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下午四点一刻，正是下午茶时间，黄泽泡了一大壶花草茶，又拿了两块小蛋糕，淋上蜂蜜，递给郗阳。没案子也没事做的时候，他就是洪亮眼里那个温柔、和蔼、懂生活的泽泽。
“歇会儿。”黄泽说着，往椅背上一靠，轻松惬意。郗阳看了看那厚厚的坐垫，觉得不错，便问：“黄哥，这垫子哪里买的？我想给师兄也买一个。”
黄泽先是惊讶了片刻，旋即笑道：“裴队用不着，你到不如给自己预备一个。”郗阳一时没懂，黄泽抿嘴偷笑，没多说什么。“尝尝蛋糕。”
郗阳吃了一口，很是香甜，却不腻味，真心夸赞：“好吃！黄哥哪里买的？我给师兄也买点儿！”
黄泽暗暗摇头。这傻孩子，小脑袋瓜子里除了师兄，就没别的了。“买不到，我做的。”
“你做的？黄哥真厉害！”
“过奖过奖。”黄泽抿嘴乐，心道还不是因为洪亮喜欢甜食，他又怕外头买的质量没保证，只能自己动手了。“要不我教你，你也给裴队做点儿？”
郗阳刚要应好，突然顿住，问：“麻烦吗？”
黄泽想了想：“这款相对麻烦点儿，需要——”
“黄哥等一下。”郗阳打断他，拿出纸笔：“你说，我记下。”
“这么认真？”黄泽心中不免赞叹，这小家伙对裴队真是上心。
郗阳认认真真地点头，道：“我记好了，让师兄做。”
黄泽：“……”黄泽挠挠头，感觉自己还是太不了解这小家伙。“算了你别记了，回头我把配方给你。”
“好啊，谢谢黄哥。”
“不客气。”黄泽扬了扬嘴角，脑海里出现一个高个男人，系着围裙、戴着套袖，左手一只面盆，右手一个打蛋器，手忙脚乱蹭自己一脸面。想到这儿，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精选十几个超高难度的糕点配方给郗阳。
“对了黄哥，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为什么做蛋糕？”
郗阳的问题打断了黄泽的思绪，他看看这一脸好奇的小家伙，忍不住想逗他，就说：“给你师兄和你洪哥接风。”
“黄哥真是周到！”郗阳竖起大拇指，可转念一想：“不对啊。”他左右看看，问：“还有吗？”
“没了。”
“没了？给他俩接风，为什么吃蛋糕的是我们？”
黄泽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意味深长道：“对啊，给他们接风。刚才不是接过了？你这会儿不累吗？还不吃点儿补补？”
郗阳：“……”郗阳这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登时脸红。在他眼里，黄泽一直是个干练、冷静的代言人，绝对的正人君子，除了上次在他家，临走之前黄泽突然拉住他，传了他几“招”，惊得他目瞪口呆，除此之外，郗阳从未把黄泽往那方面的事儿上想，未曾想接触多了，黄泽竟也开起他的玩笑。
“哈哈！”黄泽笑起来：“我一想到你看裴队的眼神，就忍不住捉弄你一下。接什么风？有时候工作比较忙，我都日常备点儿点心。你平时饿了或者无聊了，自己过来拿就行，就在值班室的冰箱里。”
“好啊，谢谢黄哥！”郗阳笑笑，竟然有些尴尬。
黄泽又说：“我早就想说，你这一天洪哥、黄哥的，年纪轻轻，对人的称呼还真是老气。”
“因为是工作中才认识的，我就想叫得正式点儿。海城局的同事我也都是叫张哥李哥。”郗阳特意强调，绝无对二人生分的意思。
黄泽点点头：“那你在单位，怎么不管叫裴队叫裴哥？”
郗阳想了想，小声念叨了一声：“裴哥。”抬头看黄泽：“有点儿别扭。”
“当然别扭，你再加个‘哥’试试，连起来叫他。”
“裴哥、哥……？”郗阳突然明白黄泽又逗他，倏地又脸红。“这……还是算了吧，师兄，叫师兄就挺好的。”
到龙城局之后，他就时不时想到刚刚在车上的事儿，总有那么几分“做贼心虚”，黄泽再一逗他，他就更是不得了。
这边两人愉快喝茶聊天，另一边的柳政委办公室里却没什么欢快氛围。这儿也有茶，明前龙井，还挺香，童老师给我喝洪亮倒上，可是我俩压根儿喝不下去。
