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克里斯的成就

(时间:元年8月2日之前)

从元年2月8日到8月2日,这个跨度有点大。

其实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这一天有点为所有这些事情做总结的意思,或者说,这一天有点象是结束一个时代、同时开启另一个时代的意思。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在那一天,我没有时间和心情想那么多。

恩鲁是彻底的销声匿迹了,好象一颗流星,它在我被释放的那天被释放出来,照耀着我,闪了几闪,仿佛告诉了我什么,仿佛想告诉我什么,话还没有说清楚,或者说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闪烁的样子,我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这几个月里,我认识了一些人。所有的人都寡言得很。可是我毕竟跟他们有些交集,有时候也跟几个人一起在食堂里吃饭,或者吃完饭走在一起,或者参与他们偶尔聚集起来时(但最多也就两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听他们说一些新闻,发表一点我的看法。.

说是新闻,其实也就是我们身边的事情,或者说我们研究所和研究室里的事情。

有一个话题从头开始就没有消失过,在最近一两个月里成了必须或者必然。

大家都在说,淘汰的事情,就象是间歇火山,不是每年都有的,已经几年没有了。可是最近火山忽然又爆发了。几个月内,其它研究室都有人被淘汰,第三研究室在这几个月里累计被淘汰的人数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五人。第二研究室也有三个人被淘汰了。我们室这回至今只有一个人被淘汰,被普遍认为不正常。

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有一个人跟我说起这个话题,或者有两个人在说,而我成了新进的听众,如果在这个时候克里斯出现了,即使还刚刚出现在某个门口或者过道的拐角,说着这个话题的人就会转移话题。克里斯不在时候,大家说起我们研究室的被淘汰人选,大家都明确地说会是克里斯,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克里斯是我的好朋友,或者说已经成了我的好朋友。

克里斯跟我说,其实维利蒙主任已经找他谈过,等于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说,维利蒙那种假惺惺悲天悯人眼皮忍不住那种幸灾乐祸的颤动的样子,让他差点当场笑出来。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维利蒙当时跟他说,他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他仍然拿不出成绩来,他就会在三十天后被送到半山去。

我说:他说了“半山”了?

他说:是的,这回维利蒙没有说“淘汰”,而是直接提到了“半山”。我听到过半山这种说法,但一直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问他,送我到半山,具体是怎么回事?维利蒙愣了一下,可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了。他说:我是说,你就会被淘汰了。

三十天?我的心被抽紧了。应该说,我一直在而且越来越在为我的新朋友克里斯担着心事,但我还是没想到这个日子会来得这么快。

说快,也有半年时间了。我从极简的房间里被释放出来已经半年了。就那时候说,马上就到半年了。几个月前,我失去了许多朋友,几个月后,我可能将失去在这里唯一的新朋友。

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我在我自己的研究课题,即加快培育繁殖多能干细胞方面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我在孔板里繁殖心肌干细胞的效率已经提高了两倍,纯度也不错。也就是说,从两星期繁殖1亿到2亿个细胞。在转放入摇瓶后,培育速度同样比之前倍增。这在以亿计数才能见成效的细胞繁殖领域还是微不足道的,直观的量还是太小,但总之是有了效果。

我也一直关心着克里斯的课题。他的工位离我的工位不远,其实也就隔着两个房间三道玻璃门,我也经常到他那里去看看。

应该是由于的我特强嗅觉的原因,他诱导提取的汗腺干细胞让我闻着就觉得恶心。但这种恶心却又在给我一种提示。只是我一直都没有想出来这具体提示的是什么。

克里斯一如既往的成天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我听得出来,他的嘻嘻哈哈的音量这些日子里在不断地加大,有时候甚至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而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紧张的,而且一天比一天紧张。

我跟他讨论过是否可以紧急地换个课题,或者干脆把我对细胞繁殖增速的不大不小的新成果归他所有。可是他说,开什么玩笑?谁都知道我研究的是汗腺细胞。你是想让我以一个笑话的名义或者样子离开这个世界吗?

我说:这个世界?他说:对啊,这个世界。我就不说话了。

有一天,我问克里斯:你研究过汗腺的功能吗?

他说:我跟你一样是搞干细胞研究的,对身体器官的功能不太了解,不求甚解。但在诱导提取出汗腺细胞后,我了解了一下。人体有200多万条汗腺,汗腺除了起到人体散热的作用外,还是另一种肾脏,也就是说,它也有人体排毒的功能。比如,尿毒症病人在皮肤表面堆积的尿霜,就是由汗腺排出的尿素。从这一点出发,我试着在白鼠身上做试验,比如给白鼠注入各种有毒液体,然后注入汗腺细胞,或者让它们口服汗腺细胞。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前不久,我在隔壁房间的一个叫冬妮亚的女同事那时看到一只实验用的兔子,那兔子身上有个很大的伤口,溃烂了,散发出恶臭。我问冬妮亚这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本来是给这个兔子做了个小手术,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伤口就好不了了。各种外敷药都不起作用。这个状况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了。据她了解,这跟这个兔子自身的血液情况有关。有些人一旦受伤,伤口也特别难愈合。她还说,她已经打算给这兔子安乐死了。

