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手机支付技术突飞猛进,现在很多人都不用钱包了,反正出门有手机就基本能解决一切,一百块钱纸笔放兜里,几个月花不出去。
但肖映诚却一直带着钱包,里面放着半张合影,滕旭说,那上面有肖映诚最灿烂的笑。
之所以是半张,因为另外一半烧掉了,只能看到一只穿着衬衫的胳膊,手指修长,手上拖着一只小奶狗。
我举手提问:“那他钱包装哪儿?”
郗阳嘴角抽了抽:“师兄,是你刚才说,我们几个找不着重点吧?”
害!我这不是为了活跃气氛嘛!哄我宝贝儿开心啊!
重点,重点来了。我问:“照片上的日期,是郗阳六岁生日当天?”
滕旭点点头:“是先生,跟他的合影。”
他。真正的滕旭,也是肖映诚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吧。
郗阳六岁生日的第二天,肖映诚出国,滕旭开车送他。
“昨儿你送的小狗,阳阳很喜欢,准备叫什么名字啊?阳阳还等着你给取名呢。”滕旭说。
肖映诚正随着车内的音乐左摇右摆,AThousandMiles,小提琴版本,曲调轻快悠扬,闻言不禁皱了皱眉,伸手调小了音量,十指交错放在脑袋后头,往椅背上一靠。“哥哥都快飞走了,你不说点儿舍不得之类的话,还有空提那个臭小子。”
滕旭笑起来:“你不也挂念着‘那个臭小子’?刚趁阳阳睡着跑出来,一步三回头往楼上看,还偷偷抹眼角的,是谁啊?”
“谁啊?不知道。”肖映诚说谎从来不会脸红。这一点,长大后的郗阳倒是完全学到了精髓。“我那是怕臭小子醒了找不着我,又要哭。他本来身体就不好,一哭又上火,一上火又生病,一生病,你又得跟着忙前忙后没个消停。”
滕旭摇摇头,始终笑着。他这个哥哥聪明、善良、忠诚、勇敢,可谓是有很多美德,唯独诚实,肖映诚是半点儿都沾不上边儿。
“行啦,你就随便给取个名字,我回去告诉阳阳,他一高兴,说不定就忘了哭。”
“我才不管他高不高兴。”肖映诚懒懒的靠着椅背。“我是开取名铺子的算命先生吗?给他取完名字,还要给他的狗取名字,以后啊,他家孩子怕不是也要找我取名字,简直烦死!”
“那不是挺好的。”
“好个屁!我才懒得管他!小崽子已经够烦人的了,再来个小小崽子,到时候还不把你累死!”
“我?”滕旭轻笑一声,抿了抿唇。“我要是真有那等荣幸,也挺好的。”
“你……”肖映诚直起身子,刚才那种慵懒的状态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怒意、七分感伤。“你别老琢磨郗阳了,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不会的。”
“会!”
“哥——”
滕旭使了杀手锏,果然,他这语调里稍微带点儿撒娇的意思,肖映诚那边儿就告饶了。
“行了行了,你说什么就什么吧。我不跟你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好——我哥最——好!所以,狗子叫什么名字?快想想啊!”
“哎呀哎呀我知道了。叫什么?我看那德牧总是伸着个舌头,歪着个脑袋,挺二的,挺二的德牧……挺二的德牧……就叫二牧吧!”
滕旭:“这……这么草率吗?我回去,怎么跟阳阳解释啊?”
“就这么说啊!”
“说什么啊?我要怎么跟阳阳解释,什么是‘二’?”
“你就说,他老大,狗老二,得了。哎呀你随便编一下不就行了,哄个孩子,那么认真干嘛?唉我这马上都到机场了,不是聊孩子就是聊狗,你就没别的话跟哥哥说啊?”
“有啊。”
肖映诚立即活泛起来:“快说快说!”他侧身盯着滕旭,眼睛都亮起来。
滕旭露出担忧神情:“我听说,那东西里有麦角新碱成分,能用在孩子身上吗?我还是担心,我怕阳阳的身体受不了,我——”
“打住打住!”肖映诚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刚说你除了阳阳就是二狗,果然是吧?”
“二狗?二牧。”
“我管它呢!你挑这礼物真是绝了,我都后悔送臭小子了。回头不等小崽子结婚生子,先来一堆小狗崽子,你就直接转狗保姆了。”
“哥……”
“唉好好好!怕了你了!”肖映诚摆摆手。这事儿他也有疑虑,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否则滕旭只会更担心。“之前姐不是说过了,DMDS,迟发型,不发病就没事儿,你看郗禹彬那小子,不也活得乐呵的?”