童老师放下杯子，气不打一处来，问我：“小裴你说，这帮人是不是废物？是不是都该滚蛋？”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本以为，刚刚是他和我师傅吵架，才气鼓鼓开门出去，未曾想竟是为了郗阳。
就在我出门这三天，童老师在自家医院抽调了一批心理学专家，特意组了个团队，就为了给郗阳会诊。结果，这帮人不仅没搞清楚郗阳记忆的虚实，还在治疗中意外使他陷入恐慌状态，半天才转醒，把童老师吓得够呛。
当天晚上，郗阳入睡后便噩梦不断，得亏我小嫂子住我家，听到响动赶紧跑进去叫醒他，又在旁边看了半宿。接下来两天皆是如此，童老师知道之后气炸了，紧急联系了他师兄，人从国外飞回来为郗阳做心理干预，第三天夜里才有了好转。
那之后，童老师直接把团队了所有的专家都辞了。这下子专家们不干了，竟然集体跑到警大，找童老师要说法，被保安和执勤的学警拦下来，一时间闹得个鸡飞狗跳。我和洪亮到门口时候，童老师正因为这事儿生气。
“怎么没人告诉我……”我喃喃道。郗阳刚在车上也没跟我说，难怪他说想我的时候，眼睛里都泛着泪花，我还笑他没出息，我他妈还笑他……
童老师不说话了，看看我师傅，我师傅不动声色摇了摇头，洪亮拍拍我，示意我注意情绪。我赶紧调整好，还得汇报工作呢。
洪亮拿出那厚厚一沓资料的时候，柳政委有些诧异：“这么多？这都是你电话里说的，关于肖映诚的材料？”
我点头。
时钟倒转，场景回到阮英剑办公室，亦是四人，办公桌后坐着的是阮英剑，旁边沙发上是小栗，我与洪亮并排坐着，位置与在柳政委办公室一样。
小栗说：“杨滨只认王小山一个上线，但那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他提供的郦城内鬼信息也是错的，看来这人也没什么价值。”
“终归是有好处的。”阮英剑说：“至少他的存在可以证明，龙城还有另一股势力，这有助于你们跟肖映诚解除误会，达成合作。”
合作未必，但我或许可以尝试说服郗阳，多从肖映诚身上了解一些情况。我正想着，未曾想阮英剑更是周到，他使了个颜色，小栗立即递上一份厚厚的材料。
阮英剑说：“在跟肖总合作之前，我们对他进行了比较详细的了解，合作期间也做了些记录，你手上的这份材料，是郦城掌握的关于肖总的全部信息。”
我一时错愕，洪亮更是急性子，脱口而出：“肖映诚给的？”随后，我俩都意识到这么说不妥，气氛一时竟有些尴尬。
阮英剑似乎并不介意，摆摆手笑道：“你们放心，咱公安局可不是肖家开的，这份材料，肖映诚本人是不知情的，而且给你的是原件，仅此一份。”说完，他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裴然，好好利用这些信息，我希望你们能从中发现更多线索，不管对方是什么意图，做了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们能查清真相，维护公正。”
我不自觉站起身，答了声“是！”。
那材料厚厚的一沓，赶上郗阳每次写论文翻的文献了。我放在腿上，简单翻看了一下，密密麻麻，内容详尽，肖映诚的公司情况、个人特点、行事风格乃至软肋把柄之类的，都有详细记录。我把资料递给洪亮，他立即收好。
我玩笑道：“这里的东西，我要是拿来威胁肖映诚，能换不少钱吧？英局交给我也放心？”
阮英剑点点头，严肃道：“裴然，这份材料只能交给你，因为其中牵扯到的利益太多，而你，是唯一不会为了利益放弃真相的人。”
把我举得也太高了吧？我看看手里厚厚的文件，又抬头看看阮英剑那正气凛然的脸，就快脱口而出“感谢组织的信任”了，阮英剑突然收起了严肃，乐呵呵道：“关键是，你已经把肖家继承人哄到手了，犯不上用这些牟小钱儿。”
啥？
阮英剑叹气感慨：“唉，你说这海城肖家，几代人兢兢业业，肖总本人也是半辈子浮浮沉沉，好容易建立家业，你裴大少爷娶个媳妇，就全给人拿走了，我要是肖总，也得看你不顺眼。要说狠啊，还得是你裴然最狠啊！”
这……“英局，您现在好歹也是一方局座了，能不这么八卦吗？”
