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难堪

10月5号, 许小华一早就骑自行车去京市科技学院,参加食品工艺的技术交流大会。临出门的时候,沈凤仪嘱咐她道:“小花花, 要是下午回来的早,帮忙去副食品店买点白糖回来,家里白糖用完了。”

“好的,奶奶!”

沈凤仪又叹道:“白糖没有的话,买点黄砂糖也行, 下周庆元过来, 我给你们做点桂花年糕吃, 这东西得沾糖,配白糖是最好了, 越细腻越好,现在别说细白糖了, 就是糖块都不好买。”

小华笑道:“奶奶,没事,这不还有几天吗,我多跑两趟看看就是。”

她到京市科技学院的时候, 人已经到了很多, 签到的时候, 她大概看了一下名单, 有食品厂、罐头厂、制糖厂、米粉厂、味精厂、汽水厂、啤酒厂、酿酒厂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有些外省来的厂还带了产品过来, 像汉城那边的汽水, 青市的啤酒,内蒙那边的奶粉和奶糖,让许小华驻足的是吉省制糖厂的绵白糖, 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点点晶莹的光芒。

许小华头回觉得,这绵白糖看起来真可爱,如果沾在年糕或粽子上,应该很好吃,比她在市场上看到的白糖都要细腻、晶莹,她甚至动了心思,想着能不能买一点,带回去给奶奶、妈妈和庆元哥他们尝尝。

她在展台旁边驻足了很久,吉省糖厂的一个年约四十的大姐就笑问道:“这是我们厂才研制出来的,同志,你也是制糖厂的吗?”

许小华摇头道:“不是,我是京市罐头厂的,同志,我可以用全国糖票,在你们这买点这个品种的绵白糖吗?”

对方有些为难地道:“怕是不成,我们这个品种的白糖产量有限,目前尚不对外省市场供应。”

许小华听她这样说,也就没有为难她,客气地向人家道谢,就走了。

等她找到郑楠的时候,郑楠正在和几个罐头厂的技术员讨论桃子酱的制作工艺,几人正感慨着,桃子果肉和砂糖的配比要达到1:1,甚至1比:www.youxs.org。

只听郑楠道:“你们东北那边糖厂多,制造桃子酱还好些,总不会缺砂糖,我们这边不行,每年产量也就少些,这可不是什么工艺问题能够解决的。”

另一位同志道:“你不要这样悲观,或许可以用别的东西来代替砂糖?慢慢琢磨,这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郑楠笑道:“是,你这样说也对。”

许小华插话道:“那能不能用桃子罐头里的果肉呢?这个糖水浸泡后,甜度本来就要高些。”

一位男同志望了眼小华,微微笑道:“是咱们这行的新同事吧?这事啊,前两年就有厂试验过,利用糖水罐头选出来的果肉,不能超过总果肉量的一半,不然会影响桃子酱的口感,不过这样,确实可以少加一点砂糖,就是比例很小。”

许小华点点头,“这样啊!”

郑楠立即介绍道:“这是我们罐头厂技术科的同志许小华,因为对罐头工艺比较感兴趣,我特地和厂里申请了,带她一起过来看看。”

大家都笑着和许小华握手,有个叫钱东耀的笑问道:“我刚才看你和我们那边来的艾同志聊天,还以为你是制糖厂的呢!”

许小华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吉省糖厂的那个大姐,笑道:“我刚刚是嘴馋,看上她们带来的绵白糖,问能不能用全国糖票买一点。”

钱东耀笑道:“艾大姐拒绝你了吧?你要是糖厂的,艾大姐可能还愿意匀一点给你尝尝,和你讨论下工艺问题,罐头厂的肯定不行。”

许小华苦笑道:“是!”

钱东耀笑道:“没事,等回头我和艾大姐说下,我们走的时候,要是还剩一点,就匀给你。”

这意思就是,这次带的绵白糖,有他们私人购来赠送亲友的部分。

许小华忙道:“钱和票我肯定都付,谢谢钱同志了。”

钱东耀摆摆手,“不着急谢,等匀出来了,你再谢不迟。”

大家一时都笑了起来,许小华也觉得有点好笑,谁能想到,有一天为着一口白糖,还要求人呢!

和钱东耀闲聊了几句后,郑楠又带她认识了一些其他罐头厂工艺科的技术员,一起讨论了罐头、果汁和果酱的工艺问题。

等中午吃饭的时候,钱东耀特地把艾大姐拉到了一桌来,问她道:“艾大姐,我们上午讨论制作桃子酱用的砂糖多,京市罐头厂这边的同志说,她们缺砂糖,所以这类果酱只能制作一点点,你帮忙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砂糖的?”

