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小玄鸟的初生

大商二王子妃姜氏,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诞下殷寿的长子,商王大悦,赠名“殷骄”,是天之骄子,天皇贵胄的好寓意。

小小的孩子,裹在王族才能享用的织锦花缎里,他的眉目清秀,延续了姜氏的眉眼,也因此像极了他贵为少司命的阿姨,几乎让姜氏在抱到自己小小的孩子的瞬间,就不知悲切还是欢喜地哭了起来,她太想自己的妹妹,想她如自己的孩子一样,睁开眼。

刚出生的殷骄,享受着无上的荣光和所有人的期待,是新生的象征,也是寿阁近几个月来,难得的温煦。

殷寿很开心,姜氏也很开心,就连本陪伴姜寐来朝歌,却没法陪伴她回东地的姜桓楚,也难得开心。

因为父亲即将抵达朝歌,他们打算把姜寐,带回故乡。

与姜氏一开始的忧虑,再然后的绝望,最终的麻痹,都一一相对。

整个朝歌,都曾以为他们的少司命只是简单的生了病,但是当这个病一天、五天、十天......地让姜寐无法醒来,连身为大司命的比干,在卜卦后都暗叹力所不能及之后,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荒诞且空穴来风的想法---

原来真的有人,能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原来那么年轻的少司命,也逃不出生死轮回吗?xizu.org 柚子小说网

民众的议论到底被止在了朝歌里,甚至不被她们贤良的二王子妃殿下,再允许提及。

可到底姜寐没死。

哪怕不吃不喝只睡觉,少女也活得好好的。

她的头发一寸寸地生长,身姿逐渐抽条,面容更是长成了一幅愈发清绝姝丽的画,像极了那位曾经以倾城之色名扬东地,却早早香消玉殒的东伯候夫人。远远看着,少女是恍如天地所钟爱的模样,精致得让人不敢触碰。走近观望,也会感叹她哪怕沉睡着,也让人不由屏息,不愿惊扰。

只有少女微微起伏的胸和榻旁时常更换的花,昭彰着她的生机和变化。

在这几月。

姜氏每日陪伴着她,她没有醒来。

邓婵玉带邓奎回来看过她,她没有醒来。

姜桓楚偶尔怕极了来她榻前拍过她脑袋,她也没有醒来。

就连一向夹得乖巧的子娅都来寿阁悄悄拍了她几下,看看她活没活,她也没有醒来。

......姜寐只是在沉睡,眼前,脑中,一片虚无黑暗,如同被隔绝在一望无际的海里,舒服而无知,迷茫而陌生。

可这一切,都发生在杨戬不知道的情况下。

他甚至不知道,姜寐为何,忽然消失。

他本没有幻想出姜寐刻意将他掰开的半玉置之一旁,不再理会;也本不会一次次想象出姜寐会说话后,将会多了多少应酬,多了多少朋友;更不会在有几次夜半修炼的时候,一次次停下去看腰间从不离身的半玉,是不是突然发了光,有了动静。

杨戬一开始,只会主动去听记忆里姜寐的话,她曾说---

【别傻了!】

【朝歌的人怎么比得上你!】

【你可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神仙朋友呐,你超棒的!】

也会主动去看记忆里的姜寐,看着他,只看着他时的模样---

那时姜寐拉住他袖子的欢愉、鼻尖贴在他脸上的温度、嘴角触及他下颚的触感......令他想,如果那些是永恒存在,且真实的,该多好。

但终究杯水车薪。

镜花水月。

思念和困惑会虽日子渐长,慢慢变长、慢慢变质。

更多时候,青年在协同师弟再一次踏上商朝土地的时候,会因为遇见属于贵族平民的阶级之分,愣神停留;会因为自己腰间的玉石玲珑作响,而驻足听闻;也会因为看见一些贵族少年少女共同出游的时候,思绪连篇。这些因他空寂情绪而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新记忆,令本不谙世事的青年,思考起另一种可能---

又或者说。

姜寐是不是想用这些不理不问,来告诉他什么道理呢?

......

是不是,最后那一场梦,到底是他逾矩了。

青年垂下睫,盖住了眼里的不舍与朦胧,再看那一派阶级之差时,本温柔和不谙世事的青年,眼底只余悲悯和清冷,像是天生不属于世间的仙人,也像是终于成仙了的、看不真切的人。

让商王帝乙觉得有些玄妙的是。

姜寐是在东伯候痛哭流涕地爬下马车的那一日转醒的。

于是好好的一场迎接,变成了赛跑。

帝乙是眼看着自家儿媳在听到内侍传来的消息后,先带着王孙跑了回宫、再是担心媳妇的殷寿和担心徒弟的比干、然后是满脸不敢置信的姜桓楚和一向爱凑热闹的子娅、最后连东伯候都反应过来一起走了。

......

“这还接什么?”帝乙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我们也跟过去看看。”

内侍连连称是,却在老商王愈发矫健的步伐里怀疑起了帝乙的真心思......该不是有其女必有其父,也想着去凑热闹吧?

