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和亲策

六月初七,一个消息传遍了秦都——已故秦王朱明广的嫡长女,那位质押唐国多年的长公主朱妍回来了。

第二日的朝会上,丞相吕大人告了假,据说是头疾犯了,疼得连话都说不出。太后特意派了近臣与太医去探望他,回的话是吕大人确实病得不轻,但躺在床上仍在看各地的奏报,太医已经摸了脉,下过方子了。

吕道然的头疼是真的,但却并非因为宿疾。他在告假的一天里做了许多的事,先是给天玄城写了两封信,分别派了知深浅的老部下飞马送去。第一封是给伍里安的,信中简短地说了朱妍和吴清已经被太后保护起来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继位,成为秦国四百年来的第四位女王。第二封信是递到大唐二王子赵谨府上的,内容如下:

“大唐太后陛下,臣吕道然,现为秦国相。今日遣人上奏并非国事,乃是献一肺腑之言,进一内外两全之策。上可安定大唐国祚,使谨殿下继承王位,下可解如今一触即发之战,化干戈为玉帛。此两全相辅相成,于唐于秦皆是上策。xizu.org 柚子小说网

臣知唐王有二子,长子淳身患宿疾难堪大用,全赖生母当日之宠忝居东宫。二子谨为太后陛下亲生,自幼机敏多智,颇似先王神采,母族更为大楚王室,出身贵不可言,岂是一痨夫可比?大唐为海内列国之首,唐王亦为天下诸君之首。禅大宝于淳,与悬剑于谨颈无二,此剑斩下,何止一人首级?孰知薛氏当年之祸不可重现?

太后陛下欲保大楚,必先使谨殿下继位之路通畅。此路坎坷有二,一为嫡庶、二为民心。嫡庶者,可复举薛氏当年之罪告于天下,以极恶罪臣之后号召群臣弃之。如今正宫在钱氏,则钱氏亲子自为嫡子。民心者,太后陛下可知如今天下百姓心忧之事几何?以臣之见,唯恐唐以仇怨伐秦,惹生灵涂炭耳!现秦之公主朱妍,年方十五,更自幼长与唐宫,太后陛下知其品貌,无需臣在此多言。若能以妍公主与谨殿下结成百年之好,那唐秦两国便成姻亲,不仅大战可免,天下百姓亦念谨殿下恕秦杀父之仇,甘愿成全两国太平,人民安定之大恩。若得民心所向,则嫡庶之事又何人敢提?

臣俯首拜,望太后陛下明鉴。”

这一封信,若是不计双方的身份,单从内容上来看,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计策。眼下唐国的局势,确实是太后钱氏的势力要远远超越东宫,毕竟她是大唐正牌的太后,又有着楚国王族的背景,朝中九成的权臣都是站在她这一方的。信中提出的和亲,对于她和儿子赵谨,可说是百利而无一害,也算得上是老成谋国之策了,再加上明里暗里的那些阿谀奉承,足以一时间迷惑钱后一番了。

吕道然在派出信使之后,自己对着铜镜捯饬了一番。他先是换了件脏兮皱巴的长衫,又在头上扎了防风带,反复照了照,确认了自己这副样子像个实在的病号。然后唤来了一顶二人抬的寒酸小轿,吩咐轿夫把自己抬到宫门口去。

听说吕道然带病来了,又是有十分重要的事,太后便叫凌嬷嬷领他去御书房中等候。少顷,当吕道然听到屋外传来那熟悉的拐杖点地声时,顿时就将一副病容摆的更加严重了。

“小吕子,病了就好好养几天,来回折腾什么?”老太后有些责备的声音在门前响起,还没进屋,就看见了在屋内跪得歪歪扭扭的那道身影。

听见太后在朝下叫自己“小吕子”,吕道然暗暗地笑了笑,知道眼下这位老人家还是拿自己当个近臣,那些在金殿之上的公事公办也只是面子活。于是转过身来,故意压低了嗓子轻轻答道:“太后,臣在家中翻阅南境军报,心中甚是担心,有些话想私下里与您老人家说道说道。若是能得您点拨一二,或许这头疾也不会这样疼煞人了。”