“选用桃子罐头里的果肉呢?”

钱东耀笑道:“艾大姐,你这想法和小许同志简直不谋而合,不过这个前两年也有罐头厂试验过了,收效甚微。”

艾雁华道:“那糖浆你们有考虑过吗?”顿了一下又道:“其实可以试下淀粉糖浆。”

她这话一出来,一桌子的人都抬头朝她看过来,郑楠率先开口道:“谢谢艾同志,回头我试下,如果有技术问题,不知道可否方便再请教下您?”

艾雁华点头,“当然可以!”说着,就写了一个通信地址递给郑楠。

这事聊完后,钱东耀又向艾雁华介绍了许小华,“艾大姐,你和小许同志还挺有缘的,名字里都有个‘华’字,听说这姑娘刚还向你买白糖呢!”

许小华不妨钱东耀在饭桌上,就把这事说了出来,怕艾大姐为难,忙道:“艾同志,不好意思,就是我奶奶叮嘱我回去的时候,顺带买点糖,所以我早上一看到糖,就动了心思,真是对不住,让您见笑了。”

艾雁华笑笑,“没事,这说明小许同志识货,一眼就看出我们这绵白糖的好来。”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许小华正跟着郑楠和几个人在交流着蔬菜罐头工艺问题,忽见艾大姐喊她,忙走了过去,就见艾大姐塞了一个小玻璃罐子到她手里,“拿回去给老人家尝尝。”

许小华忙要掏糖票和钱,被艾雁华阻止道:“不用,没有多少,也就半斤的量,我们这次带来的也不多。”

“艾大姐,这糖买都买不到,哪好让你白送?这是万不行的。”半斤的量听起来是不多,可是这是六十年代啊,每户一月也就一斤的糖票。

艾雁华坚持不收,和她道:“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奶奶的,你今天提到奶奶,我也想到我奶奶了,她老人家走之前,还惦记着让我喝桌上的糖水。”说到这里,艾雁华眼睛微微泛红,“你收着吧!带回去给老人家吃!”

许小华也就没推辞,私下问了钱东耀,艾大姐住的宾馆地址,想着稍晚一些,买点京市的糕点送过去。

她和艾大姐不过是萍水相逢,以后大概率是不会再打交道的,可不好白白占人家的便宜。

交流会一直持续到四点多才结束,许小华惦记着给艾大姐买糕点的事儿,一出京市科技学院,就往副食品店跑,买了一点驴打滚、牛舌饼、枣花酥等,装了一个盒子,给艾大姐送去了。

艾雁华开门见是她,还微微愣了一下,推辞了两下,到底是收了下来,还和小华道:“以后有空要是路过我们吉省制糖厂,可得来找我玩。”

“哎,好的,谢谢艾大姐。”

从宾馆出来,许小华才感觉心里放松了点儿,想到挎包里装着的半斤绵白糖,心情不觉都愉悦起来,在十月初微凉的晚风里,慢慢地骑着自行车往家去。

路过东门大街的时候,想看下荞荞回去没,却意外地看到了许呦呦,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站在公交站台旁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许小华猜测,大概是在为曹云霞的事烦神。她想,许呦呦也不过才毕业不久,先前的人脉和资源,主要都是大伯那边的,这次,如果大伯不帮忙的话,就只能看吴庆军那边愿不愿意给想法子了。

问题是,吴庆军是个根正苗红的军人,曹云霞的事,他不出面还好,只要一出面,无疑也是为自己以后的职业生涯埋下隐患。

无论从哪方面看,许呦呦最近都够烦神的。

许小华略看了一眼,就准备骑车走,不想许呦呦忽然朝她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俩人都愣了一下。

许呦呦最先反应过来,朝许小华这边走来,这一下,小华倒不好走了。

等到了近前,许呦呦开口道:“小华,先前的事,我还没和你说过谢谢。”

许小华摇头,“不用,你爱人送了很多东西到我家来。”

“小华,我爸……我爸最近还好吗?”

她提到大伯,许小华看向她的眼神,立即就带了两分审视,许呦呦倒也没隐瞒,“我妈妈最近出了点事,我实在找不到人帮忙,又怕去麻烦爸爸的话,影响他的心情。你知道的,他俩离婚的事儿,闹得并不愉快。”

小华知道,她避重就轻地说了这么几句,实则是向自己打探大伯到底知不知道她妈妈的事,有没有可能愿意帮忙?

