莹透亮的唾液哩。

大汉终于明白了,这条蛇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这一惊一怕,大汉浑身无力,冷汗长流。是哪位好汉救了自己?

从树枝上跳下一个青年,十八九岁,白皙皮肤,文质彬彬,羞羞答答的,这小伙正是秦达信。

秦达信没有回答大汉的话,径直走到五步蛇前,取下竹钉,倒提着蛇,只见他手指在蛇腹一划,就从蛇腹中取下一枚滴着血的蛇胆,腼腆地问大汉:“敢吃这蛇胆么?”

大汉看着蛇浑身就起鸡皮,哪敢吃蛇胆,忙说:“小英雄,是你救了我吗?我谢谢你啦!小英雄,谢谢你啦!”大汉不停向秦达信磕头作揖。

“谢啥谢?见人在虎豹毒蛇口中而不救,我还叫人吗?”秦达信便将蛇胆丢进自己口中,咽了下去,再用脚在地面一划拉,坚硬的地面出现了一个坑,将蛇丢在坑中,脚再一划拉,泥土把蛇掩埋了。见大汉不住谢他,又称他为小英雄,更不好意思了。

“小英雄,请问你叫啥名字,家住在哪里?”大汉拉着救命恩人,连声问道。

秦达信被拉着,又不好意思甩开对方的手,脸越发红了。

“秦达信!你还在这儿干啥,快去看,填四川有你的名字!你爸爸都急懵了。”一个人匆匆跑来把秦达信拉着向大榕树飞跑而去。

“秦达信?我的救命恩人就是秦达信?”大汉像想起了什么,也急忙向大榕树跑去。

大榕树下已炸开了锅。树干上贴着一张榜,上面写着这次填四川的名单,名单上头一位就是秦达信。

秦杨湾大多是秦杨二姓的子孙,即使曹谢几户外姓也与秦杨二姓亲绊亲。秦云楷家虽说有四个儿子,可大儿子秦达仁二十多年钱就丢失了,二儿子又与父亲怄气丢下妻子跑汉口做生意去了,三儿子上京赶考了。就只有一个幺儿子秦达信在家。这一抽去填四川,山高水远不说,秦云楷家谁来撑门跑事?这咋就把他头一个写在榜上呢?

秦云楷生性忠厚耿直,秦杨湾无论哪家有了急事,秦云楷无不尽心帮助,这回,灾难降到了他头上,全湾无不为之动容。

杨云斋扶着秦云楷劝:“大哥,这也是没有法的事。常言说:皇命难为嘛,上面既然点了名,我们哪敢违逆?你我是几辈子的兄弟,达信侄儿走了,我常来看你,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

智姑、黄兰姑带着儿子,挺着大肚子也哭着劝秦云楷。

秦达信赶了过来,看了看榜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与杨云斋一道劝秦云楷:“爸,二叔说得对,我们两家不会不管的,再说,湖广到四川也不是阴阳两隔。我在那边扎稳了,就回来看你。还可以把你接到那边去,戏上不是说四川是天府之国吗?”

“你娃娃,你娃娃不懂啊!翻秦岭,过三峡,还不是阴阳两隔呀!”秦云楷印堂发暗,精神快崩溃了。

“看你说的那么凶,那李白,苏东坡不是出来了?那刘备、诸葛亮不是进去了?”秦达信故作轻松地说。

“对,大哥,想开些吧!“杨云斋苦口劝说。

“杨云斋,滚开!”一声怒吼,络腮胡大汉挤了进来,从旁人手中抢过了一支笔来,“唰,唰”几下,将榜上“秦达信”三个字涂了。

这是咋了,涂名是什么意思?是告诉人们马上就去吗?是秦达信一家哭闹惹恼了这位大汉,要杀头示众以儆效尤?

人们正在惊异猜测,大汉又怒目圆睁,大吼一声:“秦达信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次四川不用他去填了!”吼罢,目光狠狠地看向里正杨云斋,“哼!”了一声,在人们莫名其妙纷纷猜测中,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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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扬长而去。

秦达信不用去填四川了,秦云楷终于放心了,认为是刚刚求告祖宗,祖宗就显灵了,便拉着儿子到祠堂感谢祖宗。

杨云斋也跟着一道进了祠堂。

原来,秦杨湾有两大姓人家,一姓秦,一姓杨,是前明从江西吉安迁徙到湖广麻城的。

秦杨二姓的始祖是木匠,师兄弟二人都是孤儿,跟随着师傅四处打家具做妆奁,师傅的技艺精湛,作出的家具光滑平整如镜面,榫头缝隙严密得水都浸不过。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请,常常一做就是数月乃至一年。

师父没有结婚,说是自己没本事战不过女人,但他对两个徒弟都像对儿子一样管教,比父亲还严;照顾,比母亲还亲;传授技艺,锯刨凿刻,更是手把手教。师父说:“养老送终就靠这两个徒弟了。”秦杨两个兄弟几年便将师父的技艺学了下来。