“哥,那是姐夫,你在家里可不要总这么叫,姐会不开心。”肖映诚刚要说什么,滕旭继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因为他的病遗传给了阳阳,才看他不顺眼。可是这也不是他的错啊,哥最重视的就是家人了,姐夫现在是家庭的一员了,哥也该对姐夫好点儿。”
“我重视家人?我那是重视你……”
“滴——”一辆货车呼啸而过,肖映诚声音本就小,这下子,滕旭啥也没听着。
“哥你说什么?”
“我说,是你重视家人!我才无所谓。”
滕旭没说话,眼角的笑意却更深了些。小程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口是心非?可想到肖映诚此行的目的,滕旭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我听说,最近那边儿治安不是很好,小程,你这趟,一定多加小心。”
“叫哥哥!”
“哥——”
“诶!哈哈!”
“你在开心什么啊?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说啊,哥哥听着呢!”
滕旭轻轻叹了口气,肖映诚还在旁边叨叨:“说呀,说呀说呀!”
滕旭抬手一挥,笑着说:“有没有哥哥样子?”
突然地,他的手腕被握住了,力道还不轻。滕旭开始没在意,单手握着方向盘,继续开着车,可走了一段,肖映诚依然没放开他的手。
“哥,你再不放手,我没法换档了。”滕旭说完,肖映诚还是没动。“你怎么了?”
滕旭看过去,肖映诚却在那一瞬放手,低了头。
“没事。刚才在想事,你挥手打扰到我。”
“哦。”
滕旭换档,加速,车子离机场越来越近,就快要分别了。
他俩从小在一起,终日形影不离,只此一次肖映诚独自出门,滕旭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而刚才肖映诚的眼神——好奇怪。是他看错了吗?或许是吧。滕旭想,一定是的。
那天在机场,肖映诚答应滕旭,会尽快把药物中的有害成分分离出来。
他乐呵呵地说:“等臭小子病好了,你就不用天天像个老妈子似的跟着他了!到时候你要多陪着哥哥我,知道了吗?”
滕旭完全不顾肖映诚那一脸憧憬,慢悠悠道:“你不是说,我得当‘狗保姆’吗?哪儿有时间陪着哥?”
“你……小旭你学坏了!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可听话了,特别乖!”
“好、听、乖!可以了吧?”滕旭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着你小时候还特别成熟懂事呢,现在长大了,怎么反倒越来越幼稚了?
然后,他们在机场分别。
他们在机场永别。
人生在世,一辈子的现挂,一眨眼几月,再眨眼数年,来不及细想,青春就没了,剩下一堆骨头渣。当年的滕旭走了,如今的龙城,Minitoy咖啡店里,坐在我对面的人也叫滕旭,可同名不同命,这一位滕旭,把肖映诚放在心里,却不在肖映诚心上。
即便在滕旭看来,他拥有几十年前的记忆,但那并非真实经历,他所知道的,不过是肖映诚想让他知道的。肖映诚想借他,留下那人的影子罢了。
“滕旭是不是死了?”张超突然发问:“是不是因为郗阳死的?所以肖映诚总是要针对郗阳?”
“你才死了!你有病吧?!”他旁边的“新任”滕旭不干了!
张超秒怂认错:“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滕旭的愤怒完全是下意识的,当他自己反应过来以后,他就不气了,反而泄气了。
“那个人啊……我不知道。”滕旭的语调怪怪的,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像是感慨,像是委屈,又像是仅仅陈述事实。
我心中一动。之前在郦城的时候,滕旭一直坚持自己就是滕旭,今儿怎么开始用“那个人”了?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原因,他把自己和那段记忆分割开了?就因为他见了张超……还是……卧槽!我差点跳起来:“你是不是跟你家先生表白了?”
“啥?!”张超先蹿起来了,被我一把按回了沙发里。
“哪儿就是我家先生了!”滕旭没答我的话,小脸儿却憋得通红,眼看着就要冒烟了!
郗阳忙问:“滕旭,真的吗?”
“没有没有没有!”滕旭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没表白?就他这状态,没表白也肯定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追问:“暗示过?”
滕旭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有……”
“快讲讲快讲讲!”郗阳精神头特足,简直出乎我的意料!长得这么清心寡欲,实际如此八卦,你好意思吗你?
于是我说:“怎么暗示的?”我也想知道!