也就是说,许呦呦怕是不知道,举报曹云霞的人是奶奶。

摇头道:“我不清楚,我许久没见到大伯,他上次回家,还是老家的亲戚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事儿。”

许呦呦一愣,看向许小华的眼睛明显瞪大了一点。

许小华点点头道:“我赶着回家,我先走了。”她也不敢和许呦呦多说,这毕竟是个孕妇,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她可能还得担责。

许呦呦也没有开口喊她,就这么看着她骑着车走了。

许小华一到家,就把包里的绵白糖拿了出来,递给奶奶道:“奶奶,你看!”

沈凤仪有些意外地道:“这是糖?哪来的啊?”

许小华就把今天在技术交流会上,向人家讨糖的事说了,听得沈凤仪直叹气,“你这孩子,人家都是去交流技术的,就你,还惦记着一口吃的,前头我还和你妈妈感叹,说你现在没小时候贪吃,你这孩子!”

说归说,从孙女手里接过这一小瓶绵白糖的时候,沈凤仪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我好像也有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好的糖了,以前你爷爷在的时候,就好一口甜的,有时候会去买进口的糖,现在估计也就华侨商店里有。”

“奶奶,艾大姐说了,这是特地匀给你尝尝的,你可收好了,别给我们偷掉了。”

沈凤仪笑道:“好,好,我知道了,不能给我家的小馋猫偷吃了。”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早上念叨了两句,孙女就记到心里去了,不然以孙女的性格,才不会为着一口吃的,厚着脸皮跟人家讨要呢!

光是这份心意,就让老太太觉得心里敞亮了不少,这些天来因为曹云霞带来的郁气,已然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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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的时候,许呦呦也回到了空军大院家属楼,吴庆军从食堂里打饭回来,见到她已经在家,心里松了口气,忙道:“呦呦,饿了吧?我刚打的饭菜,怕你没回来,一会又得热呢!”

许呦呦轻声道:“庆军,我现在不饿,你先吃。”

“怎么了,呦呦,肚子不舒服吗?”

许呦呦摇头道:“不是,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小华,听她意思,我爸也准备重新组建家庭了。”她心里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重新组建家庭。

吴庆军倒是觉得这事没什么,劝解她道:“家里人和单位那边,看你爸一个人,总会有上心的,要帮忙介绍的,呦呦,这很正常。”

“是啊,很正常。”对她爸来说很正常,可是对她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妈妈这个样子,在她心里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爸爸了。

如果爸爸也重新组建了家庭,她还能喊一声“爸爸”吗?

吴庆军见她情绪不高,安慰道:“呦呦,没事,你别多想,你还有我呢!爸爸年纪渐长,身边也需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们做子女的,虽然有心,但是毕竟不在一块住着,平时也照看不到。”

许呦呦点头,“是啊!”道理她都懂,但是情感上,她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状态,父母刚离婚,母亲还怀有身孕,自顾不暇,她好像谁都靠不了,孤零零地一个人。

吴庆军又问道:“呦呦,你今天不是又去街道办了吗?妈妈的事,那边怎么说?”

“我没进去,我当时肚子发紧,舅舅担心我,就让我在外面等着,听舅舅的意思,街道办的人一点都没松口。”

“那舅舅怎么说呢?”吴庆军见过一回曹云钊,知道这是个特别有主意的人,岳母的事交到他手里去,不论好坏,总会有个结果。

许呦呦低头道:“舅舅的意思,最差的情况,就是妈妈被下放,如果是这种情况,舅舅可以帮忙周旋一点,将妈妈调到杭城那边的农场去,舅舅平时也能看顾一点儿。”

她没说,不好不坏的情况,是妈妈仍然留在京市,但是可能会被派去扫胡同和马路,或者扫厕所,如果留在京市,后面意外的情况可能还多些。

对她和庆军来说,面上也会有些不好看。

她正想着,就听庆军忽然问她道:“呦呦,舅舅和你提没,如果妈妈被下放了,会影响到你的前途,你有没有想过……”

许呦呦心口一跳,立即就明白他没说出口的几个字:断绝母女关系。

见她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吴庆军忙道:“呦呦,你别误会,我是担心你后面在单位里不好做,你们毕竟是报社,对社会关系这一块,一直都比较严格。”

这件事,许呦呦不是没想过,但是现在忽然被丈夫问到面上来,她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为她母亲做的事,也为她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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