那一日天气似乎很好,只是周边的哭声有点吵。姜寐醒过来时,面对身旁侍女同她对视时的错愕和惊讶,完全没有实际意义上,自己被告知沉睡了好几个月,正巧还撞上老父亲来准备用棺材把她抬回东地的感觉---

明明她刚刚,还在准备今晚开始修炼七窍玲珑心,好好守护姐姐和外甥的,怎么一眨眼,自家父亲连棺材都给她准备好了?

这谎言难道不觉得过于荒诞了吗?

于是心有所想的姜寐默默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们在骗我吗?”

【等等。】

【她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一时也不知道是自己忽然会说话了,更惊奇;还是自己被告知一觉睡了好几个月,更惊奇;还是父亲忽然来了,更惊喜。对此,姜寐的反应是---

她下榻跑了。

“谁说我睡死了?!”

“我怎么会说话了?!”

“我父亲来了?”

姜寐打开了屋子的门,冲入了阁内,久违的清新空气随风而来,携着少女中气十足的质问,叫所有生机尽数绽放在了她的眼前。

因为迎接姜寐的是,春暖花开的景象、宫人们换成春衣的打扮、以及门外宫人看向她时,恍如看了鬼怪的眼神。所以在被她随手抓住质问的宫人口中,她也只得到了呆呆的一个回答。

“是,是的......”那宫人看着她时,目不转睛,好像在瞻仰,又仿佛在不可置信:“东伯候今日来朝拜,王子王妃都在迎接,此时估计,已经到了宫门口。”

【所以父亲真的来了?】

【不是假的?】

少女无意识地松开了对宫人的钳制,先是在廊上往前走了几步,身后跟随的仆从亦步亦趋,唯恐这忽然醒来的少司命又一次睡了过去,又或是如她们传言的一般羽化登仙。

但很快宫人们发现,他们跟着少女的步子忽然变得更大、更快、更密集。

是姜寐加快了脚步。

被仆从跟随的少女,直接拉起了为克制女子而做小的群裾尾摆,随着尾摆拉高,她的速度越走越快,渐渐跑了起来,快到他们都快跟不上。想到少女临跑前问的问题,联系起来,才让众人恍然大悟,这根本是---

思父心切,连近乡情怯,都顾不得了。

两拨人就这样,在宫中通往寿阁的必经之路上相遇了。

几月不见,是真的几月不见。

就连日日相见的姜氏和殷寿都觉得,在睁眼之后,少女的美丽愈发摄人心魄,她只着一身素袍,随风跑来,就像被风云送到朝歌的神女一样,飘然世外。连瞳孔外本浅薄的一圈灰色,都似乎浓郁了些许,衬得她整个瞳孔都转化成了灰色一般,在艳阳之下,更为透彻奇异,恍如天人。

而正巧撞见自家父亲和姐姐的姜寐,则将视线略过久违的老父亲,一脸深思的姐夫,最后下意识将目光放在了眼前哭哭啼啼的姐姐身上,然后就是一惊。

【哇。】

姜寐大叹。

【这肚子忽然没了。】

再看向姐姐怀里抱着的小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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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这才信了自己睡了几个月......或者又失了忆的事实。

可是,与姜寐自己觉得无伤大雅的随意不同,比干对她这平白失去小半年的记忆尤其担忧,似乎总觉得她失去的不是记忆,而是爱情似的。对此,姜寐深刻怀疑,比干是不是嫌弃重复教学累。但不论怎样,对姜氏来说,妹妹失忆,总比叫她突然失去妹妹来得好。

于是,父女的相见,一直延续到了午宴之后,才得以有闲暇交流。

“为父是真开心。”东伯候伸手抚过幺女的长发,眼里浮现出单独相处时才出现的动容:“大半年不见,你长大了,也会说话了。”

“上一次听你说话,还是......额。”东伯候卡了一下,但到底太过久远,于是又快速捋须搪塞道:“还是上一次。”

......听爹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哎呀爹爹啊,你能不能别说废话!”少女歪歪脑袋,理了理被父亲抚乱的头发,只觉得自家父亲还是不说话时令她想念:“现在明明是比干师父教得好。”

说到比干,东伯候这才开始说起正事。

“我此番来,是想带你回东地。”

因为在东伯候这个老父亲的眼里,自家的小公主到了朝歌就开始昏迷不醒,着实令他生出对朝歌的一些成见,只觉得还是把自己女儿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照顾,更为妥当。

却见东伯候一阵长吁短叹,也顾不得整理自己的胡须,就执起了姜寤的手---

“你本就是来陪阿寤的,如今她已产子,你的哑疾也已治愈,自然得回家乡才是......不然你若是又有什么事情,我鞭长莫及,到时候我该如何是好?如何面对你早去的娘?!”

姜寐挑眉,结合爹爹的话锋,瞥向一旁那口点缀着玉石的棺木,她眼中的这小棺材造材不菲且确实好看,但看着还是会让她这个大活人脑子嗡嗡响。

姜寐默默打断自家爹爹:“爹你是不是怕我死在朝歌?”

