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章

临近年末,景安王府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顾雪居的生辰快到了。

王妃特地从去云轩赶回来,亲自操办此事,想着给他办个大些的生辰宴。她寻了他几回,不见人影,便问冯一。

冯一也不清楚顾雪居的行踪,只好胡邹一番,什么去了王公子家拜访、什么去了周公子家吃酒……把能想到的说辞全说了一通。

“他又去哪鬼混了,身上带了银两没?冯一啊……你也别总替他搪塞我,你这话任谁听了都晓得是假的。”王妃无奈地笑了笑,言语中全是对顾雪居的纵容。

冯一把头埋低了些,“小人这就去寻世子。”

冯一转身走了几步,被王妃唤住了。王妃塞了他一个小纸包,语气温和地说道:

“刚做好的豌豆黄,拿些在路上吃吧。”

见他久久不接,王妃洋装生气,“让你拿着就拿着。”

手里的纸包有些烫,他没舍得放开,半懵着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心中一阵欢喜,冯一边走还边跳了两下,又似乎是想起王妃还在后头,动作一顿,同手同脚地走了。

王妃看了一阵,笑着摇了摇头,“一个都不让我省心。”

“王妃,王妃……”

她回过头,瞧见个黄裙的小丫头——是顾雪居乳母崔文燕的女儿。王妃含笑,缓步走过去,“音音,怎么了?”

“音音有豌豆黄吗?”音音怯生生道。

王妃愕然,弯唇笑起,“音音有,我这就去拿。”

音音扒着门框,犹豫了一阵,咬了咬牙,“世子去尹府了,音音亲眼瞧见的。”

“尹府?”王妃小心地包了份豌豆黄,递给她,“他去尹府做什么?”

“音音哪里知道。”

“只要他不弄出什么大乱子,去哪都随他。”

“噢。”

“思危!”顾雪居轻手轻脚爬上墙头,唤道。

屋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徘徊了一阵,面向他的那扇窗打开了。尹无垢抬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声音有些哑,“你怎么来了?”

顾雪居眯了眯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怎么了?”

尹无垢抿起唇,摇头。

“谁打你了?”顾雪居利落地翻下去,手撑在窗棱上,“同我说、我替你出气。”

“没人打我。我就是……”尹无垢轻轻嘶了声。

顾雪居将尹府上下在脑中过了一遍,“是哪个姨娘?”

尹无垢用左手掐了掐他的脸,“别瞎猜了,不是府上的人。是我有错在先,这事你别管了。雪居,我疼,进来替我擦药。”

“这时候倒、知道疼了?”

顾雪居左右瞧了瞧,麻溜地爬进屋内,搬了把椅子叫尹无垢坐下。

不等他自己解去衣裳,顾雪居揪住了这人的领口,道:“你别总把我当、小孩子,我很凶的。”

尹无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蹙起眉,瞪他,“所以,你受了欺负、别总憋在心里。”

“嗯。”尹无垢束起长发,抽了根木条固定好,抬眸望着他。

顾雪居骑虎难下,试图找点旁的事来缓解这份尴尬,“屋里的、地龙燃了没?别着凉了。”

尹无垢拽了拽他的手,“屋里没有地龙。”

顾雪居一怔,“怎么会没有?”

“地偏,又不冷。”尹无垢见他迟迟不动手,索性自己抬手解去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布满伤痕的身体。

青紫交错——是鞭痕!

是什么样的人,会对一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下如此重的手!

顾雪居倒吸一口凉气。

“你怎么他了,他这样对你。”顾雪居一面小心地擦着药,一面忍不住嘟哝道。

尹无垢沉默良久,笑了下,摇了摇头。

“思危,这一阵子,我可能事儿有点多……过几日再来找你。”

尹无垢偏过头,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知道了。”

顾雪居一噎,“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

“没有。”

药擦到痛处,传来一声轻轻的抽气声。顾雪居动作放轻了些,咬着下唇,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里,“那你就疼着吧。”

寒风过处,畏寒的小雀儿站在窗棱上,探头探脑一阵,小心翼翼落在了笔架上。

尹无垢抬起手,手指在桌上叩了叩。

被惊起的雀儿扑向更辽阔的暗沉,看着,让人不禁生出了许多落寞。

燕雀与人,究竟哪个更自由?