“咱俩可是多年的兄弟，讲话还要打官腔，多累。”阮英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像个准备开始巡视领地的雄狮。“得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带着材料回去慢慢研究吧。今儿晚上我就不陪你们了，有肖总在呢也用不着我，我回家陪媳妇哄娃去了。”
时钟再拨回来，我向柳政委汇报了这材料的来历，以及在郦城的所见所闻。
柳政委沉默片刻，说：“也就是说，我们之前的怀疑方向有问题，除了肖映诚，还有另外一伙人。”
我点头。“照目前的情况看，这样的。师傅，如果王小山的日记里的老板，不是肖映诚，那么龙海两城还有谁家，有这么大势力，同时与‘换魂案’有利害关系呢？”
柳政委想了想，说：“未必，王小山记录的，是许多年前的事，也有可能他们本是同一阵营，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分立。”
我和洪亮同时点头，我想说师傅说得对，但未免有拍马屁的嫌疑，便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谁料洪亮真心实意道：“还是柳政委想得周到。”我师傅点头，也没有不悦，我揉了揉太阳穴，为人处世啊，真是令我脑袋疼。
我继续说：“如果把肖映诚和王小山分开看，那么很多事就能解释清了。杨滨被王小山一伙舍弃，很有可能也跟肖映诚有关，确切地说，是因为郗阳。”
童老师立即坐直身子：“快讲！”
我解释道：“杨滨害过郗阳，肖映诚想要杨滨的命。我猜肖映诚与那伙人交换过某种条件，或者拿住了他们的某些把柄，逼他们放弃这颗棋子。”
童老师蹙眉：“你说详细点儿。”
我继续：“过年那阵子，郗阳被打伤，伤口感染，导致昏迷。当时我们查来查去，也查不到行凶的人，后来郗阳告诉我，他和肖映诚起了争执，才被滕旭打，扔进树林里的陷阱。”
“这事儿我知道，然后呢？”童老师着急，柳政委抬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冲我点点头。
我继续说：“但后来我了解到，滕旭当天确实让手下动了手，郗阳也受了伤，后来滕旭拿布条，蒙了郗阳眼睛，给他扔山里去了。可问题是，我们找到郗阳的时候……”他浑身多处淤青，衣服也被扯破了。
我又想起郗阳当时被抬上救护车时虚弱的模样，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副白骨，当即感到一阵眩晕。洪亮发现不对，忙抬手扶住我，我闭目凝神片刻才好转些，找了个晕机的借口，继续说：“在滕旭离开和救援到达之前，有一段时间差，这期间，有人去了那儿，打伤了郗阳，我怀疑此人正是杨滨。”
那天救出郗阳之后，郝帅埋怨过杨滨，说他当时明明就在附近出现场，却还不如城郊派出所的人到得早。后来，杨滨在食堂遇到郗阳，眼神躲躲闪闪，说话也很小心，他怕的不是郗阳眼神冷漠，而是怕被郗阳认出来。
发现郗阳受伤的事情有异，肖映诚便派了滕旭一直守在医院楼下。所以，顾子俊来那天，肖映诚也来看郗阳，因为他和滕旭都知道，这男孩儿是刘向南身边的人，而刘向南和王小山一伙，正是肖映诚怀疑的对象。
我叙述完整个过程，总结到：“所滕旭之前说，肖映诚罚他在医院楼下站着，隐藏了肖映诚的本意，他与郗阳、与警方，都不是对立的，至少在对待王小山一伙人的问题上，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虽然这推断颠覆我此前对整件事的认知，但摒弃感性，这是穿起种种细节最合理的一条线。
“还有一件事。”我说：“师傅，我想验一个人的DNA，我怀疑他是……”
汇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正事儿说完了。我和洪亮起身，刚要出门，童老师叫住我。
“小裴，回去别跟郗阳提这事儿，他不知道我把那伙废物都辞了，而且，他怕你担心。”
“我知道了。谢谢师母。”我当时心情低落，一不小心嘴秃噜了，反映过来的时候话已出口，在场四个人全愣住了。
我师傅干咳了一声，说：“赶、紧、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