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可不可以不要欺负我

林森牵着爸爸的手站在自家的客厅里。

是翠湖园的家,而不是嘉和小区曾经住过的家。

她长大了,变高了,在短短一瞬间。

但她并没有发现有哪里不对。

正如她没有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人总是要长大的,人总是要变老的。

这很正常,不是吗?

只是人们往往以为这个过程很漫长,可当那一天来临时,才恍然发现,原以为的漫漫光阴,不过弹指一挥。

梦境中的爸爸苍老了许多——还是那样胖,脸上的肉已经松弛下来,剃成板寸的头发也冒出星星点点的白,但依旧十分精神,好像永远是这个家的顶梁柱,遮风挡雨,屹立不倒。

沙发上,邪恶的黑猫团成一坨煤球,懒洋洋的趴着。

他身健爪利,性情狡猾,是这个世界上最凶狠歹毒的猫咪。

然而,落到林爸爸手上,算他倒了霉。

黑猫连躲都来不及躲,就被林爸爸一只手抓了起来,轻松得像拎起一块破麻袋。

他懵逼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的、徒劳的开始挣扎。

——四只猫爪踩得像风火轮,却只能与空气斗智斗勇,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毫无疑问,这只猫已经彻底成了案板上的鱼肉,没有一丝反抗之力。

林森心头大快。

不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吗?

不是骂骂咧咧动手打人吗?

怎么蔫头耷脑猖狂不起来了?

她得意洋洋:“我早就说过啦,要是让我爸爸知道你欺负我,一定会打死你的。”

黑猫垂头丧气,无比郁闷的“呜呜”。

看着他这窝囊的模样,林森心里痛快极了。

“喂,大黑。”她对黑猫说,“你要是老老实实认错,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猫,并且承诺以后听我的话,我说什么就做什么,我就叫爸爸不要打你,怎么样,认不认错?”

黑猫梗着脖子瞪了她一眼,胡子一翘一翘的,似乎很不服气。

“哇,还瞪我!”林森不高兴了,“你这种渣猫果然很欠揍。”

林爸爸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比手腕还粗的铁棍,一手按着猫,一手高高举起铁棍。

那——么粗的棍子,一棍就能敲傻一只猫!

林森万万没想到爸爸真的要把猫往死里打,慌忙叫道:“别!”

然而她已经叫得晚了。

“喵嗷!”一声凄惨的猫叫。

铁棍狠狠落在猫屁股上,猫尾巴一下子竖起老高,像根支棱着的旗杆子,老半天,这条尾巴才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林森慌慌张张去摸猫。

天哪,猫猫还有气吗?

猫有九条命,屁股上挨一棍子并没有大碍。

——除了有点疼。

林森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就听到爸爸说:“还差三棍。”

林森:“!!!”

“大黑虽然蛮横无理狼心狗肺性情恶劣极其可恨……”她一口气用了四个贬义词来形容这只猫,“却、却也罪不至死,要不就……就留他条命让他改过自新吧。”

林爸爸非常坚决:“这种打我闺女的渣猫,就该一棍子打死,森森让开,别拦爸爸!”

林森看看爸爸,又看看猫。

黑猫吓得毛都炸了,他两眼含泪,冲着林森低声下气的喵喵,仿佛是在服软:“救救猫吧,猫知道错了。”

林森:……

在心疼的同时,居然还感到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舒爽。

哈哈哈哈大坏猫,你也有今天!

看到了吗,这只猫,这只嚣张跋扈的猫,居然服软了!

果然俗话说得好,黄金棍下出孝猫,想要猫猫学得好,棍棒教育不可少。

猫这种生物,就是欠揍!一天不揍,他还骨头痒痒。

不过既然他诚心诚意地哀求了,她就发发善心,勉为其难求求情:“爸爸,猫猫已经知错了。”

林爸爸看闺女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被渣男pua而不自知的小白痴,他痛心疾首:“打人的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千万不要被他骗了,快让开,让爸爸打死他。”

林森:怎么办,爸爸的决心好坚定。

她知道爸爸不会轻易放过欺负自己的坏家伙,可是,黑猫可恨是可恨,打死就有点过分。

铁棍那么粗,都能把猫猫擀成一张皮。

她很是为难地同爸爸商量:“要不……换个东西打吧,别把猫打坏了。”

林爸爸想了想,手里的铁棍突然变成菜刀。

刀锋锐利,寒光闪烁。

林森大惊失色,下意识张开双臂护住猫,“爸爸,不要!”