“雪居,天色已晚,我便不留你了。”尹无垢合上衣,余光瞥了眼顾雪居,似是被烫了下,敛起目光,沉声道。

顾雪居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胳膊,呲了呲牙,手撑上窗棱,“我走了。”

尹无垢拢起袖,颔首。

等到顾雪居翻出围墙,走远了,甚至听见他上了马车,渐远的车轱辘声,尹无垢才缓缓抠住桌角,压着声,发出一道如同困兽的呜咽。

他拾起脚,胡乱剥开碍事的衣裳,露出腿上骇人的齿痕。血肉模糊,比背上的伤痕重了不知多少倍。

方才有顾雪居在,他一直强装没事人,这会小腿上全是血。

也不知他究竟是哪儿碍着王福的眼,竟找了头狼来咬他,他无奈之下还击,好不容易伤了那狼,又偏说他存了弑君之心,伤了献给陛下的贡品,拿了戒鞭说是要给他个教训。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嘶——”他颤着手去抓药,一抬头,瞧见吕夫人站在门口。

尹无垢动作一僵,拉着衣摆胡乱遮了一通。

“别遮了,这么大的血腥味,掩耳盗铃呢?”吕夫人端了水进来,缓步走近,“让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尹无垢别扭地摇了摇头。

吕夫人将水放在桌上,沉默地瞧着他。

尹无垢余光瞥见什么,低声道:“他们又打你了?”

“那群人说不过我,就只好拿爪子抓了,啧。”吕夫人揩去脸上破口渗出来的血,满不在乎道。

“他就是个人渣。”尹无垢翻了个白眼。

吕去人看准时机捏住他的手,揭开衣摆,“他是你爹。”

“你就不怨他吗?他纳了那么多……”

“他跟我说过,那些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尹无垢垂眸,似乎有些不忍心,直到吕夫人替他清理好伤口,才听到他低低一句,“娘,人心是会变的。”

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

天长地久,他只看到了头顶这一片天,哪里有地阔入目,长久入怀?

吕夫人收拾东西的身影顿了下,长吁一口气,“变就变吧,以不变应万变,这话在理。”

尹无垢一噎。

“对了,”吕夫人迈过门坎,想到什么,回过身,“过几日快到景安王世子的生辰了,我记得你与他关系不错,准备个生辰礼给他吧。他是个好孩子。”

尹无垢应了一声,心思飞远了些。

他今日反复暗示,原是因为这个。

丰绪五十三年一月二日。

“锦衣,生辰快乐!”

“顾锦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今树经一轮,而余长一岁,当更明事理,愈孝双亲*……”

顾雪居耐着性子应付了一拨人,又来了一群,始终没瞧见自己想见的那个。

找冯一再三确认完礼单上没有那个人的名字,顾雪居便气不打一处来了。

“跟娘说一声,这群人、爱谁谁应付吧,我不管了!”顾雪居大步离开,心中急得仿佛有一锅沸水,咕咚咕咚冒起了泡,烫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的生辰,这么大的仗势,该是整个上京都传遍了啊……那人没道理不知道。

到底是为什么……

他翻身上马,习惯性地抚了抚乘云的马鬃,拽着缰绳,似是自言自语道:“走,去尹府。”

乘云扬了扬蹄,竟真带着他向尹府跑去。

雪地滑,乘云却跑得格外稳,到了尹府门口,不知怎的撞到了一个妇人。

妇人的贴身丫鬟连带着也被撞倒在地。

顾雪居没空理她们,推开她们就往里走。

那妇人也神色匆匆,没计较撞她的事。

擦肩而过时,顾雪居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除了紧张,他什么也都没看出来,倒是那长相极佳的小丫鬟瞧了他一,满眼都是恐惧与心虚。

“思危——”

眼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尹无垢脸色苍白,透过门缝冲他笑了笑。

顾雪居自顾自生着气,“今日、是我生辰,满上京都、知道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尹无垢如同陷入了重重梦魇,煞白着脸道:“我不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

“那生辰礼呢?他们都、送了我好多,我厚着脸皮来、找你要,你随便、给个什么,意思意思呗?”顾雪居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尹无垢将门缝合小了些,“没有。”

我早就备好了。

可是,你快走吧。

尹无垢抵起唇,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人。他抓着门阀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只要眼前人神色有异,他便立刻将门合个严实。

“思危,你到底怎么了?”顾雪居的一双眸子在光影交错处,宛如至美的琉璃,没有一丝污浊。

尹无垢置身于黑暗中,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雪居。

顾雪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整个人都顿了下,“那是……”

眼前的门重重合上了。

“顾雪居,今日我不想见你。”门后尹无垢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哑然。

顾雪居闭了闭眼,方才自己看到的是……一双下垂的手和降紫色。

是吕夫人!

梦醒时分。顾雪居蓦地抬头,手臂阵阵酸麻,原是枕着胳膊睡了一觉。而尹无垢好端端坐在他身侧。

“丰绪五十三年,我生辰时,你在想些什么?”顾雪居忍不住问道。

尹无垢伸手替他理了理睡乱的头发,面上并没有想像中的哀恸。他说:“悲欢离合不过一刹那,方觉美梦与欢喜不可兼得。”

只是于黑暗中,瞧不见天光,才恍然发觉,原来早已见过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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