“你这个孩子,打小就心思重。说说吧,是什么事叫你想不通。”太后坐在了团龙书椅上,又叫凌嬷嬷给吕道然递过去一个大号儿的软垫子,好叫他在那硬石头上跪得舒服些。

“是。臣这些日子最担心的就是与唐国的问题,眼下我虽派了左右武卫的主力扎在千霞关,还调了几城的边军去增援。但据近两日传回的线报来看,唐国明月楼的探子频繁出没在边境,甚至在江原城内都露过踪迹了。”

“哦?你丈人那里已经发现唐国探子了?”太后听见这话也是有了些许动容。莫涛的大本营江原城在千霞关西南,虽说离太玄江很近,但也起码有数十里距离,而且江边岗哨不少,路上更是关卡哨所星罗棋布。从降秦之时算起已经三百年了,莫家一直盘踞在此,为秦国镇守南门,所以这莫家老窝里都发现了明月楼的人,可见这唐国对于两国局势做的是何种判断了。

“太后,这还只是一点。据李家的人从天玄城传来消息说,虎贲旅的主将三日前被召进了宫中,第二天整支部队就开始拔营,向着西北进发了。”

“什么?虎贲旅?赵宏死了以后,唐国还没有新王登基,是谁能指挥得动这支部队?难道他们悄悄扶正了那个得病的孩子?”当太后听到虎贲旅开拔的消息,不禁提高了声音问道。

“臣没收到这样的消息,但唐王的遗孀可是楚国的小公主,眼下哥哥与夫君同时死了,恐怕这两家都被这位钱氏给一肩挑了,以这样的权势,又有多少人能违抗她的命令呢?别说派兵,恐怕那位病了的太子都要让出位子来了。”吕道然说这话的时候,也悄悄地瞧了瞧太后,见老人家面沉似水,顿觉心中那些盘算更有把握了几分。

“臣就是连着收到了这样的几道消息,一时焦急发汗,结果受了风寒,才害得宿疾发作的。您想,若是局势果真如臣所料,恐怕这唐楚两国就要合力来攻我大秦了!”见太后不说话,吕道然就接着添了一把火。

“唉,此时那赵家媳妇定是在忙活着废立太子,加上妍儿和清儿一回来,我们就更难说清真相了。”太后终于还是开口了,言语中充满了无奈。

吕道然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做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太后自然看见了他的这些动作,虽不至于怀疑他是故意作态,但还是觉得这个小吕子似乎有什么话憋着没说,就卖了个面子给他,主动发问:“孩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这里也没有别人了,你也无需顾忌什么,照直讲就是。”

吕道然等的就是这一句,但毕竟样子还是要做的,因此又扭捏了一会,用一副十分迟疑别扭的口气说道:“臣倒是有个办法,但牺牲太大,因此想了又想,一直没敢说。”

“牺牲大可以不做,你且说吧。”太后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再卖关子了。

“是,那臣就说了。这个办法的代价,就是要将妍公主嫁给钱氏生的那个赵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打算再看看太后的反应如何。

“说说利弊。”到底还是老太后,此时竟然是没有露出任何情绪波动,这让吕道然颇感意外。

“是,臣这个法子是从两个方向来考虑的。其一是国祚,虽然我大秦有着嫡长女可以继位的祖制。但在眼下这个关口上,一旦妍公主继了位,则给了唐国完全的口实来对大秦发起复仇,涂炭生灵必然无法避免。但若是将妍公主嫁出去,那就可让昱殿下以嫡长子的身份继位。到时妍公主在那边做些活动,我们说些软话,也许这场大难就避免了。而我大秦虽新君年幼,但您和王后都是女中豪杰,垂帘一些年月,想必昱殿下很快也会成为一代明主。

其二,以臣来看,唐国将来继位的,恐怕会是赵谨那孩子。此时我们若是将妍儿早嫁过去,钱氏又成功扶正自己的亲子,到时候妍儿就是大唐王后,况且我们还有拥立之功。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不仅失去了理由进攻我国,反而三国以姻亲彻底同气连枝,或许以后天下繁盛更甚也不是空谈。”

吕道然的声音越说越高,直到最后一句吐出,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跪得直直的,仿佛病都痊愈了一般。

太后虽然一直在思索着他这表面上无懈可击的话,但总觉得仿佛忽略了什么,这时见他容光焕发的样子也是惊奇,干脆就笑着打了个岔道:“小吕子,我还没开导什么,你倒是自己把病讲通畅了。”

吕道然被太后的一句话给猛然惊醒,心中暗暗咒骂自己居然如此大意。但表面上又不能再装回去,只好也假装意外地道:“果真是,说的急了发了些陈汗,头竟一点也不疼了!小吕子谢过太后!若不是您肯见臣,这病哪里会这样神奇地痊愈了!”

