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密印

“女施主身有旧伤,体质虚寒,落水之后寒邪外束,阳不得越,郁而为热……另外,女施主好似有些脾胃失和,平日是否忧思过重?”

“忧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女施主也该看开些才是。”

“方丈,这些且容后再议,如今她高热不退,又该如何是好?”

“贫僧这便开下药方,寺中也还留了些药材,足够这几日使用,施主莫要心急。”

江南春日,微雨如雾,老人的语声不疾不徐,随着慢风拂过,仿佛散落在飘云舒卷,天地茫茫。

庭院里的娑罗树,摇曳轻响。

世间寂静,惟有孟十一心潮难平。

密印寺坐落在紫青山巅,四周山峦拱卫,盛放如莲。寺内万佛殿,供奉佛像逾万尊,神态肃穆,宝相庄严,受四方信徒香火。

方丈佑法禅师已年近古稀,医术非凡,佛法精深,金陵城中无数贵人献上功德,只为求见一面,他却于三年前闭门谢客,枯坐参禅。

民间传言,方丈怕是早已得了缘法,舍身成佛了。

然而此刻,他身在庭院之内,周遭香客川流,却无一人认出他来。

孟十一站在廊下的阴影中,右手扶刀,沉默地望着他。

咚——咚——咚——

日暮钟响,清透致远。万佛殿内的和尚正值晚课,诵读经文,涌叠如潮。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眼前一切,都仿佛三年前的模样。

“先前的书信,方丈可曾收到?”

“收到了。”

“为何不回?”

“阿弥陀佛,三年之前,贫僧相助施主,已然了断因果。如今,贫僧只是个出家之人。”

孟十一握刀的手紧了紧,反问道:

“那方丈又为何要收留我等?”

“万法缘生,皆系缘分。”佑法言罢,合十一礼,“请施主在此稍待。”

缘分?

十一练刀半生,强求生死胜负,大约是堪不破这等境界了。

他抬起头,缓缓环视一圈,转身回了厢房。

云渐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

她已晕了整整一日了。

高热将她的身体烘得滚烫,手脚也极不老实地翻出了被窝,嫣红的嘴唇开合,说着些含糊呓语。

“十一……”

“嗯。”

“羊肉……”

“寺内吃斋,不食荤腥。”

“上朝……”

“我们不在京城,不必上朝。”

“十一……”

“嗯,我在。”

云渐也不知经历着何种梦境,忽左忽右地说着些梦话,孟十一就坐在床边,不厌其烦,低声应答。

云渐恍惚着握紧了他的手,新结痂的伤口,一道一道,硌得人心头发涩。

翻起的衣袖里,陈年刀疤,静默横亘。

她有她的遍体鳞伤,却从来不言不语。

宁愿顶着高热,跋山涉水……而他竟毫无所觉。

“云渐。”

十一轻声唤她。

她却守着他的气息,渐渐睡得安稳,不再说话。

熟睡的长公主殿下,眉眼秀丽,呼吸轻软,像个温柔乖巧的瓷娃娃。

微挑的眼角,褪尽锋利,化作了婉转浅媚。

她很美。

虽然谁也不敢僭越。

“施主。”

“请进。”

竟是佑法禅师带着火炉药材,亲自寻了过来。

“二位施主之事,贫僧并未告知他人,请施主放心。”

“有劳方丈。这几日,我也会出入小心,等她病情痊愈,我等自会离去。”

“有劳施主。”

佑法合十为礼,苍老的语声,仿佛经年流水,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孟十一定定地打量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虽不懂佛法,但也从未见过如此渊深的平静,沉默且遥远。

“方丈……近来安好?”