一方是为女报仇绝不退让的老父亲,一方是被猫虐待痴心不改的铲屎官。

两方僵持不休,那场面,堪比年度大戏。

最终,林森犹犹豫豫地说:“要不让我来动手吧。”

听她这样说,林爸爸就把刀递给了她,还提醒道:“记住,是三刀。”

黑猫凄凄惨惨地叫了起来。

林森听到猫叫:是……是有一点可怜啦,不过这种微妙的爽感是怎么回事?

她举起刀,威胁道:“要老实点哦。”

有菜刀和林爸爸的震慑,黑猫不敢作妖,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对林森低下高贵的头颅。

林森用刀背轻轻敲了一下猫脑壳,“现在知错了吗?”

黑猫:“喵呜。”

再轻轻敲一下,“以后要听话,懂吗?”

黑猫:“喵呜。”

最后轻轻敲一下,“要记住,在这个家里,我才是你爸爸!”

黑猫心悦诚服:“喵呜。”

林森盯着他看了半天:哦哟哟,好快乐哦~

驯服猫猫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简直让她快乐得飞起,她举着刀刀,兴奋地挥了挥拳。

她迫不及待的要向爸爸展示自己的成果:“爸爸,你看到了吗,我打败他了,这只猫再也别想欺负我了。”

然而,兴奋的神态却在她转头看到爸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慌张和惶恐蔓延上来,她嗓音干涩,带着些许微不可察的颤抖:“爸爸,你怎么了?”

原本肥胖的中年男人已变得十分消瘦,这恐怕是林森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爸爸这样瘦,浆洗过多次的廉价T恤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有着许多白头发的板寸也变成了光头。

“爸爸,你怎么了?”她紧张地蜷缩着手指,不安地问道。

林爸爸挤出一个笑,声音嘶哑:“爸爸没事,森森这么厉害,爸爸就放心啦。”

林森头疼得厉害,好像有什么被她拼命埋藏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要破土而出。

她下意识的想回避,想再次把那些记忆藏起来。

可这由不得她。

某一刹那,藏在深处的过往浮现出来,她想起了一切。

霎时间天旋地转,面前的场景换成了她脑海中最恐惧最不愿记起的一幕。

这是一个病房,与普通病房一般无二,事实上,这里还有另一个名字,临终病房。

没有监视仪,也没有任何插在病人身上的管子,因为那些东西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爸爸躺在病床上,看着她。

他眼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他很慢很慢地说:“森森啊,爸爸走了以后,你该怎么办呢?”

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对他造成了极大的痛苦与负担,但数不尽的担忧比生理上的病痛更加折磨一位临终的父亲。

森森才刚进入社会,又这么没心眼,工作上被同事欺负怎么办?

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以后谈婚论嫁了,会不会被别人歧视?

万一被哪个坏小子骗了,婚后受欺负,又有谁来给她撑腰?

日后生儿育女,孩子不听话不服管教又该如何?

她能对谁哭呢?

他不怕死,但他注定了连死都死都不安心。

铺天盖地的悲痛向林森席卷而来,仿佛要将她碾碎压垮,又仿佛要将她溺死在无底深渊。

但过度的悲痛,反而让她保持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恍恍惚惚听见自己在问:“爸爸,你曾经说过,谁要是让我不开心了,就是在欺负我。”

“你说,被人欺负要报复回去。”

“你还说,打不过可以叫爸爸。”

“可是,”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但她浑然不觉,“爸爸死掉叫我不开心,爸爸在欺负我,别人欺负我可以叫爸爸,爸爸欺负我又该叫谁呢?”

听着她的质问,林爸爸心如刀割,半晌,他无力的伸出一只手,并摊开了掌心,

仿佛在说:“森森,你打爸爸吧,你打爸爸吧。”

爸爸不能帮你报仇了,森森要自己坚强起来,森森要自己保护自己。

林森浑身冰冷,她明明还活着,却觉得自己正随着爸爸一同死去。

她很缓慢很缓慢的摇着头,说:“我不打。”

她只是哀求:“爸爸,你可不可以不要欺负我。”

爸爸,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不开心。

爸爸,你可不可以不要死掉。

林森从小就知道,只要自己想要的东西,爸爸一定会拼尽全力给她。

但这一次,她的心愿没能得到满足。

眼睁睁看着床上的爸爸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竟感觉不到任何伤悲,好像作为人的感情已经随着爸爸永远离开了。

没有感情的人是个什么东西呢?

大概是个木头吧。

一个护士忽然看到了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又十分震撼的场景,惊慌大喊:“天哪,她把自己的肉咬掉了!”

胳膊上的血滴滴嗒嗒的在地面溅开一朵朵红色的花。

奇怪,一点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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