师父看中了麻城西南五十里临河的一个小湾,师父不懂阴阳风水,但他说:这儿依青山靠河流,向阳顺风,是一个好去处。且大河淤泥田地肥沃,略加梳理就不会有旱涝灾害。勤劳一点,多除除草,多施施肥,多松松土,哪年都有好收成。于是就将多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一湾田地,修建了一院高大的房屋,又请媒人给两个徒弟在当地定了亲。师父说:两个徒弟的婚事同一天办。

迎娶这天,师父异常高兴,辫子梳得油滑,胡须剃得溜光,穿戴着崭新衣帽,酒宴上,喝得脸放红光。

哪知乐极生悲,上了年岁的人本身又带着病,一忙碌,受了风寒,几杯酒下去,这天晚上两对新人在床上翻江倒海时,老人却在床上倒海翻江了。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两对新人依依不舍地下床走出新房,见一向早起的师父的房门还紧紧地闭着。两对新人慌了,赶紧“师父,师父”乱喊,“哐、哐!”门窗乱敲,这才听见屋内痛苦的呻吟声。

弄开门,又是烧姜汤,又是刮痧,乱哄哄半天,老人还是时清醒时昏沉。

太阳偏西时,老人停住了呻吟,睁大了眼硬要挣扎着下床,让两个徒弟请来了邻居,颤巍巍地从木匠工具箱中拿出了墨斗,艰难地说:我死后,你们兄弟要亲亲热热相处。虽说一个姓秦一个姓杨,这么多年来,也如亲兄弟了。以后有了儿女,最好能结成亲家。这一湾田地,也够你们两家人了,为了以后不争田地,请高邻做个中人,用这个墨斗从中弹一条线,把田地一分为二,你二人一人一份,好好耕作。木匠活下贱,你们愿做就做,不愿就算了。但两家以后不管遇上啥事也不要结仇!

老人用了半顿饭的时间说完,又由邻居们把田地弹划分清楚后,便悄然闭上了眼睛。

师兄弟二人,悲痛地埋葬了师父。第二年,又重新在各自的田地里建起了新房。乔迁后,为了纪念师父,师兄弟二人商定:原来的院落就作为师父永久的祠堂。师父生前没有画像留下来,正墙上,把那个曾划地定家产的墨斗拿来挂上。写牌位和祠堂名时,师兄弟傻眼了:这么多年一直叫师父,却不知道师父的名和姓。无奈何,牌位上只好写上“师父之位”;祠堂名呢?师兄弟商量:反正自己将来老死后,牌位也要进入祠堂的,于是就命名为“秦杨祠”。

师父牌位下,秦杨师兄弟二人泪水涟涟地祷告师父:一定听师父的话,永不结仇;为了不让儿孙们以后永做下贱人,一定要培养他们读书。师兄弟二人相约为后代儿孙排了辈分,又立了规矩:秦杨二姓虽不同姓但辈分一致,两边老人都是自己的亲长辈,两边的孩童都是自己的亲子侄;每家供奉神龛都必须挂一个墨斗,“天地君亲师”牌位上的“师”字要比其他几个字大半分。

一代又一代,秦杨两姓已繁衍到数百人口了,但规矩依然如旧,两姓依然亲如一家人,只不过想互联姻的规矩有些改变。每年大年三十、初一、十五,清明、七月半,两姓后人都要来祠堂磕头礼拜,都要为秦杨始祖和祖师爷敬香化钱。

秦云楷带着秦达信在祖宗牌位前磕完头,就和杨云斋在祠堂内外前后左右察看了一遍。诸多牌位的颜色虽陈旧暗淡了些,神龛上那只大墨斗依旧黑沉沉的,似乎在向秦杨后人述说永远述说不完的陈年旧事。

祠堂没有大破损,只是有一些瓦片烂了需要翻检替换,蜘蛛网多,秦云楷和杨云斋被网了一头。

“这蛛网真该扫一扫了!”秦云楷吐着嘴里黏糊的蛛丝说。

“大哥,扫是不起作用的,你今天扫了,它明天又来结网了,可能结得更多。没办法,这些小东西是受过皇封的!”杨云斋嘻嘻着说。

“二叔,功臣受皇封,蜘蛛也能受皇封?”秦达信和杨云斋的小儿子杨达成几人奇怪地问。

“哈哈,你们就不懂了,问你爸爸吧,他知道。”

“你给他们说说吧!”经过几天的闹腾,秦云楷身心快垮了,哪还有心思讲故事,拿着帕子,去擦供桌上贡品的灰尘。

“那是东汉刘秀逃难的事,传说刘秀刚刚起兵就被王莽追杀。刘秀逃跑到了四川,躲进了山中一个狭窄的山洞。随即,王莽如狼似虎的军队也到了这座山,看看就要搜到山洞了,刘秀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绝望中刘秀对洞口的蜘蛛说道:‘蜘蛛啊蜘蛛,若救我脱离苦难,将来我若作了皇帝,金銮宝殿也允许你们自在结网。’说来也怪,蜘蛛通人意,一呼十十呼百,洞口就来了一大群大肚皮蜘蛛,它们急急忙忙吐丝结网,一会儿,山洞就蒙上了白茫茫数十层厚蜘蛛网。

王莽的军队提刀到了洞口,有人说:‘刘秀会不会藏在洞中?进去搜一搜。’有人骂道:‘猪脑子,不见这厚厚的蛛网么?有人的洞能有这多蛛网么?’