“我……”滕旭五官拧巴得像个包子,使劲儿揉了一把头发,说:“就上次,在郦城,咱俩回来的头天晚上。他……喝了点酒,有些醉了,在观星台,把我当……当‘那个人’,拉着我的手,让我叫他——哥。就这些了!”
“拉着你的手?”郗阳迅速抓住了重点!
“就这些?”我捏住第二个重点。
张超问:“你叫了吗?”
“啊?”滕旭慌了:“叫?叫什么,我们又、又没……”
郗阳张超我们仨嘴角同时抽了抽,然后齐声道:“叫哥!”
不然呢?你叫个屁啊老子站你是1呢好吗?
“啊,哦!”滕旭整个人都不好了,我们仨只好装作啥也不知道,等着他的回答。滕旭毕竟有戏精属性加持,迅速调整好,回答:“我叫了啊。叫哥了。”不用强调啊大哥!
我问:“之后呢?他什么表现?”
“他?他就看着我,发了半天愣,最后笑了,说你不是他,然后又对着星星喝酒。”
听到这儿,张超郗阳我们仨都沉默了,太惨了,滕旭太惨了。
滕旭还在讲那天的事:“我当时很难受,我知道,‘那个人’不在了,却成了他心里的星星,永远挂在天上,让他想着、念着。这些年,我一直陪着他,从十几岁开始,到现在,如果算上他给我的那段‘记忆’,我已经陪在他身边三十年了,可我……”滕旭叹了口气,扯出一抹苦笑:“我才二十几岁。我才二十几岁啊,却觉得自己陪了他三十几年,就算我愿意接受,在他心里,这终究是荒唐的。”
可这荒唐又是因谁而起的?
滕旭低下头,柔和的灯光落在他侧脸上,那是张年轻男孩俊秀的脸,却因种种际遇而蒙上一层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
然而我错了,这小子一点都不沉静!
“所以我生气!”滕旭抬起头,开始了“控诉”:“他给了我那人的记忆,给了我‘那个人’的情感,为什么就不能把我当成‘那个人’?连我自己都把自己当成‘那个人’,为什么他偏偏不肯?”
小滕旭越说越激动,张超还在旁边儿给他鼓劲儿。“对对对!他就是一老流氓!咱再找比他好的,哥给你介绍!我们局小可爱可多了,但凡你看上哪个,跟哥说,他要是不从,哥想办法给他调到山沟里去!”
我说你滚蛋吧!还真以为自己是潞城公安局第一大总管了?
接触了这么多“幻梦剂”相关的案子、研究了所有的“换魂案”卷宗、跟龙城的所有被害人谈了话、向尽可能多的人了解案情,之后,我从他们的身上,也从郗阳和滕旭的身上,解开了我从前一直纠结的疑问——如果记忆是别人的,你还是你吗?
要是把整件事,比作我在警大图书馆里撰写的一篇论文,那么我的结论是:受麦角新碱类新式合成物cis-t1016(俗称“幻梦剂”)影响记忆的14岁以下儿童,即便暂时相信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这段记忆决定他们成年之后的选择,他们过的始终是自己的人生。
否则,郗阳会成为全世界最听舅舅话的小孩儿。我们不会查到那个“毒窝”,不会救出那个孩子,不会有那场案情分析会,郗阳就不会半夜跟我开房,不是,跳墙,不会在被房东撵出来后被我骗……带回家!哎呀越想越乱了!总之,现在的滕旭,并不是什么替身,决定权始终在他自己手里!
想通了这一点,我便有了底气。
我看着滕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滕旭,你记住,肖映诚没有给你情感,情感是你自己的。真正的滕旭不喜欢肖映诚,但你不同,因为你就是你,从来都没变过,你明白了吗?”
滕旭点点头:“对,我当时也有了这种想法,而且,我还是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我都想要为机智的我们点个赞了!
“所以我就一冲动……我……我一冲动……”
没想到还有后文!说呀说呀,你干啥了?
“我……我就……就亲了他……”
我和郗阳同时呆住了,张超尖叫一声:“啥?!你、你、他都四——”
我赶紧跺了张超一脚,心说你弟够烦你的了,你就别再给自己加上封建家长招人烦属性了行吗?顾子俊男朋友享年54,年龄差不是更大?再说了,你弟喜欢,你找谁说理去?
张超被我踩得嗷嗷叫唤,郗阳转过头,看看我,又看向滕旭,弱弱地叫了一声:“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