之后,我走到克里斯身边,而克里斯见了我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平时他见了我总是这个样子,可是,那天,我的反应却不一样了。我的反应,简单地说,是就地转身,快速走开。当时他快速地停了下来,闭上了嘴,进入发愣状态。

我很顺利地把那只病兔要了来。冬妮亚说:你要它干嘛?人道主义精神还是兔道主义精神?我说:差不多。你就说是不是可以给我吧。她说:太可以了,算是帮我积德。

我把装着病兔的塑料箱放在克里斯面前,他捂着鼻子说: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你试试看。他说:试什么?我说:你不是说你的汗腺细胞有排毒功能吗?我觉得这只兔子的伤口一直好不了,或许是因为某种毒素。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试试?我说:试试。

昨天,当时我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我忘了我当时在做什么了,反正我是站着的。

按我的记性,我是不会忘记我是在干什么的。可是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够干扰我导致我这么好记性的人能够忘掉我当时在干什么,那么这个干扰因素当然不是一般性的。

我看到克里斯疯了一样的奔进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来,他的脸放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亮度的光。

这个长着放光的脸的克里斯被一声大喝喝住了,喝住他的是从另一边的门里走进来几乎跟这个克里斯撞上的我们的室主任维利蒙。

维利蒙喊道:克里斯!

克里斯及时地站住了。脸上仍然放着光。这张仍然放着光的脸及时地从距离主任的脸不到一寸的距离上撤了回去。

他说:主任,你有什么事?你先说。

维利蒙说:我不是找你。我明天会找你。明天也许不是我找你。

克里斯说:我知道,明天是我的极限日。

维利蒙说:你还有一天的时间。今天我不跟你说话,我是来找波历的。

我说:主任,什么事?

维利蒙说:我是来通知你,你的试用期已经满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研究院、研究所和研究室正式的研究员了。

克里斯说:太好了!今天是双喜临门哪!

维利蒙说:你也有喜?

克里斯说:主任,本来我想迟一点告诉你的。既然遇到你了,就请你跟我走一趟。这么说吧,我要给你看一个惊喜。波历,你一起来。

我和维利蒙于是便跟着克里斯,出了我们的房间,穿过过道,进入了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我是知道的,是我们养实验用的小动物的房间之一。他走到一个架子前,说:波历,你还认识这只兔子吗?

我当然马上就想起来了,我其实一直想问他这件事的,但我又怕问出失望来,所以就一直没有问他。

我说:就是这只兔子?

说实在的,我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真的就是这只兔子,也就是我从女同事那里拿来的她原先想要处以安乐死刑的那只伤口溃烂发出恶臭的兔子。

他说:当然是的了。你看看它身上的编号。

其实我那天并没有注意挂在这只兔子身上的铝牌子。但我当然是相信克里斯的。我只是有点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因为这只兔子身上完全看不出伤痕。别说溃烂的伤口了,连愈合的疤痕几乎都看不到。我说“几乎”,是因为我接下来真的是非常认真地去看了,就这么看也只看到很淡很淡的一点痕迹。

维利蒙不高兴地发话了:克里斯,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说:主任!我成功了!这只兔子是波历两个星期前从冬妮亚那里拿来的,你可以去问冬妮亚。当时这只兔子已经被她宣判死刑了,它身上的伤口严重溃烂,几个月都没有任何起色。

维利蒙说:所以呢?

克里斯说:所以,我用我提取的汗腺细胞治愈了它,治愈得是那样的彻底。

我说:这是真的,当初这只兔子的样子,我和冬妮亚都可以证明。这简直是太神奇了。

维利蒙说:所以呢?

我说:所以克里斯不用被淘汰了。

维利蒙说:谁说过要淘汰他了?

维利蒙这话不象是他说的,或者说不象是他对我们说的,倒象是一种自言自语。

维利蒙走后,克里斯一把抱住我,抱着我跳。他的力气还真不小,尽管这个自称是高卢人的长着典型的安南人模样的人是个小个子,也就是说,他的头顶跟我的眼睛是在一条水平线上的。

可我竟然被他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跳。

他说:太感谢你了,波历,你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今天我们要到一号酒吧去好好地喝一杯。

我说:一号酒吧在哪里?我怎么没有见过什么酒吧呢?

他说:这就是我说的双喜临门的第二个喜的意思嘛。刚才维利蒙不是宣布你结束试用期了吗?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走出实验楼,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这是昨天也就是8月1日发生的事情。

算下来,我离开那个极简房间的封闭状态的日子是2月1日,到昨天,我已经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工作或者说被试用了整整六个月了。一切在全封闭状态下进行。不能说不见天日,阳光是见得着的,可是我真正的是足不出户,从宿舍到科研大楼到食堂,有人说三点一线,我的三点一线体现在内部,也就是说完全在室内,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再到另一个房间。

满六个月是昨天的事情,可是我在脑子里记录下来的日子,却是8月2日,也就是今天。

这是因为,8月1日和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今天也就是为8月2日做铺垫的。

其实,如果没有8月1日的当晚续集,也就是说,如果不去喝那一杯,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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