佑法闻言,轻轻一笑,混沌的双眼中,泛起些微光芒。

“贫僧无碍,倒是施主的伤势……”

“多谢关心。” m..coma

孟十一打断了他的话头。

南边的情势尚未明朗,也不知密印寺究竟有几分可靠,他的伤势如何,暂时不必让他人知晓。

佑法涵养极佳,并不生气,只从半旧的衣袖里掏出只青色瓷瓶,放在了一旁案上。

“此乃不二丹,祛毒奇药,或可一试。”

他的语气平和,点到即止。

孟十一眼里却透出几分杀气。

他的刀锋,寒意料峭。

佑法并不解释,更不躲闪,只是口诵佛号,双掌合十,缓缓退了出去。

他虽潜修佛法,但毕竟年事已高,后背微驼,行路蹒跚,瞧着只像个老态龙钟、普普通通的僧人。

却又像是开了天眼,只在顷刻间,便窥见了孟十一身上,所有秘密。

十一将药拿在手上,端详半晌,方才收进了怀里。

佑法向来不打诳语,将这所谓的不二丹带回去,给师兄看看也好。

他蹲下身子,轻车熟路地升炉煎药,自己也寻了个蒲团,捏诀打坐,缓缓调息。

这次的内伤,怕是要耗上一段时日。

青莲身为常醒之师,修的是鬼道,却不知为何,内力刚猛,雄浑无双,若非十一感觉分外熟悉,又几番寻机试探,大约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当初师傅收下的,不是她的托孤绝笔吗?

为何她的内劲之中,又还蕴着几分生机?

十一后心受伤,真气流转凝涩,不过运行三十六周天,再睁眼时,竟已是皓月当空。

月下美人,孤坐床沿,浅笑着看他。

肤白,唇红,瞳墨,长发如瀑,滚落肩头,恰巧掩住了一横锁骨,偏偏□□的双足,垂在床前,难以安分地摇来晃去。

纤细的脚踝,白皙又脆弱。

像个不期而遇的妖精。

“发什么呆啊?”

她高烧不退,嗓音愈发喑哑,上撩的尾音,无端显出些娇气。

十一气她逞强,一见如此,又拿她毫无办法,只得走上前,去摸她的额头。

她又是一躲。

“你先坐。”

十一依言坐下。

云渐却一翻身,径自坐在他的大腿上,揽着他的脖子,抵住额首。

一刹间,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她的身体发热,双眸潮湿,晕开了淡淡绯色。

红线穿着的铜钱,悬在她的颈间,轻轻摇曳。

十一的喉头紧了紧。

“你看我好些了吗?嗯?”

“你……咳咳,先服药。”

十一的声音微哑,话一出口,就惊得他清了清嗓子。

云渐却像听不见般,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划痕,又轻轻吻了吻。

低垂的眼睫,仿佛蝶翼舒展。

“我们在密印寺……”

“我知道,你身上有檀香。”

话是这么说,她却分毫不让,又捏了捏十一的耳尖,意态慵懒地聊起了正事:

“方丈你很信得过?”

“佑法禅师乃是世外之人,潜心苦修,因为与皇城司有些渊源,三年前助我北逃,然后便算是了结因果,互不相欠了。”

“那他今日又为何收留?”

“我也不懂。但他大约也不必要害我们。”

“这一次,他会助我们北归吗?”

“应当不会。”

云渐蹙眉,认真思索了片刻,又亲了亲十一的耳朵。

痒得驸马爷一颤。

“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

十一被她的言行不一问得直发愣。

长公主失踪,大魏上下肯定急得火烧火燎,为防有变,不是应该尽早归朝,安定人心吗?

她总是出其不意。

十一将她的发丝顺至耳后,回答却格外坦然:

“回不回都好,我陪你。”

云渐猜到他的答案,依旧忍不住笑:

“你怎么都不问我,有什么计划?”

“为何要问?”

“那天从江北城反攻,你也没问,结果叫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所以就要问你的打算?”

孟十一不明所以。

“不是应该勤加练习,精进武艺?”

在他的心里,计划是一件不大重要的事情,反正——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陪着你。

保护你。

“十一。”

“嗯。”

今夜的月光温柔,竹影映纱,偏偏他执拗得目不转睛,眼底清寒,陷落繁星。

云渐用力抱紧他。

“等回京了,本宫就住回宫中。”

“嗯?”

“等你的八抬大轿,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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