王莽的军队走了,刘秀已经吓出了一身汗一身尿。

刘秀后来果然当了皇帝,登基这一天,金銮宝殿来了一群从四川千里迢迢赶来的蜘蛛,当年刘秀曾许诺它们在金銮宝殿上结网,刘秀只得封了蜘蛛。

你想,连金銮宝殿上都可以结蜘蛛网,我们这个祠堂它还能不结么?”

“难怪蜘蛛到处结网,原来是这么回事。它真听得懂人的心思?”杨达成感到好奇。

“傻瓜,真命天子自然有百神庇佑,它听不懂人话,难道听不懂神话?”杨云斋嬉笑着教训眼前的年轻人。

“这故事也发生在四川,这四川真是奇事多呀!”秦达信又想起了“填四川”的事。

“瞎想啥?马上把房上的瓦片捡一捡,换一换!”秦云楷已经神经质了,一听见“填四川”就来气。一声吼,秦达信,杨达成等人吓了一跳,房梁上的蛛网尘灰“扑哧哧”地乱落下来。

到了晚上,秦云楷怎么也睡不着,三儿秦达礼不知到了京城没有,找到旅店没有,他与金娃少出远门,不知会不会出事?听说北平城骗子多,千万千万要小心,别遇上骗子才好!但愿吉人天相,能考个好功名。

老二秦达义不知哪根筋不对,头两天还说得好好的,与湾中几个人喝了一天茶,咋就变了个人似的?把全部积蓄都拿走了,万一有个好歹咋办?这么大一个家要开支呀,他在汉口已吃过一回亏的,别再遭算计呀!

女儿智姑命苦,嫁到刘家,原本是好人家,亲家是麻城的老郎中,女婿也跟着学了不少治病救人的医道。可怎么女婿就偏偏一命呜呼了?年纪轻轻的女儿,这就要守一辈子寡了!

老人又想到了老二媳妇黄兰姑。黄兰姑是麻城一家当铺帐房先生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学会了不少写写算算的本事,更出奇的是打算盘能左右手同时打,“三下五除二”“噼哩啪啦”一大本让男人都头痛的账单,她一会儿就可算得清清楚楚。由于秦达义一心喜欢经商跑生意,秦云楷才多方央求媒人说合,这才吹吹打打嫁了过来。出嫁时,除了正宗装扮外,父亲还给了她一个特别的陪嫁:一把小巧玲珑银骨玉珠的小算盘。

由于黄兰姑能干,对公公兄弟妹妹又体贴,秦云楷想到自己年纪大了,便把家中的账簿全交由她来管。

几年来,黄兰姑精打细算,把秦家操持得风车斗转,又生了一儿一女,秦云楷逢人总是高高兴兴地说黄兰姑是好媳妇。

就连杨云斋也夸奖:“大哥,该当你要大发,你看,侄儿媳妇多有本事啊!”

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老四达信,老四与老二相貌相似,性格却不同,做事谨慎一些,可就是岁数太小了,二十不到,我能放心让他去远方吗?这次他莫名其妙地被写在榜首去“填四川”,又莫名其妙地被那胖乡约删去了。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哟!

“秦达信是我的救命恩人!”老四什么时候救过这个胖子?咋从没听他说过?既是救命恩人为啥还写在榜上?

“这次四川不用他去填了。”这又是啥意思?是说这次不去了,那下次不是还得去?是说我们家不用他去填?那么又让谁去填?让老二?让老三?让我老头子?是说我们一家都不去了么?这可能不是啥好事,看他临走那声“哼”让人心惊胆颤的!常言说:是灾躲不过,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乡约到底打的是啥子主意?今天说这次不去了,一觉醒来,他又反悔了呢?去填了四川就等于丢了这个儿子,老人不舍哟。

人老了,心中有事就睡不着,睡不着就起来吧。秦云楷一翻身爬了起来,轻轻开了房门。

明月下的庭院中,花草树木、房屋假山都如同镀了一层银。门前香樟树,屋后竹林,微风中,沙沙作响。秦云楷无心赏月,轻轻来到了老四秦达信的窗前,敲了敲窗棂,轻声叫道:“老四,老四!”

秦达信是练武之人,虽然朦朦胧胧还在做梦,窗棂一响,就翻身起来了。

“谁?”

“是我”秦云楷怕惊醒媳妇和女儿,声音压得很低

“啊,爸爸,有啥事?”秦达信踢嗒着鞋,把门打开。

“不进来了,老四,你收拾一下,明天到汉口去帮帮你二哥”老人说得急促。

“我不放心他。”见秦达信没有搭腔,秦云楷补充道。

“好吧,我去,明天收拾,后天出发,行吗?”秦达信犹豫了一会儿,征求老人意见。

“不行,明天天亮就走!”斩钉截铁地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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