东伯候眼疾手快地止住了女儿的狂言,明明是百千贵族眼中的大人物,但在面对姜寐时却是个十足的女儿奴,连勒令都说得像极了逗弄:“不说不吉利的话,我家阿寐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爹~”姜寐叹了口气,别下自家爹爹的手,像长辈一样说道:“我在朝歌是有重要的事情,外加我还是大商的少司命呢,我若走了,宗祠之事该如何处理呢?”

“那,那有比干嘛!”东伯候并不想干:“我明日就同陛下去说,让他撤了你的职。”

东伯候眼里的比干,合该是一头宗祠的牛,任劳任怨累死累活,但必须不能牵连自家女儿。

......

“您这样,一点儿都没有东伯候的风范!”甚至下一句话,姜寐还活学活用了自家姐夫的名句:“你还是我那个最宽容最大方最不无理取闹的爹爹吗?!”

东伯候先是一喜:“爹爹是啊~”

再又一愣:“你爹怎么就无理取闹了?”

最后,直到姜寐摆出昔日东地小公主的架势,挪到桌案的另一头冷下了脸,才叫东伯候缓了自己的说法,开始哄女儿。可姜寐毕竟哄了自家爹爹至少十年,在讲价这一方面,东伯候是真的没有丝毫优势,门口听墙角的仆从只听到东伯候的底线一降再降---

“那我去同陛下说,让你去东地当少司命,好不好?”

片刻之后又是一降。

“那我来朝歌陪你,让你哥哥去守着东地好不好?”

片刻之后重新再降。

“也不好啊?”东伯候似乎犯了难:“那,那我同陛下去请求,你每年来东地一次,一次一年,如何?”

“......”姜寐看透了自家爹爹的把戏,默默伸出一个食指:“一个月。”

“......”深知被女儿看透了的东伯候继续挣扎:“半年。”

姜寐微笑:“半个月。”

......

“一个月就一个月!”最后成交的是眼疾手快握住女儿手指的东伯候。

可哪怕成了交,商王也允了诺,东伯候临离开朝歌前,还是担心自己的宝贝女儿。

年迈的伯候伴着暮色,以他常年所穿的绿色衣裳,展开衣袖,抱住他宛如朝阳的女儿,但到底是一边舍不下,一边不得不放手让她自己去飞,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护佑自己的女儿一生周全。

“你若有空,若能自保了,可以去西边看看。”

东伯候似是叹息的话语,让姜寐从自家父亲怀里探出脑袋:“西边?”

【西岐?】

【岐山?】

【那边,又有什么呢?】

“你的母亲,来自西边。”东伯候用姜寐现在尚且看不懂的一种沉恸目光看着她:“也许那里,有你母亲的族人,能带给你最后的庇护。”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但是东伯候那美丽到不似凡人的妻子,终究只活在了儿女的回忆,和他的记忆里。

风声袅袅。

正经过岐山的杨戬正同师弟哪吒在山野间行走,暮色下的风带过他的帽檐,吹动他养长的发丝,也吹响了他不曾离身的半玉挂坠,凌凌的声响飘荡出好久,却也未曾换来青年的一番回眸。

到底还是哪吒人小,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和好感。

孩童模样的小少年从前方回身,凑近他尊敬的这位厉害师兄,一双黑漆漆的眼镜却盯牢了那作响的半玉:“师兄?”

“嗯?”

“这半玉你从不离身,可有什么典故?”

广袖长袍的青年有一张儒雅悲悯的清俊面庞,只抿唇一笑,就能叫拂过他身畔的微风醉了芳心,可他说出的话,却只有淡然,平和得如一泊汪洋,因过于广博而无惧动容。

他静静回答:“没有什么典故。”

“那可是,什么重要的故人所送?”小哪吒的好奇心无穷无尽。

青年终是回身抚过孩童头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笑容似是淡了些:“算是。”

“是其余师兄师姐说的那种,恋人吗?”

“不算。”青年一顿,又改口:“不是......只是,我的母亲送给我的罢了。”

但他又将这玉,折为两半,送给了自己的一个故人。

可这话,杨戬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告诉哪吒。

兴许是因为觉得师弟小,不需要知道;又兴许是因为自己心里本就愧对这个答案,因此更不想提及。可杨戬所说的这个略微清楚些的答案,却能叫人小鬼大的哪吒暂且罢休。

【哦,原来是母亲。】

【不是师兄动了凡心啊?】

但当哪吒看到青年身上那半玉微微泛光时,还是忍不住笑呼了起来---

“师兄,你的半玉真好看!”

它会发光呢!

哪吒顿时来劲儿:“师兄,你将这半玉送我玩一天可好?”

杨戬未曾思索,立刻回绝:“不行。”

“......就一天。”

“不行。”

“那半天。”

“这里是岐山,你再多话,小心被此地的巫族听见。”可到底,杨戬暗含拒绝的安抚,只惹来了未被满足的哪吒的一声赌气---

“......哼!”

【那半玉必然有问题!】

微微泛光的半玉似乎只是个插曲,可哪吒以为的日日都会发光,却是杨戬等候了好几个月的昙花一现。但这事,哪吒没说,杨戬没注意,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只有从朝歌一直吹到岐山的风,冥冥之中,映照了欲语还休和青葱朦胧的另一种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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