借着这个话茬儿,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对吕道然说:“你且先回去,这个事得再考虑考虑,起码要跟妍儿的娘商量商量。”

虽然方才有些露怯,但听太后这个态度,吕道然还是有八分满意的。因此再次谢了太后召见之恩,然后就离了宫,连轿子也不坐了,大踏步地走向了城东。

折腾了一天,吕道然登上李家大门之时,正巧赶在了饭口上,护卫们都去吃饭了,只剩那个老门房在守门,这老人家的岁数都快赶上李正罡了,自然认得这位吕大丞相,一边在心里念叨着“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小子多少年都没上门了……”一边紧着步伐进去给李正罡报信。

还没等老门房回来,在大院里被四爷爷下了禁足令的李牧之溜溜达达地晃到了门房这边,看见大门开着一扇,但老门房却不在那儿,不由得暗暗动起了小心眼。别看那个老门房腿脚都快不利落了,但他这个世子爷还真不敢就那么无视了跑出去,因为他老人家可是二十多年前随着四爷爷和七爷爷一起退伍的老兵,资历可是老得很,以往爹爹出来进去都会主动地打声招呼以示尊敬。

“哎……也不知道振武叔他们丧事办的如何了。”想起父亲,李牧之的心里难免又咯噔一下,有些难过了起来,也没心思溜出去玩了。

当他走到大门前,想去拉上那扇也许是老门房忘了关的大门时,忽然发现了门前等候通报的吕道然。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忽然脸上就泛起了喜悦,大叫了一声:“吕叔!”

吕道然正在打着腹稿,思考着一会见了李正罡如何开口,眼睛无神地望着李府的门钉出神。突然被这么一喊,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是谁的声音,但当他的目光望向门口探出来的那个脑袋时,还是一下就认出了李牧之。毕竟自己曾在李府多年,初入仕途那些日子也没少来回走动,怎么会对这个孩子陌生呢,更何况前些日子……

虽然吕道然心中转着弯弯绕,但嘴上还是用同样欣喜的口气喊了一句:“世子!”

“吕叔,好几年都没见您了!今天怎么有空来了?”李牧之哪管什么通报不通报的,一把就挽住了吕道然的胳膊,将他拉进了院子。

“额……这个……”

等到李正罡跟着老门房迎到二门时,正看见李牧之唾沫星子横飞地对吕道然讲着自己上个月在西郊山上被两个黑衣刺客差点夺了性命的事,而吕道然那表情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脸上的笑容除了憋坏了的李牧之以外,任谁都看得出是要多假有多假。

“道然见过四叔!”吕道然看到李正罡来了,宛若遇到了救星,这一声四叔几乎喊出了年轻时在李家大院那些年的味道。

“牧儿,去盯着厨下做几个好菜,你吕叔今晚在家里吃。”李正罡一直对不少事情都存在怀疑,加上今日吕道然突然造访,定然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所以远远地支开了李牧之,省得这个小子没深没浅地说些不该说的话。

“以后可不能让这孩子总跟振武混着了,大莽汉带出个小莽汉,我怎么跟沛文交代……”李正罡心里暗暗想着,将吕道然引进了内堂。

八个菜一坛酒摆在了桌上,虽说不甚丰盛,看起来也是家常的式样。但吕道然知道,李家专给主家炒菜的厨子,手艺从来都不比宫里差。他主动拿起酒坛子,揭开了封盖,先给李正罡满上了,然后又提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

“丞相大人,不陪老夫喝一杯么?”李正罡见他如此安排,揶揄着问了一句。

吕道然双手捧起茶杯,站起来躬身一礼道:“四叔折煞道然了,我从小陪着家主读书,老家主给我定过不得有陋习的规矩,怕我教家主学坏。因此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一直都滴酒不沾。”

“唉,世道沧桑啊。如今我那大哥的冢前树都有碗口粗了,沛文那孩子也入土为安了,难得你还死守着这规矩。”李正罡重重地叹了一声,也举起手中的酒碗与茶杯碰了碰,一饮而尽。

吕道然陪着李四爷聊了许久往事,酒坛子和茶壶都快见了底,终于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先是给李正罡夹了口菜,然后试探着说道:“四叔,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些事情要跟您老汇报的。”

李正罡眯了眯眼睛,心想: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不会平白无故回李家。但嘴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哦?那你小子不早说,你回家里吃饭,我这一高兴差点喝多了,耽误了正事。”

“四叔,是这样,我在跟太后汇报军情时,听了些口风,好像是要把妍公主……”吕道然把自己跟太后说的那些话,稍作改动地复述了一遍,内容大体无差,只是把其中那个献计的人给模糊掉了。

李正罡听完了他的讲述,打了一个酒嗝说道:“这个献计策的人莫非是与我李家有什么仇怨不成?怎么趁李家虚弱之际,使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的好手段。”

吕道然心中暗暗一惊,心道李正罡七十多岁的年纪了,还是个练武之人,怎么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其中关键,没去思考其他,而是直接听出来有人在抄李家的底。

其实这也怨不得吕道然,毕竟李家的事情他也不全知道。就拿眼下的事情来说,秦国历代王室都有一个不成文的暗规,那就是朱家每一代只要生了女儿,都是要招一个李家的驸马爷的。这也是朱家王室为了笼络住这个久远庞大的巨无霸的手段之一。毕竟与这西境第一家族联姻,等于是他朱家占便宜靠上了大树。

这一代秦王有四五个女儿,但成年适龄的也就朱妍一个,剩下的不过是些七八岁的小娃娃。李家眼下逢遭大难,在朝廷里的势力可说是一落千丈,李正罡原本打算丧事过后,就去向太后请求赐婚朱妍和李牧之。毕竟两人年岁相仿,一个是大秦长公主,一个是李家的世子爷,算是十分般配了。而且朱妍若是真的继位了,那这个驸马爷可就几乎位同天子了,也就能彻底将李家从这大伤元气的局面中解救出来。

吕道然看出了老人的不悦,眼珠转了转,小声地说道:“四叔,我知道您想让世子给妍公主做驸马。但站在我此时的角度看,这还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您看,首先这妍公主从小生活在唐国,跟赵家那二殿下算是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再加上唐王那是如何宠她,这脾气能不能和咱家世子合得来都不好说。更重要的是您久离朝堂,如今这风气可是变了太多。家主这一出事,多少家族都在惦记着要分李家一块肉来吃呢。就连我那丈人……唉,我都不该说这话。”

“莫涛那老家伙说什么了?”李正罡眯着的眼睛一直没怎么睁开,此时撇着吕道然,叫他话别说一半。

“嗨……我那老丈人说,李家这个局面,要是还想高攀王室,可就要遭人惦记了。”吕道然仿佛是下了不少决心才说出了这话。

“呵呵,这个老东西,要不是他没儿子,恐怕第一个惦记跟李家争的就是他!”李正罡嗤笑了一声,骂了一句。

吕道然见话题有些偏了,赶忙试探李正罡的意思,附和着说道:“那是,那是,但眼下确实也是这样的局面。四叔您老人家怎么看这事?”

李正罡没马上理他,而是捧着坛子咕咚咚把剩下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咂了咂嘴,摆出一副郑重的表情对着吕道然说道:“我的大丞相,你也太瞧得起你四叔了。这家里眼下没选出新的家主,再有不少人都回去办丧事了,等他们回来我先得跟他们碰碰,总结出个子午卯酉之后,再回族里与那几个老家伙开会商量商量才行。咱们爷儿俩今天在这说出大天去都没用,你也是家里走出去的,这事还不明白吗?去,给我弄点热茶喝,怎么今天这酒劲这样大,我都有些上头了!”

吕道然被李正罡这一大堆似醉非醉的话给噎住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没想到这个一贯以武夫自居的老头子比太后还要精,一手醉拳打得是精湛异常,合着自己今天白来了。但他身处李家大院,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亲自去给李正罡沏了茶水,又陪着坐了许久,天南海北地侃着大山。直到他再也坐不住,只好以明日早朝还有些奏报没有斟酌为由,总算告辞离开,十分郁闷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连环计啊。”送走了吕道然,方才还醉态朦胧的李正罡,哪里还有半分酒色,双眼冒着精光,坐在空荡的大堂中微微叨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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